第一章
“失火啦!失火啦!”一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把齐晓斌从沉睡中惊醒,他撑开被眼屎迷糊的双眼,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只见茅草屋顶红光闪闪,一股股浓烟从竹樑上和屋顶的茅草里挤着出来,喷着呛人的气味。齐晓斌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外衣没穿就冲出房门,只见门外一群人吵吵嚷嚷,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拿着叉稻草的铁叉,还有的拿着梯子,匆匆忙忙地冲向齐晓斌他们住的茅草房。
“失火啦!快救火!”齐晓斌听出这是林坚的喊声,火光烟雾中,他看见林坚趴在一付竹梯上,正奋力把一桶水泼向着火的茅草房顶,然后再接过下面人递上来的水桶,继续泼向着火点。齐晓斌赶紧冲了上去,爬上另一付竹梯,接过一桶又一桶的水,泼了出去。这时候他眼前只看见火被水浇灭后那一条条冒着白烟的黑黑的茅草和一个个跑来跑去的救火人影,耳里只听见火被水浇灭发出的“哧哧”响声和一阵又一阵“救火,快救火”的人声。
夜色里火光裹着浓烟,空气里充满呛人的味道,齐晓斌被烟呛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双腿站在竹梯上开始发抖了,这时他听见连长大老刘的喊声:“陈大强,快点把齐晓斌换下来!”一阵手忙脚乱,齐晓斌被换了下来,他又赶紧去帮忙提水,这时他才看清,全连的知青和老农工几乎都来到了救火现场,提水的、扶梯子的、泼水的、把燃烧的茅草叉开的,大家七手八脚一阵忙乱,总算把火扑灭了,可是这座长12米、宽5米、隔成6个小单间的男知青草房宿舍,只剩下齐晓斌和宋伟住的最西边那间房顶上端的茅草还算完好。
天亮了,累了的人们瘫坐在男知青宿舍前的空地上。老农工们围坐在一起,有人拎来一根竹烟筒,十几个老农工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抽着当地的土烟。男知青坐在另一边,每个人脸上都给烟熏的黑呦呦的。
连长大老刘让参加救火的老妇女和女知青都先回去,转身问第一个发现火情的林坚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坚说,他凌晨四时肚子痛起来上厕所,出了宿舍门,发现一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他也没注意,赶紧往山后的厕所跑,拉完一泡稀转回来,就看见茅草房东头起火了,他赶紧把大家叫起来救火,并且第一个拎着一桶水就冲上去灭火了,和他同间房的男知青谢和平证实林坚半夜肚子疼,临睡前还到连队医务室拿过止泻药。大老刘交代现场所有人不要乱走动,男知青也暂时别去清理自己的物品,等他向团部汇报后再说,然后转身向连部走去,他是去打电话向上级汇报。
齐晓斌、陈大强、谢和平、林坚、叶选兴、曲辉等十几个男知青坐在一起,你摸一下我的脸,我掐一下你的胳膊,毕竟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阵危险一阵劳累后,年轻人的玩性又复活了。
坐在另一头的老农工看着这群从城里来的学生仔,继续轮流抽着当地人称为“大碌竹”的竹烟筒,悄悄地用本地土话议论起来。说实话,老农工对这些刚在城里造过反、搞过武斗的学生哥学生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听说过离农场最近的那座南方石油城闹武斗的事,听说过那个城市的市委书记市长都被红卫兵押上解放牌大卡车,戴上纸糊的高帽,脖子上吊着写着“大叛徒、大内奸、走资派”大黑字并且在书记市长的名字上打上红色的木牌子游街的事,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学生是不是疯了?现在全国都在搞文化大革命,城里搞,乡下搞,农场也搞,可乡下、农场就是贴贴大字报,喊喊大口号,场长还是场长,书记还是书记,直到上个月解放军接管农场,场长变为副团长,书记变为副政委,变归变,领导还是领导。领导怎么会给老百姓赶下台呢?听说是毛主席号召的,可老人家再号召我们也不敢把领导赶下台呀!所以说学生厉害。现在这帮学生来到农场了,谁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动静呢?不过刚才救火,这帮学生是不管男女都挺勇敢的,特别是那个叫林坚的,一直冲在前面。
“滴滴”,随着一声汽车鸣笛声,一辆墨绿色的美式吉普飞快的驶入16连山脚下的篮球场。
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是齐晓斌同宿舍的宋伟,他是去团部参加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最高指示学习班的。
只见宋伟下了车,转身拉开后车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军人下了车,后面紧跟着又下来两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其中一个腰里还别着一把五四手枪,他们肯定是接到大老刘的电话赶来处理火灾的。齐晓斌认出那个军人是团政治处主任张岩,他是现役军人,两个年轻人都是团政治处的知青,也是齐晓斌同校的,带枪的叫周绪杰,另一个是郑玉林,他们都是66届的高中生,比齐晓斌他们高四届呢!
大老刘赶紧从连部迎了出来,在吉普车旁指着山坡上的茅草房,边说边比划,张主任听着,不时问着什么,郑玉林拿着一个本子在不停地写着,随后几个人便向山坡上的知青宿舍走了上来。
在知青坐的地方,大老刘和宋伟向张主任介绍每个知青的名字,张主任和每个知青一一握手,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介绍到林坚时,大老刘说,幸亏是林坚发现了火情叫醒了大家,而且冲在最前面,奋不顾身救火,才避免了更大损失。
张主任紧紧握住林坚的手,叫林坚把情况再说一遍。林坚于是又说了他肚子疼上厕所,出门看见一个人影一晃,从厕所回来发现火情,从茅草房东头烧起,他怎么叫醒大家,怎么救火......
张主任听完后没再说什么,带着大老刘、宋伟、周绪杰和郑玉林去查看被烧的宿舍。张主任从最西边齐晓斌和宋伟住的那一间看起,一间一间的看,看的很仔细也很慢,时不时用手翻翻落满黑灰的物品,用脚拨动一下烧断的竹樑竹竿和掉落的未燃尽的茅草。
边看边走的张主任在最东头的宿舍拐角处站住了,他里里外外走了几遍,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的看。最东头是陈大强和叶选兴的房间,大火虽然从这里烧起,但屋檐处的茅草并没有完全烧光,那些被火熏黑还没烧断的茅草仍然搭在竹樑上。张主任站在东头茅草屋檐下,仰着头紧盯着最黑的那块地方,突然他伸出右手,插进黑黑的茅草里,掏出三根黄色的细长的像庙里的香一样的东西来,每根大约有10公分长,每一头都是黑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纸媒。”大老刘喊道。
纸媒,是当地农村用稻草做的一种很粗糙的纸做成的,当地的农民和农场的老农工把这种草纸卷成细细的一根根像庙里祭拜用的香,用火点燃一头,让纸媒像香一样燃着,拿着大碌竹,捏起一小撮土烟丝,塞进那个铜管做的斜插进大碌竹身上的烟嘴里,然后把嘴对着纸媒猛吹一口,火便烧起,再把整个面部嘴以下部位包括下巴都放进大碌竹的上端也就是吸烟口,点燃烟丝,屏气啜吸,看着纸媒把烟丝燃着,听着吸烟那瞬间水在竹烟筒里咕噜咕噜的响声,美美的享受那土烟的味道。不过,知青可是不抽大碌竹的,知青抽的都是0.28元的丰收牌香烟。
“对了!点火的肯定是阿雄。”林坚突然叫了起来。
“阿雄是谁?”张主任问。
大老刘赶紧告诉张主任,阿雄是坑下村的农民,原来是16连的临时工。因为16连是橡胶生产连,割胶人手不够,所以在附近农村雇了十几个农民当临时工,知青下来之后,根据上级指示把这十几个临时工都解雇了。
“你看清楚了?”张主任问林坚。
“好像是。他走路脚有点瘸,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是他。”林坚的回答又有点儿不太肯定了。
张主任没再说话,他把手里的纸媒交给郑玉林,郑玉林拿出一个大的纸信封把纸媒放了进去。
张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往茅草房的后面走去,这次他没让大老刘和宋伟跟着,连周绪杰也没让跟着,只带了郑玉林一个人。
16连建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山坡下是一块二三亩大的平地,有篮球场和连部、连队食堂、托儿所、医务室等,依山坡一级一级的有老农工宿舍和女知青宿舍,都是泥砖房,由于房子不够住,临时在几排泥砖房上面的一块空地搭建了给男知青住的茅草房,这茅草房后离山坡顶还有将近200米距离,种满了又高又直的桉树,给风一吹,齐刷刷的东倒西歪,散发出阵阵桉树的香味。
从山坡上望下去,篮球场边上就是大门,大门用几根粗大的树干简单的搭起个门形木牌楼,上面钉着木板,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师第八团第十六连”的大字。大门外一条红土铺成的四五米宽的土路弯弯曲曲的一直绕进种满橡胶树的山丘里,消失在茫茫绿色的胶林中。这是16连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连部、卫生室、托儿所和食堂都紧挨着篮球场,从食堂出来往西走到底是水井,从水井到食堂沿着山坡建有牛栏、收胶房和冲凉间(专为知青建的)。往北转到山坡后,是猪圈、菜地和厕所,有一条人工修建的水泥渠槽顺着菜地往远处延伸,一直延伸进群山中,附近的农村都是靠这水渠灌溉农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郑玉林从茅草房后面的桉树林里转了出来,他让大老刘宋伟周绪杰都去连部,说张主任在连部等他们。几个人赶紧跟着郑玉林往连部走去。
“你看清楚是阿雄吗?”陈大强问林坚。
“肯定是阿雄,我一到这里就看他不顺眼。”没等林坚回答,叶选兴就开了腔,“你们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他们十几个临时工原来在16连好好地赚钱养家糊口,我们来了把他们解雇了,他们能不恨我们吗?那个阿雄,别看腿瘸,心眼最多也最坏,我们来的第一天就和我吵了一架,要不是大强拉着我,我非把他揍一顿。”
叶选兴说的是知青来到16连的第一天晚上聚餐时发生的事。
考虑到知青们第一次离开城市来到农场,一下子不太适应,团部命令各连队在知青到达的当晚必须在食堂为知青们加顿菜,要有肉有鱼,还要配点酒,连队干部要和知青一起参加聚餐。
当知青们那天晚上来到连队食堂时,连长大老刘、连队会计老戴、医务室麦医生、司务长老李热情地走上前来,安排知青们围坐在三张圆桌旁,两个女炊事员忙前忙后地把各种菜肴和本地生产的甘蔗酒端了上来。大家坐下后,大老刘站起来代表连部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来到农场,他大声喊道:“全体起立!”呼啦啦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大老刘站在食堂中央,面向墙上正中间悬挂着的毛主席画像,右手挥动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本,大声喊道。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知青们整齐地挥动着手中的红宝书,齐声呼应。
“祝愿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众人刚喊完,大老刘正准备让大家坐下来继续说说欢迎词,厨房里就传来了吵闹声,声响人到,两个女炊事员拉着一个一瘸一瘸的男子走了出来,这个人就是阿雄。原来阿雄见知青们加菜而其他人没有,心中不满,自己悄悄溜进厨房想偷点猪肉吃,没想被两个女炊事员发现了,一把抓住,大声嚷嚷起来。偏偏阿雄是个死硬颈,给抓住了反而更放肆,大喊大叫道:“凭什么学生仔有肉吃,我没肉吃?”三个人边骂边扯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大老刘赶紧喝道:“怎么回事?”两个女炊事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阿雄的不是,大老刘正准备批评阿雄,叶选兴冲了上去,一把揪住了阿雄的衣领,阿雄虽然腿有点瘸,可一点也不示弱,反手也揪住了叶选兴的衣领,两个人就在食堂大厅里推推攘攘起来,叶选兴气得想抡起拳头打过去,陈大强赶紧抓住他,齐晓斌和宋伟也赶紧上去把叶选兴抱住,其他几个男知青也上来把阿雄隔开,司务长和麦医生也赶紧上来劝阻,阿雄这才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离开食堂。
就是这件事,让16连老农工、临时工和知青们议论了好多天,临时工和知青之间更是谁也看不起谁,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冲突,幸亏有老农工的班排长不断给临时工们做工作才没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割胶期一结束,团部命令下来了,所有的临时工一律解雇,大老刘、戴会计和几个老农工班排长把十几个临时工叫到连队食堂,给每个人结清了工资,还为他们办了一桌酒席,把临时工们打发了这才算完。不过,叶选兴可是牢牢记得阿雄临走时故意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的那种眼神。
“好了好了!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损失,然后把东西搬到收胶房去,那是我们的临时宿舍。”宋伟从连部回来对知青们说。
知青们赶紧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还好只是被水淋湿了一些被褥之类的东西,损失到没有。宋伟告诉大家今天不用到山上干活了,搬完家就晒晒被淋湿的被褥,张主任他们已经回去了,其他事团部会处理的,于是,大家就边说边笑地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