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连连载

第四章

    林坚被抓后的第三天。

一大早，连队的广播喇叭就响起金紫芬的声音，叫全体知青都到食堂集中，有重要事项公布。

知青们来到食堂里，明显地感觉气氛不太对。食堂的两扇大门都有武装连的人荷枪把守，食堂大厅正面墙下，一左一右也分别站着两个佩着手枪的武装连的人，用一列长桌拼成的主席台上坐着团政治处主任张岩、16连连长刘庚（大老刘）、郑玉林和另外两个叫不出名字的农场干部，他们的面部表情都十分的严肃。参加会议的不仅有知青，还有戴会计、麦医生、李司务长和几个老农工班排长。

没有了以往开会前的那套效忠程序，大老刘直接宣布会议开始，由郑玉林宣读团部的通告。

团部的通告说的就是林坚纵火的事，可是通告最后说的就让人很难理解了。郑玉林把通告中林坚纵火那一段读完，换了口气，继续读到：

“在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的震慑下，林坚这个披着知识青年外衣的国民党特务分子如实交代了他在我16连组织反共别动队的企图，这支反共别动队已发展了个别骨干，在知青中散布攻击毛主席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言论，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篡党夺权，配合美帝苏修和蒋介石反动派颠覆红色政权，是可忍，孰不可忍！团党委号召全团军垦战士特别是知识青年要时刻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为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捍卫无产阶级专政作出应有的贡献！”

郑玉林语音一落，下面的知青们立即议论起来，会场一片嗡嗡声。

大老刘赶紧大声喝道：“静一静，静一静，下面张主任有重要事情宣布！”

张岩站了起来，他威严地看着会场里坐着的这二十多个男女知青，说：“吵什么？你们以为你们还是造反派吗？还是红卫兵吗？这里是军垦农场，是解放军的生产建设兵团，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团党委的通告是有事实依据的，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才能彻底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如果有人胆敢对抗无产阶级专政，林坚就是同样的下场！”

会场里没有人再吭声了，整个会场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响声。

张岩见把大家镇住了，这才开始宣布团党委的决定：

1、鉴于林坚反革命纵火案的深刻教训，决定向16连派出团部工作组，负责对16连全体知青进行一次政治甄别。团党委号召16连全体知青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认真改造世界观，斗私批修，从思想深处划清与林坚的阶级界线，主动揭发林坚的反革命言论和行为。个别被林坚蒙骗参加反革命别动队的人，只要如实揭发林坚的罪行，深刻地检讨自己的错误，党和人民是欢迎你们回到革命队伍的。

2、工作组由胡正衡同志任组长，成员：郑玉林、吴波。

3、为加强16连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重新组建16连党支部和连部。任命胡正衡同志为16连党支部代理书记兼指导员；刘庚同志为支部副书记、连长；郑玉林同志为支部委员、副指导员。

4、团党委希望，16连全体老工人和知识青年在新的党支部和连部的领导下，高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粉碎帝修反的一切阴谋诡计，抓革命、促生产，以实际行动完成毛主席党中央“大力发展我国橡胶事业”的伟大战略部署，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而努力奋斗！

读完团部的决定，张岩开始介绍工作组和党支部成员。

“胡正衡同志，”两位原农场干部中的那位年轻人站起来向大家点点头，“郑玉林同志，你们认识，他是你们的校友也是学长，刘庚同志你们也认识，你们都叫他‘大老刘’，还有吴波同志。”张岩指着两位农场干部中的那位年纪老一点的说。

张岩介绍完班子成员后，加重了语气说：“林坚的父亲是国民党特务，现在已经被逮捕并判了无期徒刑，林坚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偷偷与台湾国民党特务机关联系，在16连拉拢少数人，成立了反共别动队，这些人我这里不点名，留给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这也是团党委的意见，希望这些人主动交代，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团党委相信，绝大多数的16连知青是好的，是要革命的，是忠于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

    “对16连知青进行政治甄别，不是要搞打击一大片，而是要更好地保护知识青年，更好地落实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工作组要与每一位知青认真谈心，做好知青的思想工作，知青也要认真改造世界观，主动接受老工人的再教育，主动和工作组、党支部交心，要在劳动中刻苦锻炼自己，争取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成为合格的军垦战士！”

张岩的话音一落，热烈的掌声就响了起来。大老刘请新任指导员、工作组组长胡正衡讲话。

胡正衡看样子也就30岁，穿着一身咔叽布浅蓝色的国防装，他站起来向大家点点头，说：“感谢团党委对我的信任，派我和郑玉林、吴波同志来16连开展工作，我们一定坚决执行上级党委的指示，把林坚造成的恶劣影响清除干净，完成对16连知青的政治甄别工作，让知青们解除思想包袱，轻装上阵，更好地投入到发展我国橡胶事业的伟大生产实践中去。我们将会和全体知青一起，同学习、同劳动，接受农场老工人的再教育，树立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我不说太多了，请大家看我们今后的工作吧！”

接着，大老刘宣布从明天起，全体知青包括金家三姐妹，都要到苦岭关参加垦荒，白天去，晚上回，晚上回来后，由工作组逐个与知青谈话，进行政治甄别。

散会后，男知青们回到了收胶房。叶选兴和谢和平忍不住开始大骂林坚起来，陈大强问宋伟团部通告里说的“个别骨干”指的是谁，宋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陈大强，他自己到现在都搞不明白林坚为什么要闹出这么一场戏。三天来，宋伟每天只要一放工就跑到连部找连长大老刘，想探个究竟，可是大老刘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宋伟只好给团部几个哥们打电话，想探听点情况，可团部那几个哥们也说不清楚。

宋伟对林坚的印象不太好，林坚在他的头脑里，就是懒惰、贪玩，但很能说，特别爱来事，而且特爱耍小聪明。文革造反，林坚是逍遥派，哪个群众组织都没参加，复课闹革命，林坚与工宣队的队长认得，一下子成了班里学毛著小组长，于是他老找工宣队说应该把学生组织里的坏头头揪出来，实际上就是要批斗宋伟，幸好宋伟他爸是工宣队的副队长，不但没有批斗宋伟，没过多久反而把林坚的学毛著小组长给免了，让宋伟当了小组长，林坚认为是宋伟他爸使得坏，对宋伟一肚子意见。上山下乡大家又分到同一个连队，宋伟被任命为知青排长，林坚又是很不服气，时不时找宋伟的茬，两人还差点动了手，幸亏给齐晓斌陈大强拉开了。宋伟后来想，大家都是同学，现在又一起来到农场，没必要把关系搞僵，于是主动与林坚和解了，可没想到林坚放了一把火，还搞了个反共别动队，也不知道哪几个知青被他拉进了这个反动组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很可怕了！

宋伟正在胡思乱想着，郑玉林来找他了。

郑玉林长得白白净净的，他是66届高中生，在学校时，学习成绩也一直很好，不仅是班长，还是学校学生会主席，并且在高三时入了党，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他现在应该坐在大学的课堂里。文革一闹派性，郑玉林也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他们毕竟年龄比宋伟那群67届的初中生大几岁，对社会对政治对形势看的深刻一些，他们反对武斗，反对“打、砸、抢”，被宋伟那帮油红总造反派称为“保皇派”。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学校后，很快又成立了学校革命委员会，郑玉林就作为学生组织代表结合进革委会，宋伟则代表另一派学生组织也结合进革委会，两人在革委会里很快就显示出能力上的差别，郑玉林无论哪方面都比宋伟强，军宣队工宣队都认为郑玉林成熟，处理事情有水平，以至于身为工宣队副队长的宋伟他爸爸干脆叫宋伟辞掉学校革委会委员职务，别在革委会里面丢老宋家的脸。宋伟虽然也能有个一呼百应的能力，可自从进了革委会也不得不佩服郑玉林的工作能力，再说宋伟是个大孝子，他爸说啥他是绝对服从，于是辞了革委会的官衔，回到班里当他的班长和学毛著小组长去了。

郑玉林和宋伟来到水井边，两个人在水泵房里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宋伟，我们来谈谈心，”郑玉林直扑主题，“你觉得，林坚搞的这个别动队，会有哪几个知青参加？”

宋伟摇摇头，没说话。

“齐晓斌、谢和平、陈大强、叶选兴、曲辉这几个人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宋伟回答道，“齐晓斌是个书呆子，他父母虽然是什么‘反动权威’，但他根本就看不起林坚；曲辉自从下乡后就一直沉默寡言，和谁都不怎么接触，更不会和林坚接触；陈大强、叶选兴都是华侨子弟，和林坚玩不到一块儿；谢和平虽然下乡后和林坚住在一个宿舍，两人也是貌合神离，谢和平老是背后说林坚的坏话。说实话，我都怀疑有没有这个‘反动别动队’。”

“别的人呢？”

宋伟又摇了摇头，说：“想象不出。”

“你们可是有12个男知青呀！”

“还有12个女知青呢！”宋伟的语气多少带点嘲讽。

12个男知青并不全是同届同班的，12个女知青也不全是同届同班的，虽然大家互相都认识，但下乡才短短几个月，也只有同班的才比较融洽，不是同届同班的互相见面只是打打招呼而已，还谈不上融洽。

“你们工作组不会怀疑我吧？”宋伟突然问道。

“哈哈哈哈.....”郑玉林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昔日文革派性斗争中的对手，心里真有点为宋伟惋惜，说实话，宋伟本来可以上高中的，可宋伟他爸爸在学校革委会中心组会议讨论升高中和上山下乡的学生名单时坚决要求儿子上山下乡，郑玉林当时就被宋伟他爸爸那一身老工人的正气感染了，也从心里改变了对宋伟的看法。

“我要怀疑你就不来找你了，”郑玉林拍着宋伟的肩膀，“16连的知青，你比我们熟悉，我是代表工作组来的，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这些知青的情况。胡组长和我，还有政治处张主任对你的印象很好，张主任还特别嘱咐我们一定要先找你，把情况调查清楚，然后才逐步展开下一步工作，我们相信你会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积极协助工作组把政治甄别这个任务完成好。”

“这一点请工作组放心，我宋伟坚决拥护团党委的领导，也会积极配合工作组的工作，可我真的闹不明白，林坚为什么要放火，还有那个反共别动队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坚对他父亲被判刑非常不满，在学校里就与香港的台湾特务机关秘密建立了联系，下乡后他按照特务机关的指示，在知青中发展了几个骨干，他的这个反共别动队也准备按照‘农村包围城市’的方法在农村建立根据地，开展反革命活动。他之所以放火，是为了自己能得到连队重用，取代你当上知青排长，这样更便于他开展反革命活动。”

郑玉林的这番解释不但未能消除宋伟心中的疑惑，反而让他更加疑惑了：“照你的说法，刚才你提到的那几个人都是这个反共别动队的骨干了？”

“你认为呢？”郑玉林反问道。

“我？我不太相信.....”宋伟心里实在是不相信这些知青会参加什么反动组织，就算林坚真的是特务，这些知青也不会跟着林坚跑，但他回答的语气却不像刚才那么肯定，因为这场文化大革命教给他太多课堂里所没有教的东西，让他很难判断一些事情的真伪，很难做出正确的决定，他记得临下乡他父亲对他讲的话，“不要像造反时那样做事不经过大脑，说冲就冲，说杀就杀，要沉住气，凡事多想想”，所以对郑玉林的反问采取了较模糊的回答。

“这样吧，工作组明天晚上就会开展工作，当然是和知青一个一个的谈心，谈心的时候你也参加，我们一起做思想工作，你看如何？”郑玉林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宋伟。

宋伟点点头，他当然不能拒绝，他想也许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郑玉林回到连部向胡正衡和吴波讲了与宋伟谈话的内容，三个人又把16连的知青的名单以及如何开展谈心工作研究了一下，胡正衡叫上吴波，两人骑上自行车上团部请示去了，郑玉林一个人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