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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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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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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连连载

第九章

 

第一个被叫到连部去“谈心”的知青是谢和平,排他第一当然是因为林坚和他同宿舍。

连部里三张办公桌摆成一个倒品字形,两盏马灯分别放在靠窗户的两张桌子上,桌前分别坐着郑玉林和吴波。工作组组长、指导员胡正衡坐在倒“品”字那单独的“口”的桌子前,他把椅子背靠住桌沿,面对着临时为工作组搭起的三副床铺,其中的一副床铺上坐着第一个“被谈心”的谢和平。宋伟作为郑玉林的“特邀代表”搬了个凳子坐到了放半导体收音扩音机和手摇电话机的另一张单独摆放的桌子前,那块地方刚好背光,宋伟觉得在阴影里可以放松些,避免偶然的尴尬,因为毕竟被叫来“谈心”的都是自己的同学、战友、校友。

谢和平开了一天的荒,虽然手上只打了一个水泡,可是腰很酸,背很疼,大腿的肌肉紧绷绷的,吃完晚饭洗完澡,他本来想早早躺在床上睡一觉,却被通知晚上七点半到连部“谈心”,这引起他一肚子的牢骚,在宿舍里就骂开了,骂完林坚,又骂林坚的爸爸,骂完林坚的爸爸,又骂国民党蒋介石。

叶选兴见谢和平满腹牢骚,就坐到收胶房的大水池的边沿上,一只手拍着自己的大腿,一只手指着谢和平,逗他说:“今夜受审,汝需好好交待,不得避重就轻,否则大刑伺候,来呀!升堂——”

“威——”于是几个知青笑呵呵地架胳膊的架胳膊,抱腿的抱腿,托腰的托腰,把谢和平从床上拖了起来,众人再一起用力,把他抛向空中,接住再抛起,来回折腾了几下,这才把他放下,一个个笑的是喘不过气来。

谢和平被大家一闹,自己也笑了起来,他边笑边骂,指着叶选兴说:“你等着,待会儿我就把你供出来,我死了也要拉你老叶做个垫背的。”

现在谢和平坐在连部,心情其实很轻松,没等工作组问他,他就把自己和林坚住在一起时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从吃饭到睡觉,从拉屎到洗澡,从开工到收工,从林坚平时喜欢看小人书,到林坚平时爱议论什么,箩筐里倒豆子,全都倒了出来,然后他就平静地看着三个工作组成员,等着他们发问。

三个工作组的人没有想到谢和平稀里哗啦倒出一大堆东西,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吴波担任记录,他见谢和平说的飞快,生怕漏掉什么,只能是低着头拿着笔飞快地记着。郑玉林尽力想搞清楚谢和平究竟要说明什么,但一直到谢和平说完了他也没弄明白。胡正衡倒是比较冷静,他觉得虽然谢和平说的都是平常琐事,也能分析出林坚日常的所作所为以及知青之间的关系。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宋伟听着谢和平的胡侃,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

“林坚看的都是什么小人书?”郑玉林找到了一个疑点。

“《雷锋》、《董存瑞》、《刘胡兰》、《狼牙山五壮士》、《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谢和平吶吶的回答。

胡正衡向郑玉林摆摆手,表示这个问题不用再问下去了,林坚的行李书籍用品现在都放在连部,他抽空都仔细地翻看过,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胡正衡想了想,问道:“认识林坚的父亲吗?”

谢和平摇摇头。

“林坚供述说他组织了一个反共别动队,你知道吗?”

谢和平还是摇摇头。

“平时晚上收工后,林坚有没有什么异常活动?”郑玉林插进来问了一句。

“平时他就是看看小人书,还有就是他肠胃不太好,老是上医务室拿药,其它的刚才我都说了,宋伟在这里,你们可以问他。”谢和平看了一眼坐在阴影中的宋伟。

宋伟虽然与林坚不太合,但谢和平说的是事实,于是就应了一声“对”。

“你们来到连队第一次剃头是哪一天,还记得吗?”胡正衡和缓地转了个话题。

“哪一天?剃头?”谢和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搞懵了,这剃头是哪天和林坚有什么关系?他只记得914日来到16连后,白天上山去劳动,晚上收工回连队,连星期日都没有,二十多天过去了,男知青们的头发都长长了,大家意见纷纷,好几个人找宋伟,让他向连长大老刘反映反映。宋伟于是跑到连部,找到大老刘,说大家头发都长了,国庆节也没放假,是不是给知青放一天假,大家可以去马塔镇上理个发。大老刘说团部通知年底前都不许放假,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理发剪递给宋伟,说是专门给知青们买的,自己找时间互相把头发剪短吧!

宋伟把理发剪拿回来后,大家都傻了眼,因为谁也不会理发,最后是陈大强自告奋勇当了理发师,谢和平自告奋勇第一个理发。

陈大强拿着理发剪,在谢和平的脑袋上左比划右比划,不知如何下手,旁边围着看的知青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陈大强心里直发毛,好不容易把理发剪子推上了谢和平的脑壳,偏偏又夹住了谢和平的头发,疼的谢和平“哇哇”叫。一阵折腾,好不容易理完发,大家一看,谢和平的那颗头啊,青的里面有白的,白的里面有青的,后脑勺还有一道宽宽的白白的直冲脑顶,像是拖拉机翻耕茅草地,中间已经把裸露的泥土翻了出来,两边还是茅草丛生。众人笑得是人仰马翻,抹眼泪的,肚子痛的,乱作一团。齐晓斌对谢和平说,文革前看的那部喜剧电影《满意不满意》里小杨师傅的手艺还要比陈大强强百倍,大家逗趣地说,谢和平的脑袋现在是垦荒期,砍掉了不该砍的,留下了不该留的,有人叫谢和平干脆剃个红卫兵时期给“地富反坏右”分子剃的“阴阳头”。谢和平叫人拿着镜子前后对照一下,镜子里的人是谁他都不认得了,他回过头对陈大强傻笑着说:“大强呀,我明天一出门连老婆都找不到了!”这又引发大家一阵哄笑。

陈大强看着谢和平的脑袋也傻了,本来黑黝黝一片,现在是黑白掺杂,本来是满头长毛,现在是长短不一,这下子该咋办呢?于是有人建议这边再剪短一点,有人建议那边再剃干净一点,左剪右剪,越剪越不是那么一回事。谢和平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他开始乞求大家别再瞎出主意了,让他保留一个完好的脑袋,林坚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对谢和平说:“要想保留完好的脑袋,只能是剃光头了。”

“光头?”谢和平和在场的知青都愣住了。这群年轻人的审美观对“光头”的概念就是“蒋光头”,雷锋也好,王杰也好,这些英雄人物给他们留下的印象都是留着分头,英俊又潇洒,朴素又精神,光头?这太损形象了!

“林坚说得有道理。”宋伟觉得林坚的主意不错,“大家想想看,这山坳里出去一趟不容易,剃个头也不容易,加上连星期日也不放假,头发长了不能及时剃,说不定会长虱子呢!现在咱们谁也不会剃头的手艺,象谢和平现在这样,明天早上出工非得被那帮女知青笑死,而且剃光头可以节省香皂,也省事,还干净卫生,我也剃光头。”

众人听宋伟这番解释,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嚷嚷道:“对对对!干脆全剃光了!”结果是12个男知青,除了齐晓斌和曲辉两个人不愿意剃光头,其余10个人都剃了光头。

“还记得第一次剃头是哪一天吗?”郑玉林加重语气追问了一句。

谢和平摇摇头,剃头就剃头,谁去记哪一天?他觉得问这话的人很奇怪。

“那天是十月十日,知道吗?记起来了吗?”郑玉林的语气很严厉。

“十月十日怎么了?”谢和平嘟嘟囔囔地应道。

“十月十日是双十节,国民党的国庆节,你们在这一天剃光头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向蒋介石效忠吗?难道不是为国民党招魂吗?”郑玉林气愤的指责道。

谢和平一下子呆住了,这他妈的还真是“蒋光头”了!

不仅谢和平呆住了,一旁的宋伟也呆住了,但宋伟很快就清醒过来,他内心充满愤怒,他觉得郑玉林是无限上纲,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欺人太甚,已经越过了自己能承受的底线。

宋伟站了起来,他阴沉着脸,走出了阴暗的角落。他两眼喷着怒火,直视着胡正衡,直着嗓子吼道:“指导员,如果工作组硬要把知青剃光头这件事和国民党蒋介石扯上关系,那就请先把我抓起来!林坚是林坚,林坚做了什么事,他自己负责,和这些知青没有一点关系。我告诉你指导员,如果有人想趁机重新闹派性的话,恕我直言,我宋伟奉陪到底!”

说完话,宋伟看都没看郑玉林一眼,扭身走了出去,出门时,他把连部办公室的木门狠狠地“嘭”的一声甩上。

屋子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好久没人说话。

胡正衡用责怪的眼光看着郑玉林,郑玉林则显得若无其事,吴波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钢笔,谢和平是既不能离开又不能有所表示,他抬起眼看着屋顶,心里默默地数着屋顶的瓦片。

胡正衡想了想,让谢和平先回去了,然后对郑玉林说:“小郑,你不能用审讯犯人的口气和他们说话,这样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再说你们原来在学校里就是对立的两派,处理不好会在农场闹出事的,那就不好收场了。”

郑玉林心里很不服气,但他不想和胡正衡争辩,他倒要看看胡正衡有什么办法挖出反共别动队的其他成员。

胡正衡看出了郑玉林的不服气,他也不想做过多的解释,他觉得现在这种“谈心”的办法不太好,客观上就给人一种压力,让人产生一种逆反心理,谁在这种场合下都不会掏出心里话,都会有所保留。于是他建议改变一下思路,工作组三个人分下工,一对一的与知青谈心,但是郑玉林表示反对,吴波也不赞成,胡正衡也只能作罢。但他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他可以利用劳动、吃饭、休息的时间和每一个知青交流,从中了解真实的情况。

愤然离场的宋伟没有马上回宿舍,他极力压抑住一肚子的火,坐在了篮球场的篮球架下。他掏出丰收牌香烟,点燃一枝,深深地抽了一口,狠狠地把烟吐了出去。他凝视着连部和医务室窗户里透射出的灯光,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郑玉林,如果郑玉林想从林坚这件事上找借口继续搞派性斗争,那他宋伟不是好欺负的。

宋伟想起文革时的南油一中两大派学生组织,一派是自己领导的以初中生为主的八一八红卫兵,一派是郑玉林领导的以高中生为主的攀险峰红卫兵,两派在谁是真正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红卫兵这个问题上斗得七上八下,你骂他,他骂你,双方都指责对方是“刘邓陶”的保皇派。攀险峰占据了学校教学大楼,八一八占据了学校宿舍大楼,两座楼的层高都是五层,所有的楼梯口都被桌椅板凳和架子床塞堵了,只留一个只容一个人过的楼梯口让人上下进出,而且24小时有人值守,一遇紧急情况,就会按响教学大楼的上课下课铃和宿舍大楼的起床就寝铃,于是头戴藤条安全帽、手持用自来水管做的长矛的学生们就蜂拥而出,随时准备武斗,实际上斗到最后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捞到好处。军宣队工宣队一进驻,立刻把两派红卫兵组织都解散了,恢复了学校秩序,把郑玉林和宋伟结合进学校革命委员会,结束了无政府状态,从此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纳入了“正轨”,派性斗争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现在郑玉林的做法让宋伟嗅到了派性斗争死灰复燃的味道。复课闹革命时郑玉林在学校革委会就主张揪斗学生组织坏头头,实际上就是针对宋伟的,因为没得到军宣队工宣队的支持和宋伟主动辞去革委会成员而作罢。眼下郑玉林的做法让宋伟对他重新产生了怀疑,这种生搬硬套的把剃光头和国民党联系起来的做法是文革的特殊产物,它能毁掉一个人的政治生命。16连的大部分知青都是南油一中的初中生,大部分都是宋伟“八一八”的战友,如果郑玉林公报私仇,林坚事件是个很好的机会,宋伟不能不提高警惕。

夜色渐渐浓了,16连这个小山村越来越安静了,山坡上依次建起的工人宿舍,一盏盏煤油灯熄了,一家家人进入了梦乡,偶尔有几户人家还没熄灯,传出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斥责声,很快又安静了。连部的灯光还没熄灭,那肯定是工作组的人还在商量工作。

宋伟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枝香烟,他觉得口干舌燥。他瞧见医务室的灯光也没有熄灭,就站起身来,向医务室走去,想去讨杯水喝。

宋伟在医务室的窗前停了下来,透过窗玻璃,他看见金紫芳一个人托着腮静静地坐在煤油灯下,昏黄的灯光衬映着她雪白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在长睫毛的遮掩下凝视着不断跳动的灯花,细长的眉毛像是燕子的翅膀轻飘在白净的额上,一对羊角小辫垂落到肩膀,在她的身后,默默地矗立着漆成白色的药柜,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肃穆和安详,沉静和秀美,静谧而又温馨,这让宋伟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之中,他似乎第一次欣赏到金紫芳的美。

宋伟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轻轻地敲着医务室的门。

“请进。”医务室里传来金紫芳唱歌般的嗓音。

宋伟进了门,金紫芳赶紧站了起来,诧异地问,“怎么?哪里不舒服?”在她的印象中宋伟是从来不生病的。

宋伟笑着摆摆手说:“没病,口渴了,讨杯水喝。”

金紫芳倒了一杯开水给宋伟,两个人坐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宋伟低下头慢慢地喝着水,偷偷抬眼瞧一下金紫芳,问道。

“现在九点刚过十分钟,按规定医务室是晚上十点半关门。”金紫芳笑了起来。

“麦医生呢?”

“他小孩发高烧,先回家了。”金紫芳用一种关切的眼光看着宋伟,“今天怎么样?够累的吧?”

宋伟把肌肉结实的胳膊伸展在金紫芳面前,说:“不累!这点活算不了什么,你看,我的手一个水泡都没有,不像齐晓斌他们从小娇生惯养的,我可是劳动人民家庭出身,从小劳动惯了。对了,今天要谢谢你,中午饭......

“别说这个,”金紫芳打断了宋伟的话,“我问你,你们刚才吵架了?”

医务室就在连部的隔壁,说话声音大肯定能听到,宋伟有点后悔刚才吼了一嗓子,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什么,声音大了一点。”

金紫芳当然不相信宋伟的这个解释,但她并不想去探听别人吵什么。她对她的这位同班男同学有一种好感,在学校的时候他们接触并不多,金紫芳虽然学习成绩也很好,但和齐晓斌一样并未受到班主任的重视,也不是班干部。不过金紫芳是全班甚至全校长得最漂亮的女生之一,不仅班里的男生看她的目光是咄咄逼人,就是其他班的男生看她的目光也是虎视眈眈的,只有宋伟从来没正眼瞧过她,好像当她根本就不存在。偏偏就是这个没有正眼瞧过她的宋伟,反而让金紫芳感到一种安全感,并由此产生一种好感。

宋伟喝完水就离开了医务室,他不太敢和金紫芳单独相处,毕竟金家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这让出身工人家庭的宋伟多少有点自卑感,这也是他在学校从来没有正眼瞧过金紫芳的缘故,说是没有正眼瞧过,其实是他不敢正眼瞧。

金紫芳目送着宋伟离开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心里翻腾出一种对宋伟的怨恨情绪。来到16连的三个来月,金紫芳感到自己很是孤单,大姐对什么都很冷漠,三妹对什么都是大大咧咧,三姊妹在一起,生活上虽然能够互相照顾,可心灵的沟通却几乎没有,其他的女知青当然能聊上几句,但谁又会和她说心里话呢?男知青倒是有几个爱和她说话,特别是她当上赤脚医生后,一到晚上,叶选兴林坚谢和平都爱往医务室跑,明里是看病,其实金紫芳明白,他们是想和她唠嗑,从唠嗑中她也看出他们各怀心思,都有一种在她看来不切实际的想法,那就是追求她。

金紫芳在追求者的目光中不知怎么地有了一种恐惧感。她觉得这些目光有的挑逗,有的猥亵,有的阴晦,有的淫荡,这让她感到紧张,她不敢和大姐小妹讲,也不敢和其他女知青讲,她就像一头孤独的小羊徘徊在森林中,四周闪动着猛兽贪婪的目光,而她随时会落入那血盆大口。直到有一天,当林坚叶选兴谢和平在医务室和她说来扯去时,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宋伟出现了,他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扫了一眼三个男知青,很郑重地说,“你们没事,晚上不要老呆在医务室行吗?”这一句话让三个男知青灰溜溜地走了,从此也很少光顾医务室了。金紫芳终于得到了解脱,她在学校里就有过的对宋伟的好感再次复活了,可是宋伟依旧没有正眼瞧过她,即使是现在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金紫芳心里的那个怨、那个恨在五腑六脏里搅拌着,她怨宋伟的不主动,她恨宋伟的不勇敢,但她却希望那魁伟的身影留下来,留在自己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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