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方的十二月不像北方,天空仍然是蔚蓝色的,潇洒的白云在空中飘飘荡荡,阳光却没了夏日的猖狂,多了几分温柔。风儿依然柔和,但已经能感觉到那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的隐隐寒气。连队周边的橡胶林开始落叶了,但其它树木依旧郁郁葱葱。茂盛里透着萧杀,绿影里渗着冷峻,大自然就是在无情中含着多情,在多情中却又有着无情。
郑玉林走到连部外面的篮球场上,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感到自己现在应该好好地筹划筹划了。
郑玉林是被直接分配到团政治处当干事,这和他本来的想法不一样,他可真的想到生产第一线去奋斗一番,象邢燕子、候隽那样,成为一个毛泽东时代的优秀青年,在政治上得到充分的发展,政治处干事这活儿让他感到很难发挥自己的能力,但是共产党员的身份又让他只能是服从。郑玉林知道,大学是不可能再向他招手了,他这一生如果不能做出点什么,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林坚事件让郑玉林看到了一线希望。当得知团部要派出工作组到16连,他积极要求参加,他很感激张岩,这位政治处主任帮了他很大的忙,不仅让他成了工作组成员,还让他当上了支部委员、副指导员。路已经铺在了他的脚下,就看他自己了。所以,郑玉林抱定决心,一定要把林坚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给上边一个圆满的交代。
当然郑玉林积极要求到16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他爱上了金紫芬。
在学校时,郑玉林就暗暗恋上了金紫芬,但他们既不同班也不同届,金紫芬是67届的高中生,郑玉林比她高一届,要接近很难。好在金紫芬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郑玉林充分利用自己学生会主席的职务,想了很多办法与金紫芬接近,两人在组织学生会的各项活动中倒是互相配合的非常默契,而且彼此间也谈得来,当然这种交谈只限于学生会的工作和探讨高中课本知识上。
文革一闹,这种接近就断了。郑玉林参加了红卫兵组织,成天忙着“斗、批、改”,金紫芬因为父亲是右派反动权威被揪出来批斗而成了逍遥派,两人好久没见面,直到有一天黄昏,郑玉林骑着自行车去江滨公园参加另外一个群众组织的活动时,在那条弯弯的小东江河滩上遇见了金家五姊妹,他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郑玉林看见金紫芬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河堤上,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凝视着她的四个在河滩上玩耍的妹妹,黑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白皙的脸庞上挂着冷冷的凄凉,小东江上的风吹拂着她的乌发,一抹夕阳的余晖泼洒在她的白衬衣上,宛如一幅静美端庄又略带凄楚的油画,那一瞬间让郑玉林似乎停止了呼吸,他有了一种冲动,真想冲上前去拥抱金紫芬,但他却挪不动自己的双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而且那天夜里他有了第一次的失眠。
南油市并不大,人口也主要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石油工人,在南油市只要你一提“五朵金花”,基本上人人都知道。金家父母都是石油公司的高级工程师,育有五个女儿,个个貌若天仙。老大紫芬,长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材娇小但很有风度;老二紫芳,身材高挑,长相比她姐姐还要俊俏,是五姊妹中最漂亮的;老三紫苓略微比两个姐姐逊色,但依然风采迷人,她是姊妹中性格最泼辣的;金紫芬是67届高中生,金紫芳是67届初中生,金紫苓是68届初中生。老四紫芸、老五紫荞年龄还小,都在读小学,但也是长着一付美人胎子,很是着人喜欢。
文革来到这个南方石油城,闹腾的和那些大城市差不多,虽然南油市离北京十万八千里,但这里的人却和北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北京一有风吹草动,南油就开了锅,一贴大字报,一大堆反动权威就被揪了出来。齐晓斌的父母、金紫芬的父母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而且齐晓斌的父亲与金紫芬的父亲还都有右派的帽子,只不过齐晓斌父母是文化战线的反动权威,而金紫芬的父母是石油工业战线上的反动权威,当然两家的大人都马上被隔离审查了,齐家只有一个男丁,好在被宋家收留了,金家五姊妹,也幸亏大姐紫芬年龄较大,撑起了这个家。
郑玉林失眠的那个晚上,他想了很多很多,金紫芬那忧郁的眼神一直在他脑海里闪耀,那一刻凄凉的美丽身影让他辗转难耐,他觉得自己应该帮金紫芬一把,就凭他们在学生会一起工作过的交情自己也不能坐视不管,但他不能太张扬,毕竟金家父母都是反动权威,搞不好会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于是他开始暗中注意金家的动静,终于有一天他发现金家烧的煤快用完了,金紫芬正准备去买煤。那时候南油市家家烧的都是蜂窝煤,还得自己去煤铺拉煤粉回来自己做,郑玉林赶紧让当司机的大哥想办法把单位的卡车偷偷开了出来,自己在煤铺里等着金紫芬,看到金紫芬来到煤铺,掏出购煤本准备买煤,他赶紧凑上前去,假装突然碰见似的和金紫芬打招呼,然后热情地帮助买煤,得知金家煤不够用,他又让在煤炭公司当会计的大嫂给煤铺主任说了说,多买了几百斤计划外的煤,用他哥的卡车把煤给金紫芬拉回家,然后和金紫芬、金紫芳、金紫苓一起做了几百个蜂窝煤,剩下的煤粉也帮忙放好,并用黄土把煤粉盖实,这才和金紫芬说,“今后有什么要帮忙的说一声”,然后离开了金家。
金紫芬对郑玉林的及时相助很是感激,以后几次买煤也找过郑玉林,每次买了煤后郑玉林都会主动帮忙做蜂窝煤,为了表示感谢,金紫芬要留郑玉林在家里吃饭,可每次郑玉林都婉言谢绝了,这让金紫芬心里有点内疚,时间一长,她就不再找郑玉林买煤了,可郑玉林好像总能提前知道消息,总是及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复课闹革命了,金家三姊妹也都回到南油一中,这时郑玉林已是校革委会成员了,原来的学生会因为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产物自然是不复存在了,金紫芬自然也就没有了学生会宣传委员的头衔,加上父母的问题,她们三姊妹在学校都刻意保持低调,不与人争辩是非,金紫芬也刻意拉开与郑玉林的距离,有时两人碰见了还假装没看见,这让郑玉林感到很郁闷。
军宣队工宣队革委会,三驾马车一整顿,学校的各方面开始逐步恢复正常,但只是学校秩序的正常,教学是无法恢复正常的,没有新的课本,全是文革前的老课本,哪个老师也不敢教,数理化还好办,语文历史靠边站,政治就读“老三篇”,至于外语,天天单词反复唸。这时候的学校可谓是单调、枯燥,是一场大风暴之后的残垣断壁,没了生气,没了朝气,也没了底气。
这种枯燥的复课拖不了多长时间,郑玉林很快就得知了市革委会准备把学生们安排到国营农场去劳动的消息,军宣队的负责人告诉他,南油市是全国第一个得到内部消息的城市,而且伟大领袖毛主席已经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了重要指示,过段时间会在“两报一刊”上发表,市革委会和军管会决定在1968年9月15日前,将南油市各中学的66、67、68三届初高中生安排下农场,原则上除了按比例经审查合格的留校升级生外,其他的学生都要下去,但在宣传上必须说“自愿报名,组织批准”,至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子弟以及“走资派”的子弟,除了年龄太小可以留城,14岁以上都要安排下农场。
郑玉林当即向军宣队负责人表示自己要带头报名下农场,负责人赞许了他,并跟他说,学生们要去的农场,马上就要被军队接管,改建为军垦农场,他的去向已定,直接分到场部,希望他今后能有更好的发展。
随后学校军宣队工宣队革委会就进入了紧张的动员、报名、政审等工作中,几乎每天都要开会,郑玉林忙的是晕头转向。一次军宣队工宣队革委会联席会议上,在讨论完哪些可以留校升级的学生名单后,接下来讨论去农场的学生名单时,郑玉林发现在分配去向的名单上把金家三姊妹分到了三个连队,而且相互距离很远,于是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应该适当照顾有亲缘关系的下乡学生,尽可能地把他们分到同一个连队,他的这个意见得到了工宣队副队长宋伟父亲的大力支持,军宣队负责人也表示支持,最后形成一致意见,尽可能把有亲戚或血缘关系的知青分配到同一个连队,让他们能互相照顾,也让家长放心。
知青到农场没多久,军队就全面接管了农场,郑玉林在政治处很快就得心应手并熟悉了全团三十个连队的领导。有一次16连大老刘到团部找郑玉林办事,郑玉林问起了金家三姊妹的情况,大老刘明白郑玉林的意思,回到连队后就把金家三姊妹从生产一线调回连部了。
郑玉林默默地做着这些事,他等待着机会去赢得金紫芬的心。
郑玉林一边想着一边转身,正好金紫芬捧着一叠报纸往连部走来,两个人面对面的站住了。
“你怎么样?”郑玉林望着他心里一直牵挂的人儿,尽量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金紫芬今天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军装,衬着白净的肤色更显得典雅庄重,这让郑玉林感到很慰藉。
“还好。”金紫芬低着头,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没想到会遇见郑玉林。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连部,郑玉林看着金紫芬把报纸一张张的夹好,关心地问道:“明天知青都要去苦岭关开荒,你....你们准备好了吗?”
金紫芬点点头,她对在这样的地方与郑玉林独处有点拘谨。
“我们工作组也和你们一起去开荒,到时我会帮你的。”
“谢谢啦!我想最好不要。”
“为什么?你怕什么?”郑玉林有点奇怪的问道。
“不为什么,开荒每个人都有定额任务的,你帮了我,别人会有看法的。”金紫芬找了个理由。
郑玉林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们工作组没有定额,只是和你们同劳动,你放心,我会把握好的。”
金紫芬略微抿抿嘴,算是回应了郑玉林,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位过去的学长感到紧张,离开吧,显得不礼貌,毕竟人家帮过你,呆下去吧,又不知该说什么。
郑玉林也感觉出了金紫芬的矛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到以前在学生会的时候金紫芬可是一个活跃分子,唱歌跳舞样样会,还经常编写个剧本相声三句半,而且同学之间有说有笑没有什么隔阂。可是现在的金紫芬和以前比像是换了一个人,那种开朗活泼的性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谨慎和内敛。
郑玉林想起了金紫芬的两个读小学的妹妹,于是问道:“你们姐仨来了农场,俩妹妹咋办呢?”
“哦,我姨来家了,可以照顾她们一段时间,而且紫芸小学已经毕业了,上边已经批准她继续上初中,再说也得让她们锻炼一下自己,不能老是依赖大人,谁知道以后还会怎样?”金紫芬黑黑的眸子里透出一种深邃的幽伤。
郑玉林真想鼓起勇气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好久没在一起了,刚见面就提这种事显得太突兀,万一金紫芬接受不了呢?
金紫芬抬起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问道:“我听刘连长说,让我们姐仨在连部工作是你帮的忙?”
郑玉林点点头。
“谢谢你,但是以后最好不要再这样,知青里面有很多议论。”金紫芬低下了头。
郑玉林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在研究苦岭关垦荒任务的连部会议上,胡正衡坚持要全体知青都必须参加开荒,包括金家仨姊妹,而大老刘的态度却是含含糊糊。郑玉林在会上表示反对,却被胡正衡劈头盖脸的好一顿说,说他应正确理解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不要在工作中添私情,当时两人就争辩起来,最后只好举手表决,结果是胡正衡大老刘两票赞成,郑玉林看出大老刘的赞成很是勉强,但他也很无奈,因为少数服从多数是党的原则。郑玉林心里却是很不服气,现在金紫芬一提到这个问题,他又有点忍不住了,脱口说道:
“你别怕,他们要议论由他们议论,咱们行得正做得正,有什么可怕的?你越怕,他们就越会欺负你,再说了,接受再教育是多方面的,生产劳动也是多方面的,难道只有上山开荒才是劳动、才是接受再教育吗?你放心,这次去开荒只是暂时的,最多一二个月,无非是手上多打几个茧,脚上磨多几个泡,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还有就是对知青的甄别,主要是针对男知青,你尽可以放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倒希望你把学生会那时的文艺宣传天赋表现出来,你看看这个16连,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黑板报也没有,广播喇叭也不响,几张报纸还天天夹在办公室里,这些老工人有几个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大事?我和你说,每天晚上七点钟,你把这个广播喇叭给它开一下,让全连都能听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有人要问,你就说是我布置的。”
郑玉林拍着连部那台半导体收音扩音机,越说越激动,这让金紫芬想起了文革刚开始闹派性时,学校两派辩论会上郑玉林那慷慨激昂的辩论演说,当时就把宋伟那派学生辩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离开辩论会场的情景,但那毕竟是在学校,是谁也管不了谁的时候。
“就这样定了!”郑玉林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盯着金紫芬,“今晚七点,准时开始广播,我在连部等你。”
金紫芬犹豫地点点头,离开了连部。
郑玉林望着金紫芬姗姗离去的背影,他为自己突然萌发出的想法很是得意,这既是非常名正言顺的宣传毛泽东思想和文化大革命,又是和他心爱的人接触的好机会,他要做得让胡正衡无话可说,无法挑剔,他要让自己在16连的每一步设想都成为现实,给自己铺就出一条灿烂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