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收胶房原来是制胶房,是16连最好的建筑,全用红砖砌成,三个粗大的金字架撑着屋顶,屋顶用青黑色的瓦密密地排列着。地面全是水泥铺成的,因为原来是制胶房,所以地下还有排水沟,排水沟上碼着带孔的长方形沟井盖,方便流到地面的积水排走。收胶房里有好几个水池,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这是浸泡橡胶用的。所有的窗户都是杉木框、大玻璃,屋顶还有几块玻璃瓦,整个房间光线特别充足。房间的一边还横放着轧胶机和切胶机,上面已经锈迹斑斑,看来已经很久没用过了。从外面看,收胶房白墙青瓦,很是好看。
收胶房在一个土坡上,土坡下面是水井,水井旁有一个泵房,一条粗大的铁管从水井经过泵房通往收胶房里的最大最高的水池,看来16连原来是有电的,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了不起的事,不过知青们听说因为已经不制胶了,所以柴油发电机被团部调走了,现在全连吃水用水都要用绳子系着个木桶从水井里提水。
收胶房后面那个像炮楼一样的建筑是熏胶楼。橡胶被工人从山上收回来后,放入水池里凝固,然后用轧胶机轧制成块,再用切胶机切齐,最后放入熏胶楼里用烟熏制,才能作为成品出货。熏胶楼现在也弃用了。
男知青们把自己的床板、行李搬进新的宿舍,各自找好自己的床位安顿下来。
齐晓斌占了靠水井的那块地方,有个小门还有一扇窗,开了小门顺着台阶就下到水井。从小门和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稻田和远处的一座一座种满橡胶树和桉树的山丘,现在稻田已没有稻子了,只剩下一茬茬的稻茬,这也是16连的稻田。
齐晓斌今年15岁,按照政策规定是不用上山下乡的,可是由于他的父母是“反动权威”,现在还在“牛棚”里,上高中不可能,在家呆着又没事干,所以宋伟就拉着他一起下乡。宋伟是齐晓斌最要好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班。宋伟比齐晓斌大三岁,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班干部、少先队大队长,在学生中威信很高,加上出身好,学习成绩也好,一直是学校培养的重点对象。文革爆发,学生们造反了,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宋伟也拉起了一支队伍,起个名叫“八一八”捍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以毛主席在1966年8月18日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的日子来命名学生组织是当年最时髦的。
文革一开始,就是大批斗,满街都是大字报,齐晓斌的父母也被贴了大字报,说齐晓斌父亲是右派、历史反革命,夫妻俩都是反动学术权威,没几天就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把他们给带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齐晓斌一下子感觉天要塌了,正在无助时,宋伟来了,把齐晓斌带到自己家,一起上学,一起造反,一起串联,一起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后来宋伟组织了八一八红卫兵,把齐晓斌也拉了进来,别的学生组织拿这件事攻击宋伟是阶级立场有问题,宋伟根本就不理睬,带着手下百十号人,今天冲击市委,明天把对立面的办公室给砸了,后天又让全体学生头戴安全帽,手持长矛,坐上几部解放牌大卡车,满街高声喊着:“文攻武卫!文攻武卫!”一时间整个石油城都知道有个学生组织叫八一八,很是厉害,市里最大的群众组织油城红总立刻找到宋伟,把八一八招到旗下,作为油城红总的冲锋队使用。
齐晓斌虽然被宋伟拉进了学生组织,可他并不喜欢宋伟搞的那一套,特别是油红总与对立面发生武斗时老是让八一八冲在前面,齐晓斌更是深恶痛绝,差点和宋伟闹翻。宋伟对齐晓斌倒不计较,一是自己年龄比齐晓斌大,二是宋伟的父亲与齐晓斌的父亲是很要好的朋友,齐家遭难时宋伟把齐晓斌带到自己家就是宋父安排的。
齐晓斌望着远处的山林,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从文革爆发到今天,从父母被带走到现在,他对这个社会发生的一切都感到厌倦,如果不是宋家大人对他像对亲生孩子一样,如果不是宋伟对他像兄弟一样,他真的想结束这一切。说实话,他根本就不想下乡,可他又能怎样呢?他不相信自己的父母是什么反动权威,但他对文革并不反感,只是觉得不该有那么多的人被打倒,被关进牛棚。
比如曲辉他父亲,是个多好的老头呀!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一天放学后,曲辉带着齐晓斌和几个同学去了曲家玩,曲爸爸见到来了小客人,很是高兴,赶紧拿出几个苹果给大家吃,十分和蔼地用手抚摸着孩子们的头问这问那,问家里的大人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家里几口人呀?让齐晓斌心里热乎乎的。还有一次好像是星期日,齐晓斌正在家里做作业,突然有人来访,齐晓斌一看,是曲辉他爸爸,只见曲辉他爸爸很热情地与齐晓斌父母握手,也是问这问那,大人说什么齐晓斌听不太懂,但他知道自己的父母那天非常高兴。后来才知道,曲辉他父亲是市委书记。造反派夺了市委的权后,曲辉他爸每天都给造反派拉出去批斗,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木牌,写着“走资派”三个大字,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两个造反派一边一个抓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后颈往下压,一直把腰压成90度,就这样往往要弯腰批斗几个小时。
齐晓斌参加了几次批斗会,望着曲书记在台上被人掐着脖子压弯腰,满脸憋得通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是找个借口离开批斗会现场。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子来开批斗会,他更不理解曲辉居然每次批斗会都积极参加,而且还带头高呼打倒他爸爸的口号,虽然是同学,可齐晓斌似乎对曲辉有了新的认识,从此不爱和曲辉说话。
文革发展到后来,夺权、武斗,天天闹得不可开交,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攻你。齐晓斌记得那天宋伟把大家叫到一起,说根据油红总的指示要去抢枪,齐晓斌表示反对,可大家都支持宋伟,齐晓斌只好跟着去了。那天半夜到了炼油厂基干民兵军火库,夜色里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站岗,他们正准备上去摸哨,没想到被发现了,“啪”的一声枪响,跟着“啪啪啪”子弹就横扫过来,一块儿去的江浩中弹倒地,其他人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趁对方换弹匣功夫大家抬着江浩逃了出来,赶紧往医院送,还好江浩只是腿部负伤,这也让江浩后来捞了个不用上山下乡继续读高中的好处。这次抢枪事件引起高层关注,第二天军队就接管了炼油厂的基干民兵军火库,并在一个星期内把所有的枪支弹药全部转移了。
很快解放军接管了市委市府,对全市实施军事管制,革命委员会也成立了,当然曲辉他爸爸没有被结合进来。学校也进驻了军宣队、工宣队,宋伟的爸爸就是工宣队的副队长。学生组织被强令解散,开始复课闹革命,没上几天课,就宣布学生们报名上山下乡。就这样,这12个男生12个女生来到了建设兵团9师8团16连,迈开了他们走向社会、走向广阔天地的第一步。
“齐晓斌。”门外传来清脆的叫声。
齐晓斌开门一看,是赵文倩,她和齐晓斌也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班同学,而且居然从小学到中学还一直同桌。赵文倩的双胞胎姐姐赵文佳也下到16连,不过赵文佳从小学到中学都不和妹妹赵文倩同班。
“什么事?”齐晓斌问。
“这本《复活》还给你,还有什么书吗?”长着一双丹凤眼的赵文倩盯着齐晓斌。
齐晓斌父母被抓前的那天晚上,他父母把家里的一些书籍用个木头箱子装了起来,藏在厨房外边的煤堆里,第二天来抓他们的人虽然把家抄了一遍,但没有发现这箱书,齐晓斌就把书带到农场来了,这些书都是中国和世界的名著,只有几个知青知道齐晓斌有书,赵文倩就是其中的一个。
齐晓斌拿出上下集的《安娜·卡列尼娜》交给赵文倩。
“有空吗?出去走走?”赵文倩轻轻地说。
两个人沿着水井边的小路,一前一后的走进了橡胶林。
粗大的橡胶树一棵一棵整齐的排列在梯田上,现在是橡胶停产期,胶叶已经开始发黄了,但还很茂密。林区刚整理过,树下的杂草都被除掉了,每棵树都被高高的土垄围着,像是一道道战壕里站立着的一个个卫兵。
山丘蜿蜒,胶林逶迤,风把胶叶吹的“唰唰”作响,一些枯叶纷纷落下。山丘下的稻田里,几头黄牛正优哉悠哉的啃食着田埂上的青草。那条伸向远处的水泥渠道,把一渠清水送往似乎蒙着一层面纱的青山翠林中。谁能想象,这是在中国发生一场大动荡时的景象。
赵文倩在一棵橡胶树下停了下来,她靠着树干,双手交叉着抱着书,望着齐晓斌:“有你父母的消息吗?”
齐晓斌摇摇头,坐在土垄上。
“总会有消息的,别急。”赵文倩安慰道。
她对眼前这个男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小学到中学,她的这位同桌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她经常向他请教,他也很乐意为她解答,但他从不主动和任何一个女生搭腔,不像叶选兴他们,老是和女生们嘻嘻哈哈,从这点上,赵文倩觉得齐晓斌是个正人君子,当然这是她成熟后的感觉。
“想问你一个问题,”赵文倩见齐晓斌不太爱说话,转了个话题,“那本《复活》写的很感人,我总想看到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最后能在一起,可托尔斯泰就不这样写,唉!如果能在一起,他们应该很幸福。”
“如果在一起,他们的灵魂都得不到复活,”听到赵文倩提起《复活》,齐晓斌就开了腔,“玛丝洛娃如果真的和聂赫留朵夫在一起,她的下半辈子将生活在聂赫留朵夫忏悔的阴影中,她的屈辱、痛苦和愤怒得不到解脱,尽管她原谅了聂赫留朵夫,但她的灵魂得不到升华,她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还是不理解。”
“托翁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写出了人性的丑恶和善良,写出了屈辱和忏悔,聂赫留朵夫在忏悔中得到了灵魂的复活,而玛丝洛娃是在与西蒙松的接触中看到了她从未接触过的一种崭新的生活,对这种生活的向往才能使她的灵魂得到升华,也就是复活!如果她和聂赫留朵夫在一起,一切会是另一种状况,是一种让人看不到未来的状况,托翁这样的处理,留给你对未来的想象,对未来的憧憬,很多评论家评论托翁没有真正揭示革命者的内心世界和革命活动,我不这样认为,尽管托翁不赞成革命,但他还是对革命者充满了同情,并且已经感觉到革命会带来一种崭新的社会现象,他让玛丝洛娃走向西蒙松,正是对革命的一种预言,一种向往,一种人性的复活,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呀!”
17岁的赵文倩听着15岁的齐晓斌的这番议论,虽然不太理解,但从心里佩服这个比自己年龄小的男生。她知道齐晓斌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对孩子的教育与其他人家不同。齐晓斌读过很多课外书,作文成绩一直排在全班第一,他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做作文范文在课堂上宣讲,赵文倩常常是想的脑瓜儿痛都写不出几行字。有一次她憋不住问齐晓斌怎么才能写好作文,齐晓斌眨巴眨巴眼睛说,“多看书”,可赵家没有什么书,赵文倩父母都是做财务工作的小职员,家里也就是几本财会方面的书,她们姊妹俩对这些书根本没兴趣。现在和齐晓斌一起来到农场,又听说他带了一箱书,尽管不用再写作文了,可赵文倩读书的兴趣却很高,毕竟农场这地方,一到休息时间就很无聊,于是她就成了齐晓斌藏书箱的常客了。
书海中的漫游让两个年轻人互相之间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赵文倩更多的沉浸在对这些经典之作的感动之中,而齐晓斌早已从对作品的感动中上升到去探讨作家深邃的思想,但这不妨碍两人在一起交流读书的心得和看法。
“文倩——”山脚下连队驻地传来呼叫声,这是赵文倩双胞胎姐姐赵文佳的声音。
“我姐叫我呢。”赵文倩会意地向齐晓斌眨眨眼,一边回应一边抱着书跑下了山。
齐晓斌望着赵文倩甩着两条粗大的黑辫子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从心里升起一种感觉,是什么?他还弄不清。
夕阳张着红红的脸盘吊在远方的山脉上,金红色的光线涂染着山丘、树林。山脚下的16连,升起了一缕缕的淡蓝色的炊烟,又一个辛劳的日子过去了。
明天会怎样?齐晓斌不知道。他默默地往连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