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知青林坚被抓走了!
全体知青呆住了,全体老农工呆住了。
正在连部按连长大老刘指示撰写林坚奋勇救火的先进事迹材料的女知青金紫芬呆住了,坐在一旁看报纸的连长大老刘也呆住了。
林坚是在吃晚饭时被周绪杰和两个端着半自动步枪的武装连知青带走的。听司务长老李说,林坚还想反抗,被周绪杰用五四手枪顶住了脑门,两个武装连知青上来就给林坚上了手铐,连拖带拽地押上了团部的美式吉普,“呼”的一声吉普车就开走了。
大老刘赶紧抓起电话机手柄摇了起来,可团政治处没人接听,他懊恼地对金紫芬说,别写了,别写了,叫金紫芬告诉男知青们不要动林坚的东西,等待上级来处理。
林坚被带到团部武装连,关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
天开始黑了,小房间里没有灯,只有一副床板架在两条条凳上,墙角放着一个马桶,房门上有个小窗,透过小窗还能看到些许灯光和背着枪的人站岗。林坚颓丧地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哗啦”一声,房门开了,周绪杰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押着林坚就往外走。
林坚被带到一间灯光通亮的房间,被人按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刺眼的灯光让他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他抬眼望去,正对面坐着三个人,中间是政治处主任张岩,两边是周绪杰和郑玉林。
“林坚,说说吧,火灾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岩很温和地说。
林坚想从张岩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看不出,旁边的周绪杰、郑玉林也是面无表情。林坚低下头,断断续续地把今早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的很慢,尽量把每个字都咬清楚,生怕有什么遗漏。
“你确定放火的是阿雄?”听完林坚的絮叨,张岩突然蹦出了一句。
林坚一激灵,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是的,是阿雄!”然后把叶选兴说阿雄的话也搬了出来,还不断地举出几个例子来说明知青与临时工的矛盾。
张岩用犀利的眼光盯着林坚,一声也不吭。这位55军某部的前保卫处的处长是侦察兵出身,调来生产建设兵团任团政治处主任后,这是他接手的第一桩案件。
今早接到报案后,张岩立即赶到现场,听了汇报,让他觉得这件事一定要认真对待,因为关系到知青政策的落实,如果是阿雄作的案,那就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伟大号召的重大反革命案件而不仅仅是刑事案件,因此他在现场勘查是十分仔细的,每一间知青宿舍都认真地看了又看。在宿舍东头起火点,他感觉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那就是火不是从茅草房房檐下铺在外面的茅草燃起,因为外面搭下来的茅草只是被烟熏黑而没有燃尽,他紧紧地盯着那个起火点,终于发现了异常,于是伸出手往里面摸,三根纸媒被他摸了出来。
张岩拿着三根纸媒,心里警觉起来,这说明纵火者并不是点着火后匆匆离开现场的,而是利用纸媒实施延迟点火,也就是把纸媒点着,塞进茅草里,待纸媒的火慢慢燃到10公分左右,接触到茅草后才烧起来。等火真正烧起来,纵火者早就跑到别的地方了。因为完好的纸媒应该是15至20公分长,这说明纵火者点燃纸媒并把纸媒塞进茅草里,然后从容不迫地离开现场,这倒符合阿雄作案的特点,因为他的腿有点瘸。至于纸媒为何没烧尽,那是因为救火时被水浇灭了。
张岩决定再看看火场周边的环境。他带着郑玉林房前屋后看了看,现场因为众人救火被破坏已经没有勘察的必要了,但他不死心,走进了茅草房后面的桉树林。
一棵棵笔直的桉树静静的矗立着,桉树叶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树梢上传来鸟儿的鸣叫声。
在一个小土坎上,长着一棵粗大的桉树,直径得两个人才抱得过来,它比林中所有的桉树都要粗壮。张岩伸出一只手,摸着树干,仰起头望着高高的树梢,那上边有一个鸟窝,也许刚才鸣叫的鸟儿就是住在这里。桉树林里似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张主任,回去吧。”郑玉林提醒道。
张岩收回目光准备离开,在他的目光收回的瞬间,他突然眼里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他站在小土坎上,眯起那双侦察兵的眼睛,仔细地扫描土坎下的杂草丛,然后迈步走下土坎,郑玉林赶紧跟了上去。两个人在杂草丛中间的一块小小的空地边站住了,一泡新鲜的人的粪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空气里夹杂着桉树的清香和人粪便的臭味,成群的苍蝇“嗡嗡”叫着四处乱飞,一张擦有屎痕的手纸躺在粪便旁。张岩让郑玉林把手纸收进另一个纸信封里,然后两个人走出桉树林,到山后的厕所、菜地、猪圈转了一圈,在水渠里洗洗手,回到16连连部,等大老刘宋伟他们来后,张岩简单的交代几句注意事项,带着周绪杰郑玉林开车离开了16连。
美式吉普在红土路上疾驰着,车身后扬起红澄澄的尘土。张岩想,如果从火灾现场的三根纸媒看,纵火者肯定不是知青,因为知青都不会抽大碌竹,自然也就没有纸媒,而且使用延迟点火的方法,应该是便于逃离现场,但是那泡新鲜粪便和手纸让张岩有了新的想法,他知道当地的农民也好,农场的老农工也好,不论男女老少上厕所是绝不会用手纸擦屁股的,而是用竹篾或者树枝,在基层连队上厕所使用手纸的只有知青。
“林坚!”张岩想起林坚说半夜肚子疼上厕所的事,“是林坚!”这个想法在桉树林时他就有了,但从军多年特别是当侦察兵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能仓促下结论,更何况这件事牵扯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政策,更不能轻易下结论。
吉普车奔驰在农场的山路上,绕过一个个种满橡胶树的山丘,马上就要到团部了,张岩突然对司机小李说:“去马塔公社。”
吉普车往另一条分叉路口驶去,20分钟后到了马塔公社。公社革委会梁主任认得张岩,张岩来公社的目的是要了解坑下村阿雄的情况,梁主任马上叫保卫组的人把正在公社开会的坑下大队的支书叫来,一问,阿雄从农场回村没几天,就被征用到县里去修水库了,修水库那地方离马塔有85公里,而且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不许请假,所以阿雄根本就没回坑下村,这样,阿雄作案的嫌疑就被排除了。
张岩回到团部,立即叫人把林坚的档案拿了出来。学生的档案不复杂,薄薄的5页纸,无非是小学中学、学习成绩、教师评语,还有就是家庭成员。
林坚档案很清楚的写着,林坚是1950年4月20日出生,南油市一中67届初中毕业,然而家庭成员只有林坚母亲的名字却没有父亲的名字,张岩皱起了眉头,他翻到最后一页,一行字跳进了他的眼帘,“此生父亲林伟艺是国民党特务,对该生应控制使用!”
张岩立即摇通了南油市第一中学军宣队的长途电话,对方告诉他,林坚父亲在文革最混乱时从香港回到南油市,当时因为油红总夺了市委和石油公司的大权,引起另一派群众组织油捍总的不满,随即动员该派1万多工人在石油公司办公大楼和炼油厂厂区罢工静坐示威,此时炼油厂正在为抗美援越生产汽油,生产因此停产。这在南油市文革史上称为“8.23”大罢工。这个消息没过两天就在香港的反动报纸上登了出来,还附有现场工人静坐的照片。我驻港敌工部门将情况报告中央,引起周总理震怒,指示立即复工并彻查此事,但南油市公检法早已被造反派砸烂了,根本无法监控林坚的父亲,结果让他溜回香港并在反动报纸上继续发表文章和照片,从而引发越南方面的不满和抗议。周总理连夜把南油市两派群众组织的头头叫到北京,当面训斥,责令立即停止罢工,马上复工,否则以国法处置,这才结束了长达15天的静坐示威,恢复了援越汽油生产。
林坚父亲因为成功送出情报并成功挑拨中越两国关系而受到台湾蒋介石政府嘉奖,被晋升为国民党军上校军衔,但他在香港的活动也被我敌工部门盯上了,终于有一天,林坚父亲再次领命潜入内地时,在边境线上被我边防部队捕获,并被判处无期徒刑。这时已是军管期间,有关部门对林坚母亲也进行了审查,发现她只是个普通工人,根本就不知道丈夫做了什么,于是把她叫去,通报了有关情况,鼓励她如果知道什么积极举报,政府会予以奖励,就把她放回家了。
了解了林坚的有关情况后,张岩迅速向团长政委做了汇报,并按领导指示马上布置了对林坚的抓捕,现在,这个长着一头卷毛的年轻人正在他的面前唾沫乱飞的说着16连知青和临时工的矛盾是多么多么的大,这让张岩心中感到很可笑。
“行了!”张岩喝止了林坚的胡言乱语,“林坚!我问你,你半夜肚子疼起来去了哪里?”
“去,去了厕所。”林坚有点结巴了。
“真的吗?”张岩加重了语气。
“真,真的。”
“我告诉你,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宿舍跑到厕所要多长时间你应该知道吧?”张岩瞪起了双眼,“你根本没去厕所!”
“我....我....”
一阵沉默,沉默里是萧杀的冷峻和威严。初入社会的林坚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向他压过来,他开始心慌意乱了,他不能承认自己做的事,承认了自己就完了,承认了自己苦心设计的一场可以从此改变人生的计划也将到此结束,他想挣扎一下。
“我,真的,是去....”
张岩向郑玉林示意了一下,郑玉林从一个纸信封里倒出那张沾有屎痕的手纸,林坚见到手纸,脸都变青了。
“你根本就没去厕所,你是在宿舍后面的桉树林里拉的大便,这是你用的手纸,你以为我们是傻子?”
林坚听到张岩这样说,“噗”的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起来!坐好!”张岩厉声喝道,“老实交代!”
林坚开始把自己精心设计的这场闹剧说了出来。
原来,自从林坚母亲被军管会保卫组叫去谈话后,林坚就感觉家里出了事。他母亲从军管会回来后,就把他父亲的衣服用品书籍照片全都一把火烧了,并且告诉林坚今后不许再提父亲,叫他今后在填写家庭成员时不许再把父亲的姓名填上,林坚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始终不肯说。
林坚在学校与同学们倒没什么,但他感觉到军宣队工宣队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他原来的学毛著小组长的“官衔”也给免了,他想问个明白,人家也不给他解释。下到农场,林坚觉得连队领导也不重视他,男知青是宋伟受赏识,当了知青排长,宋伟可是红卫兵组织的头头呀!带着红卫兵可干了不少坏事。女知青是金紫芬三姊妹受到重用,大姐紫芬安排在连部当文书,二姐紫芳安排在医务室跟麦医生学医,三妹紫苓在托儿所当老师,她们的父亲可是反动权威、右派呀!林坚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台湾特务,也没人告诉他,他只对自己没有受到重用这事内心很不平衡。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张岩把三根纸媒也拿了出来。
“在连部拿的。”林坚嗫嚅地回答。
那天林坚经过连部,里面刚好没有人,他就走了进去,见到戴会计办公桌上放着几根纸媒,就顺手拿了出来,本来也只想玩玩,可不知大脑里触动了哪根神经,他突然想到利用这几根纸媒搞出一点事来,他想了好久,想出了放火然后自己再奋勇救火的办法来,只要自己到时冲在最前面,表现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来,一定会得到连队领导的表扬,从此成为英雄人物,自己也会从此受到领导们的重视,最好能取代宋伟当上知青排排长,达到自己追求进步的目的。至于追查火灾起火原因,就用这几根纸媒来说话,因为知青不抽大碌竹,怀疑的目标肯定不会是知青,只有临时工会受到怀疑,因为他们对知青来后解雇他们有一肚子怨气。想好以后,他决定半夜行动。他在晚饭后假装肚子疼来到医务室,趁麦医生和金紫芳没注意偷拿了几片泻药,然后又正正经经的要了几片止泻药,回到宿舍他把泻药吃了下去,告诉谢和平自己肚子不好早点休息,半夜他果然肚子不舒服,爬起床出了宿舍,先把纸媒点着,塞到东头陈大强叶选兴的宿舍屋檐下,转身跑到桉树林里,因为往厕所跑来不及了。解完大便,茅草房的火开始燃烧起来,林坚飞快地跑回来,一边大喊救火一边拿起一付梯子架在茅草屋上,提起一桶放在宿舍门口的水就爬上梯子,这第一桶水他泼向了起火点,为的是不让纸媒燃尽,随后就是全连队的人都被叫醒,纷纷跑来救火。
“说完了吗?”张岩问。
“完了。”
“就这些?”显然林坚的回答张岩并不满意。
“真的,就是这些。”
“没有人指使你?”
“谁?指使什么?”林坚听了张岩的话,有点纳闷。
“我再和你说一遍,我们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林坚!你还年轻,前边的路还很长,你不要自毁前程啊!”张岩的语气又放缓了一点。
林坚没再吭声,他不太理解张岩的话,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晕晕糊糊的。
张岩见林坚这个样子,知道今天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叫郑玉林把笔录拿给林坚按了手印,让周绪杰把林坚押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