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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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969年3月，中国的北方爆发了一场武装冲突。在中国东北与苏联交界的乌苏里江的珍宝岛上，中国军人用血肉之躯击败了用坦克装甲车飞机武装起来的苏联军队，打死苏军上校一名，中校一名，毙伤苏军士兵近300人，击毁T62坦克一辆，装甲车若干辆，取得了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胜利。然而战争的阴云并未消散，苏联在中苏边境一带部署了百万大军，随时准备入侵中国。4月1日，中共九大召开，林彪被正式确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紧接着一系列的加强战备的指令从北京传了下来。16连也接到了团部下达的命令：在进行知青割胶培训工作的同时，立即布置挖防空洞的战备工作。
胡正衡和大老刘向全连传达了上级指示，安排知青上午割胶培训，下午挖防空洞，几名割胶技术好的老工人被指定为培训老师。金紫芬三姊妹除了金紫芳是赤脚医生不用参加割胶培训，大姐小妹都要参加。林坚也参加了割胶培训，他自从回到16连后，一直受到严密监视，监视他不是怕他搞破坏而是怕他自杀，负责监视他的是宋伟和陈大强，因为怕林坚夜里出事，两人把自己的床铺放在了林坚床铺的两边。其实林坚自回来后就性格大变，不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争高下，一直唯唯诺诺，走路都低着头。
这天上午是割胶培训，首先是学习磨胶刀。这磨胶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胶刀的形状也与常见的刀具不同，它的刀身是V字形的，大约15公分长，加上刀柄约有35-40公分。磨刀时把刀横放在小胶桶上，先用粗磨石把V形刀外两面的锈迹去掉，磨得刀身粗白，再用细磨石仔细磨，直磨得两翼平滑铮亮，如同镜子能照出人的毛孔，然后再磨V形刀的内槽，也是如此操作，最后是开刀刃。开刀刃更要仔细谨慎，那是磨胶刀最危险的工序，稍不注意，就会受伤。开刀刃要把胶刀立起，刀柄抵地，一只手扶紧刀身，使之不摇晃，另一只手先用粗磨石，在V形刀口的里面斜磨开刃，直磨得刀口变薄，再用细磨石仔细磨，要磨的刀口平整锋利，再用手遮住光线，双眼直视刀口，V形刀刃上没有白线才算磨好。据说16连最好的胶工磨出的胶刀，拔根头发放在胶刀口上，轻吹一口气，头发即断。
篮球场上，知青们在几个老工人的指点下，一个个埋头坐在小凳子上，“哧嚓哧嚓”磨着手中的胶刀，天还没到热的时候，可每个人的鼻尖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叶选兴一边磨着胶刀，一边调侃着身边的陈大强：“大强，咱们武斗那时候磨匕首也没这么难磨。”陈大强头也没抬地应道：“那也叫匕首？就他妈的一片铁片，刀柄都没有，用烂布条缠起来，你看看这胶刀，真的是好钢锻造的，磨的这声音都‘铮铮’响。”叶选兴说：“我看这胶刀如果拿来捅人也蛮厉害的。”宋伟说：“你这人怎么总是忘不了捅呀杀呀？”谢和平也插进来笑着说：“老叶就是个舞刀弄枪的主儿，只可惜没把他分到武装连。”陈大强说：“老叶，你该找找郑玉林，让他帮忙说说，调到武装连去。”谢和平说：“是呀！到了武装连，挎上冲锋枪，照张相片，够威水啦！”宋伟笑了起来：“就老叶那形象，还够威水？整个就是个大白猪！”众人一阵哄笑，叶选兴倒不以为然，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还真别说，保不准郑玉林真的能帮上忙，不过这事儿得求金紫芬…..”
“求我干什么？”一直埋头磨刀的金紫芬没听清男知青们说什么，她停下磨刀的动作，挺起身，用手背捋捋垂下来的头发，诧异地睁大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这群在她看来是弟弟的男知青，这又引起男知青们一阵哄笑，这让金紫芬更感到莫名其妙，她抿抿嘴，没再理会这笑声，低头继续磨她的胶刀。
“哎呀！”一声惊叫从女知青中传了出来，赵文佳惊恐的大叫起来：“流血了！”齐晓斌抬头一看，赵文佳托着赵文倩的右手，赵文倩的右手鲜血直流，顺着手臂滴了下来。齐晓斌赶紧走了上去，他按住赵文倩手上的出血口，和赵文佳一起把赵文倩扶进了医务室。医务室就在篮球场边上，麦医生和金紫芳赶紧为赵文倩的伤口消毒上药包扎，麦医生边上药边说：“还好，伤口不太深，不过要防止感染，不要遇水。”又开了几片消炎药给赵文倩，叫她按时服用，早晚都要来医务室换药。
赵文倩眼里含满泪花，她控制着自己不让泪花掉下来。赵文佳捏着一团湿棉花，给妹妹擦拭着手臂上的血迹。麦医生开出一张病假条，让赵文倩先休息三天，不要再继续磨刀，不过可以在一边观察别人磨刀，其它的劳动就不要参加了。
齐晓斌让赵文佳把赵文倩扶回宿舍休息，他回到篮球场，把赵文倩还没磨好的两把胶刀拿了过来，帮她磨了起来。这让叶选兴又找到了说话的由头，他笑眯眯地逗着齐晓斌：“晓斌，你这可是英雄救美呀！”宋伟听到叶选兴的话，向着赵文佳留下的空位努努嘴说:“老叶，你是不是吃醋了？那儿还有两把胶刀，你用不着和晓斌争呀！”谢和平笑嘻嘻地说：“老叶手最巧，磨出的胶刀肯定用嘴一吹头发就断，应该叫他帮全体女同胞磨胶刀。”陈大强说：“和平的意见不错。”宋伟站起身来说：“女同胞们，咱们的叶选兴同学心灵手巧，大家如果觉得磨刀太累，可以拿过来请他帮磨，保证刀刀锋利。”这话引得全体女知青和男知青都乐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调侃，沉闷的气氛活跃了，连几个当辅导员的老工人也受到感染，笑了起来。
活跃的气氛并没有引起林坚的兴趣，他独自坐在边上，低着头用磨石用力地祛除着胶刀上的铁锈。那三天三夜连轴转的审讯仍然让他心有余悸，虽然他没有受过皮肉之苦，可每当他挺不住眼皮耷拉下来，立刻被人凶神恶煞般的叫醒，有时候他实在扛不住了，整个人倒了下去，人家用冷水浇到他的头上脸上，再把他拉起来坐好，继续审问。他终于崩溃了，他痛哭流涕，他捶胸顿足，他歇斯底里，但审讯者始终是冷峻严厉。于是，林坚开始了胡编乱造，什么剃光头庆祝双十节，什么反共别动队，只要他能想到的电影和小说里的那些敌特分子的活动情节，他都绘声绘色地编了出来。审讯终于停止了，林坚也终于能够在那间小黑屋子里好好地睡上觉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林坚终于醒了。小黑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孤独、恐惧、阴森缠绕着他，让他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在关押他的那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已经行将就木了。当宣布把他押回16连监督劳动时，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纠结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同学，他害怕那些熟悉的目光，害怕那些熟悉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只有选择沉默，也许沉默对他和他的同学们都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回到16连的那天，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在连部办公室，大老刘把他的行李还给他，胡正衡只是叮嘱他要认真接受劳动改造，郑玉林则警告他要老老实实。他向三位连首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随着来接他的宋伟往知青们的宿舍走去。一路上，宋伟对他说，小子，你可别再惹事了，兄弟们可不愿意因为你受牵连啊！他默默地点点头。
磨着胶刀的林坚，耳里听着知青们的逗笑声，心里却如死水一潭。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全体知青心中的形象，他每天都能感受到那些投向他的鄙夷的目光，是他自己玷污了知识青年这个光荣的名称，他无颜面对自己的同学，也无颜面对自己那节衣缩食、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孤苦无依的亲娘。
郑玉林拿着两把胶刀，也来到了磨刀现场，知青们见他来了，一下子都不吭声了。郑玉林倒不在意，他来的目的并不是要看磨胶刀的培训进展，而是关心金紫芬。
从苦岭关开荒结束，郑玉林就力争把金家三姊妹调回连部，可胡正衡不同意。胡正衡认为，生产第一线更需要增加人手，连部不需要这么多的人，两人争论了好久，最后是让金紫芳回到了医务室继续当赤脚医生，而金紫芬金紫苓留在了生产班组。
金紫芬没注意到郑玉林的到来，她正小心翼翼地开刀刃。赵文倩刚才的受伤让她很紧张，所以格外的小心。她左手紧紧地握着胶刀，右手拿着粗磨石，一下一下在胶刀的刀口上“哧哧”地磨着，显得很笨拙。
看着金紫芬笨拙的磨刀动作，郑玉林会心地笑了，他在金紫芬面前蹲了下来，说：“这样磨不行。”伸手把胶刀接了过来，“你歇一下，我帮你磨。”说完就“哧哧”地开起刀刃来。金紫芬抬眼瞧瞧，知青们都低着头在磨刀，没有人说话，可这反而让金紫芬感到了一种不自在，她又伸出手把胶刀抢了回来，说：“我自己行。”郑玉林见金紫芬执意要自己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坐在一旁看着。
郑玉林原本是想把自己已经磨好的两把胶刀跟金紫芬的胶刀对换过来，这两把胶刀是他一个星期前请16连的特级胶工颜师傅帮忙磨的，现在看金紫芬的态度，他倒不好拿出来换了。郑玉林环顾一下四周，看见金紫苓一个人坐在篮球架下磨刀，顿时心中有了主意，于是就往篮球架下走去。
金紫苓手脚很是利索，她的第一把胶刀在颜师傅的指导下已经磨好了，这会儿正准备磨第二把，眼见得郑玉林从她姐姐身边往她这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两把胶刀，心里就开始嘀咕起来，心想：这个郑玉林肯定又是在大姐那儿碰了钉子，又来找我帮忙了，哼哼！不行，我可不能白帮忙。正想着，郑玉林已经来到了身边。
郑玉林挨着金紫苓坐了下来，他见金紫苓已经磨好了一把胶刀，顺手拿起来边看边夸奖：“嗨！不错！你的速度蛮快嘛！”然后把自己带来的两把胶刀递给金紫苓，轻声说：“你大姐磨刀不如你，我看她磨得挺辛苦，这两把胶刀已经磨好了，你替她收下。”
金紫苓拿起郑玉林的胶刀看了看，果然是铮亮亮的，刀身细腻光滑，刀刃锋利无比，这非常人之功力呀！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一下郑玉林：“这是你磨的？”郑玉林说：“我哪有这本领，这是我请颜师傅磨的，哎！你可别对你大姐说啊！”金紫苓说：“那你叫颜师傅再帮我磨两把!”郑玉林没想到金紫苓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可又不能拒绝，只好说：“好好，等我和颜师傅说说。”金紫苓却不干了，说：“你现在就和颜师傅说。”金紫苓这么一逼，郑玉林倒为难起来，颜师傅正在指导大家呢，自己去提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分了。金紫苓见郑玉林一副尴尬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她转而用安慰的语气说：“行了行了，我替我大姐谢谢你了，你忙你的去吧！”说完继续去磨她的胶刀了，郑玉林也就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了。
郑玉林没想到他的这两把胶刀在金家的大姐和小妹之间引起了激烈的争吵。
这场争吵发生在晚上金紫芳去了医务室之后。上午磨胶刀下午挖防空洞让金紫苓一直等到晚上吃完饭洗漱完才把郑玉林的胶刀拿了出来，她原以为大姐会很高兴，没料想金紫芬看到胶刀非常冷漠，而且很坚决地要金紫苓马上把胶刀送回去，这让金紫苓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我不送回去！就不！人家好心送给你胶刀，你干嘛不要？”金紫苓气呼呼地坐在床铺上。
“他是好心吗？他是有目的！”金紫芬说，“他为什么不送给别人？”
“就是有目的又怎样？这说明人家心里有你。”
“可我心里没他！”
“什么？姐，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金紫苓大惑不解地看着她的大姐，动情地说，“人家郑大哥对你对咱们家够可以的了，我没见过哪个男的这样低三下四这样任劳任怨。从学校到农场，他没有做过对不起咱们的事！”
“我没说他对不起咱们，我是不喜欢他的行事方式，总是偷偷摸摸的，让人感到紧张。”
“紧张就对了!”金紫苓站了起来，“紧张说明你俩心心相印，心有灵犀，心…..”
“你胡说什么？”金紫芬打断了她妹妹的话，气愤地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心心相印心有灵犀？我告诉你，我的事你不要插手，你不要老是做那些给别人牵线搭桥的事，马上把那两把刀还回去！”
“就不！”金紫苓的犟脾气也上来了。她无法忍受大姐的态度，她也不能把胶刀还回去，那样做会伤了郑玉林的心，这种一刀两断的事她做不出来，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早就把郑玉林当作大姐夫来看待了。
金紫芬见金紫苓犟了起来，就自己拿起胶刀往外走去，她决定当面和郑玉林谈清楚。然而金紫芬在连部没找到郑玉林，连部只有胡正衡一个人在煤油灯下看着一本厚厚的外文书。
胡正衡见金紫芬进来，赶紧起身，问：“小金，找小郑是吗？他去团部了。”
金紫芬把两把胶刀放在办公桌上，说：“指导员，这两把胶刀是郑副指导员的，麻烦你转交给他。”说完转身就走，临出门又回过头来说：“指导员，我最近身体欠佳，晚上的广播请考虑换别人吧，反正我是不来了。”
胡正衡站在那里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看胶刀，又抬头看看门口，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办好。来到16连的几个月，他已经熟悉了这群知青，也看出了郑玉林对金紫芬的爱恋之心。郑玉林想把金家三姊妹都安排到连部工作的用心他能理解，但他也听到了知青们的议论，甚至老工人中也有了议论，这对郑玉林的发展会有影响。因此他在金家三姊妹的工作安排上不能不坚持原则，他也坚信自己做得对。只是这两个人看来闹矛盾了，是什么矛盾？胡正衡不清楚。怎么解决？胡正衡不知道。他真心希望两个人能够好下去，也许过段日子矛盾就会自然而然解决了，谈恋爱嘛，哪有一帆风顺的？有点风浪总比风平浪静要爱得深。
胡正衡就这样一个人想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