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苦岭关的开荒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了,对知青的政审也过去半个月了。
元旦快到了,新的一年快来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提前来到了南海之滨。
北风呼啸着,疯狂地在山岭间穿行,光秃秃的橡胶树枝在风中颤抖,阴沉沉的天空挤压着大地,一夜之间气温就从二十多度下降到只有七八度,这让人们感到非常寒冷,似乎手脚都冻麻木了。
16连的知青大部分是北方人,是随着他们的父母建设南方石油城来到这南海之滨的,本地人对北方人有个统一的贬称:“捞松”。这帮“捞松”仍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北方的冬天,下大雪,打雪仗,堆雪人,滑雪和溜冰,那是孩子们最为高兴的事情,似乎并未感到冬天的寒冷和北风的刺骨。但现在这南方的严冬让他们比本地人还要怕冷。虽然没有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虽然没有白雪皑皑的茫茫雪原,但北风呼呼吹到脸上如刀割般的生疼生疼。
大地是阴冷阴冷的,山岭是阴冷阴冷的,屋外是阴冷阴冷的,屋内也是阴冷阴冷的,到处都笼罩在阴冷阴冷的氛围中,让人从头到脚发冷,从心底往外发冷。
顶着呼呼叫的北风,知青们挥着开荒锄奋斗在苦岭关下,一个山丘一个山丘的推进,一层层梯田被开垦出来,每一个山丘都布满了树坑,这要等到来年清明时节才能把橡胶树苗种下去。据说这布满密密麻麻的一个个四方块树坑的山丘曾让经过中国南方上空的美国卫星侦察到,引起五角大楼的紧张和诧异,弄不清中国在这块靠近越南战场的地方要部署什么新式武器。
知青们早已度过了劳动关。力气大的象宋伟陈大强曲辉叶选兴每天都能挖一百二十多个一米深一米见方的树坑,身体单薄一点的象齐晓斌这样的每天也能挖八九十个树坑,女知青每天挖四五十个树坑也不在话下,这让连长大老刘很是满意,团生产处下达的垦荒任务有望提前完成。
指导员胡正衡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十几天的政审一点进展都没有,十多个男知青对林坚的所谓反共别动队没有一个人能提供有价值的情况,根本也无法查出谁还是这支反共别动队的成员,甚至有没有这支反共别动队都是一个很大的问号。团政治处已经几次打电话来询问政审的进展情况了,这让胡正衡很恼火,更让他恼火的是吴波干脆找个借口去兵团兽医培训班学习了。郑玉林倒是很积极,但两个人的思路无法统一,做起知青的思想工作来磕磕碰碰的,你说往东,他偏偏往西,你想多一些耐心启发,他偏偏来个疾风暴雨,大多数的谈心谈到最后都差一点要谈崩,总是胡正衡耐心说服谈话对象,挽回局面。
胡正衡原来就对这个案子心存疑虑,在正面谈话毫无效果的状况下,他又利用劳动、休息、吃饭的时间和每个男女知青进行侧面接触,从知青的家庭、生活、爱好、劳动多个方面入手,让他了解到了这些知青对上山下乡的真实想法每个人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就是这群知青都很真诚,也很单纯,他们不会也不可能加入一个反革命组织,甚至包括林坚本人。虽然胡正衡没有接触过林坚,但他凭直觉感到林坚所做的事只是他自己所为,其目的就是想用这种方式使自己成为众人钦佩的英雄人物,解脱家庭出身的阴影,至于反共别动队应该是林坚瞎编臆造出来的。不过胡正衡没有证据说明这些,他必须找到证据。
胡正衡想找郑玉林了解林坚案子的审讯情况,因为郑玉林是林坚案件专案组成员之一,但郑玉林却讳莫如深,胡正衡几次正面询问,郑玉林总是避而不答,这让胡正衡更加疑惑,更增强了他想探个究竟的想法。他想起了周绪杰。
胡正衡顶着刺骨的北风,骑上自行车到了武装连,找到了周绪杰。周绪杰也是南油一中的66届高中生,现在是团政治处保卫干事,不过他基本上每天在武装连上班。
周绪杰正在操场上看着武装连的知青们走正步,看见胡正衡来了,就和胡正衡一起回到武装连的连部。得知胡正衡的来意之后,他告诉胡正衡,关于反共别动队的的确确是林坚自己招出来的,他们在审讯过程中并没有采用暴力手段,不过也确实使用了车轮战术,因为林坚并不老实。所谓车轮战术就是张岩、郑玉林和周绪杰三个人分成三组,24小时轮流对林坚进行审问,让林坚始终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下,审到第三天林坚就全招了。周绪杰告诉郑玉林,他也觉得林坚的供词里有很多漏洞,比如林坚是怎么和台湾国民党特务机关联系上的,再比如反共别动队的行动纲领等等,这些都是林坚自己说的,根本找不到事实依据。但林坚放火是真的,林坚刚开始也说过他是想先放火再主动去灭火,从而成为英雄人物,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这个说法。
周绪杰之所以对胡正衡说了这些,是因为他觉得胡正衡是个正派的人,虽然他们在团部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他提醒胡正衡,林坚的案是翻不过来的。胡正衡点点头,告诉周绪杰,他并不想翻案,他只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牵扯进这个案子里,所以才来了解一下审讯过程。
离开了武装连,胡正衡决定上趟团部,他要当面向政治处主任张岩阐明自己的看法,要求上级领导改变原来的决定,结束对16连知青的政审工作。
胡正衡骑着自行车在离团部还有500米的山旮旯口被人叫住了。
胡正衡停下车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头发花白、只有一条胳膊的约五十岁的人,站在山旮旯口的一个突出的石块上,呼呼的北风把他的那条没有胳膊的中山装袖管吹得晃来晃去。这是现任副团长、原来的农场场长陈子龙。
“小胡,什么事呀?看你骑车骑的飞快。”陈子龙问胡正衡。
胡正衡脑子一转,觉得有必要把自己在16连遇到的难题向这位老农垦汇报一下,也许能帮他解脱目前的困境,于是他放下自行车,走向了陈子龙。
胡正衡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农场时就是向陈子龙报到的,当时军队还没有接管农场。陈子龙看完胡正衡的介绍信,上下打量了胡正衡一番,连声说道“好!好!就到场部生产办吧。”胡正衡看出场长陈子龙对他来到农场很是高兴,接下来的几个月,胡正衡都能感受到这位场长无时无刻地不在关心着他的成长,从工作到生活都尽力为他创造条件,这让他体会到工农干部对知识分子的一片真诚之心。后来胡正衡才知道,陈子龙是个战斗英雄,解放海南岛时丢了一只左臂,转业时组织上本来安排他留在城市工作,他偏偏要求去农场,这个农场的上万亩橡胶林,就是他领着工人们和技术人员用那把六斤半的开荒锄挖山劈岭种出来的,而且第一次让橡胶树在北纬21度生长成功,产出乳胶,打破了外国专家学者对橡胶树只能生长在北纬17度以南赤道附近的定论。这是新中国的一个创举,它也打破了帝国主义对新中国战略物资的封锁。
干瘦精炼的陈子龙听着胡正衡的汇报,冷峻的脸上掠过一丝焦虑的神情,但很快就消失了。
党委讨论16连林坚案子时,陈子龙正在海南岛兵团总部开生产计划会议,回来后才知道这件事。他对安排胡正衡去16连当工作组组长和指导员很有意见,他认为胡正衡是个生产技术人员,最适合的岗位应该在团生产处,而且团生产处象胡正衡这种水平的技术员根本没有。但党委已经做了决定,他也只能服从。
陈子龙又简单询问了一下16连冬季施肥和开荒的情况,叫胡正衡先回去和大老刘把冬季施肥工作抓紧落实,人手不够就先把苦岭关的开荒停下来,一定要确保在春节前完成冬季施肥任务,至于政审的事就先放一放,等他在党委会议上提出后再解决。
陈子龙看着胡正衡骑车消失在山路上的背影,闷闷不乐地往团部家中走去。
今年49岁的陈子龙头发已经花白了,其实他三十多岁时就开始长出白头发了。那是因为当年农场刚成立时,他在16连那块地方试种橡胶苗老是失败,把头发急白的。后来试种成功了,大面积推广种植也成功了,头发却黑不回来了。以至于他和老婆走在山路上,熟人碰见逗笑说:“老豆又带着女儿去爬山呀?”陈子龙也笑答:“老牛啃嫩草,得往山上跑。”答完就用那条仅存的胳膊搂着老婆的芊芊细腰,钻进山上的茅草丛里,做一番人间野合之事。然后再钻出茅草丛,整整衣裤,捋捋花白的头发,从容不迫地挽着老婆的手臂,继续走他的山路。
陈子龙30岁结婚,老婆小他12岁。和那个年代所有的英雄一样,这个老婆也是组织上介绍的,要不然靠他自己的一条胳膊,哪个女人会主动看上他呢?陈子龙打仗勇猛,开荒种地勇猛,搞自己的女人也勇猛,结婚后每晚必行房,老婆被他搞的是“嗷嗷”叫。农场的房子根本不隔音,这两口子折腾一夜,隔壁的人家什么都听到了,其中最有名的是陈子龙干完事后还想干,对老婆说:“我这门大炮还硬着呢!”从此“陈大炮”的绰号全农场都知道了,但这个绰号别人当他面是绝不敢叫的。
陈子龙回到家中,端起大碌竹,点燃纸媒,捏一小撮土烟丝,塞进铜烟嘴,“噗”的一口气把纸媒吹出火苗来,低着头,“咕噜咕噜”地连抽了几口,然后把一长串呛人的烟雾吐了出来。他得寻思下如何去向两位现役军人的正职领导提出胡正衡的问题,尽快把16连的这件事解决掉,不然会影响到下来的生产任务。这个农场是从16连起家的,橡胶树也是在16连种植成功的,最早产胶的生产队是16连,至今乳胶产量最高的也是16连。
陈子龙最不能容忍的是以搞运动来阻碍生产,这个农场的文化大革命始终搞不起来的缘故,就在于有一个独臂战斗英雄而始终出不了一个能力超群的造反派头头。吴波曾经试图联络县里的造反派利用汤沐天的历史问题夺取农场的大权,陈子龙抢先一步派基干民兵把汤沐天抓起来送到县公安局,虚张声势地宣布汤沐天是反革命判处无期徒刑,押往阳江监狱劳动改造。阳江监狱的监狱长是陈子龙的老战友,安排汤沐天当了兽医主任,保护起来。吴波那帮小混混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奥秘?陈子龙破了吴波的第一招,马上又叫场部办秘书成立个造反派组织,连夜对外宣布夺了农场党政大权,并把基干民兵排控制起来,这让吴波和县里的造反派再也无从下手。大权仍旧掌控在农场党委手中,生产计划照样拟定,生产活动照样进行,直到军队全面接管农场。
陈子龙正寻思干脆直言不讳地提出停止16连的政审工作,就有人推门而进了。
推门而进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子龙要找的现任团长朱国忠。
“老陈,这天冷得很呀!”穿着军大衣的朱国忠搓着手喊道,“这么冷的天,会不会影响橡胶树的生长啊?”
陈子龙给朱国忠让个座,递上大碌竹。朱国忠摆摆手,表示抽不惯,他掏出大前门,递给陈子龙。陈子龙接过香烟,划着火柴,先给朱国忠点燃,自己也点燃,两个人抽着香烟聊了起来。
陈子龙告诉朱国忠,眼下要动员各连队抓紧给橡胶树施肥,最好是牛栏肥,要把橡胶树下的杂草和牛栏肥一起埋进土中。现在主要是人手比较紧,比如16连,差不多二十多个壮劳力白天要开荒,晚上要政审,这样做是不行的,会耽误事。再说那个什么反共别动队,查来查去,审来审去,根本就是一个莫须有的东西,政治处老抱着不放纯属瞎折腾,陈子龙越说越激动,声调也越来越高:
“张主任他们审个小知青,虽然没有打人,但不让人家睡觉休息,轮番上阵的审问,这谁受得了?他能不瞎编臆造吗?他妈的!俺们当年审问国民党俘虏也没有这样啊!你不信我随便抓个人,24小时不让他休息,轮番审问,保不准他还说你我都是反动军阀呢!”
朱国忠抽着大前门,他听明白了这位老场长话里的意思,那是说张岩搞的林坚反革命别动队案子有斗争扩大化的倾向,应该收手了。
朱国忠和团政委肖时对陈子龙非常尊重,其原因在于他们和陈子龙都是从43军出来的。43军打下海南岛,陈子龙是43军的战斗英雄,尽管陈子龙已经转业了,但在朱国忠和肖时面前,陈子龙还是他们的老前辈,老英雄,老领导。43军的前军长是李作鹏,现任海军政委,林副主席身边的红人。这次军队接管国营农场,李作鹏特意打电话给广州军区司令员丁盛,专门交代要照顾陈子龙,不能让他靠边站,要有职有权。现在陈子龙对16连的事有了意见,他们作为现任正职领导不能不引起重视。
朱国忠决定立刻去找政委肖时,召集团党委一班人开个会,把16连的这件事再重新研究一下,必要的话他亲自提审林坚,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不能老是这么拖下去。
团党委的这个会开得很激烈也很长,实际上倒成了43军和55军解决矛盾的会议。43军是老红军部队,陈光、洪学智和李作鹏都当过军长;55军军长陈明仁原是国民党71军军长,在东北四平保卫战中把林彪的四野折腾的够呛,后来陈明仁在湖南长沙与程潜一同起义,毛主席批准他继续掌管旧部,他的部下就被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5军,1955年陈明仁被授予上将军衔,新中国当军长的上将恐怕也没有几个人。军垦九师八团团长和政委是43军派来的,参谋长和政治处主任是55军派来的,双方在林坚这个案子上现在有了不同的看法,这四个现役军人都是正团级,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有吭声的三位原农场的场长、书记和副场长——现在的九师八团副团长、副政委和副参谋长。
副团长陈子龙感觉这个会开得有点好笑,43军这支老红军部队出来的人倒是主张尽快结束林坚案子,55军这支起义部队出来的人偏偏主张一查到底,这样争论下去问题解决不了,矛盾还更深。于是陈子龙开了腔:
“我看16连的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的大事是要保证橡胶树御寒过冬,不然来年橡胶产量下降,在座的各位谁也无法向上级交代。依我看,16连的政审不要搞了,开荒暂时停下来,全面转入橡胶树的防寒过冬工作中。”
“这件事团党委是有过决定的。”政治处主任张岩还是不服气。
“决定又怎么了?”陈子龙瞪起了双眼,“你不会偃旗息鼓,来个冷处理,悄悄撤退吗?张主任,再这样搞下去,16连不用生产了,专门搞运动算了!咱们也不用让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直接开斗争会就行了!我告诉在座的各位,这16连有25845棵橡胶树,每棵树的树龄差不多都有15年,它一个连队一天的乳胶产量等于其它三个连队三天的产量。现在不抓紧橡胶树的防寒过冬,明年肯定乳胶产量下滑。还有,再过二个多月,就要培训知青的割胶技术,部署开割前的工作,统计胶杯的缺失情况,还要到陶瓷厂烧制胶杯,这些工作都是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现在16连搞的这个政审,搞的知青人心惶惶,查到现在什么也没查出来,继续下去只能是动摇军心,再不停止就会影响到明年的生产计划的实施,这个责任我陈子龙不承担!”
陈子龙的一番话,让所有与会者都不吭声了。副政委和副参谋长自然是和陈子龙站在同一条战线的,四个现役军人接管农场才几个月,虽然经过短暂的业务培训,但毕竟不熟悉橡胶生产的整个过程,在橡胶生产上他们只能依靠地方同志。最后的表决是五票对二票,橡胶树的防寒过冬成为当前最迫切的任务,16连的政审也就从此销声匿迹了,至于对林坚的处理,朱国忠丢下一句话:“押回16连劳动改造,防止他自杀。”倒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团党委的会议在凛冽的西伯利亚寒流中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