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割胶培训和挖防空洞的任务布置下来,知青们是上午培训,下午挖洞。割胶培训就在连队驻地山上的桉树林中,挖防空洞也是在连队驻地的山丘脚下。
用桉树作为割胶培训的练习实材是再好不过的了。桉树的树质比较松软,含水量适中,树干挺直,新胶工在桉树树身上练习割胶易于掌握动作要领和技术要求。按照技术要求,这割胶要伤树少,耗皮适量,割面均匀,深度适当,割线平顺,下刀收刀整齐;割胶时要手、脚、眼、身姿势正确,配合协调,始终保持拿刀稳,接刀准,行刀轻,运刀快,每刀耗皮0.14-0.16厘米,刀不能上下左右摇摆,行刀时前臂与刀柄保持平直,用臂力推刀前进,以身带刀,自然移步,刀与身保持平齐并进。
这看起来容易的割胶还有这么多的技术要求,这是知青们没想到的,这是个细致的活儿。几天的割胶培训下来,能掌握技术要领的知青没几个,倒是女知青比男知青要好很多。这又引发了男知青们的牢骚。叶选兴说:“我这一天下来,腰也疼,腿也酸,脖子也硬,可颜师傅还是说不行。”谢和平说:“我看我的割线够平也够顺,颜师傅说还是太粗,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达到要求。”陈大强说:“我宁肯天天挖防空洞,出大力,流大汗,也不愿意学这个割胶,这他妈的是女人干的活儿!”陈大强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齐晓斌说:“大强,咱们16连的老工人割胶工可都是男的,女的没有一个呀!”宋伟也笑着说:“大强就像黑旋风李逵一样,一身牛力气,挖山开洞是把好手,这围着一棵树转圈就懵了。”叶选兴笑得是合不拢嘴,说:“你们看看,大强拎着这胶刀,就和那鲁智深玩绣花针一样,扎不到位呀!”陈大强拿着胶刀,用刀柄轻轻敲了一下叶选兴的脑袋,说:“我是鲁智深玩绣花针,你就是蒋门神绣花儿,乱扎!”众人一阵起哄,挑唆着陈大强和叶选兴摔一跤比试比试,两个人就在收胶房外面的空地上摔起跤来,引得众人兴致更高,喝彩声不断,有为陈大强叫好的,有为叶选兴鼓掌的。二人摔得兴起,干脆脱去外衣,只穿着背心。陈大强是一身黑黝黝腱子肉,膀宽腰圆,活脱脱一条黑大汉;叶选兴是一身白乎乎赘赘肉,肥而不实,臃肿肿一个白胖子;这一黑一白,你来我往,抱腰绊腿,那叶选兴哪里是陈大强的对手?几个回合,便被摔得前仰后合,人仰马翻,惹得大家高声叫喊:“鲁提辖醉打蒋门神啰!”笑声四起,早就把腰酸背疼脖子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阵闹腾过后,众人听得下午开工钟声响起,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又去挖防空洞了。
挖防空洞用的还是开荒锄,只不过得把锄头柄锯短了,不然施展不开。连部按照上级的指示,在连队驻地附近的山脚下划定位置,男女搭配,两人一组,要求洞深5-6米,高1.2-1.5米,能够让五六个人藏身。知青们都看过电影《地道战》,就觉得这挖防空洞和电影里的挖地道差不多,就是没有挖得洞洞相通,再就是人家挖的是黄土,知青们挖的是红土。这红土比黄土难挖,红土含水分多,粘性大,粘在锄头上,甩都甩不掉,有时挖着挖着地下水就冒了出来,只好另换地方,所以几天下来也没挖成几个防空洞。
齐晓斌和赵文倩搭配着挖防空洞,赵文倩因为磨胶刀手受伤刚刚伤口愈合,齐晓斌不让她拿锄头,只让她负责运土,而且还专门利用晚上休息时间骑单车到团部小卖部给她买来线手套,这让赵文倩很是感动。
齐晓斌刚开始是蹲着挖,先把一个拱形的洞口挖好,再继续往里边挖进去,挖着挖着,就得坐着挖,斜着身挖,趴着挖,在洞里人的身体根本无法施展开来,当然也就使不上劲,加上红土粘性大,洞内空气不流通,一会儿人就累得气喘吁吁。赵文倩见了就叫齐晓斌出来喘口气,齐晓斌满头满脸沾着泥屑土粒从洞里爬了出来,赵文倩心疼地伸出手去掸掉他头上的泥土,齐晓斌拦住了,说:“没必要,待会儿又是一头泥。”赵文倩就把水壶递给齐晓斌,齐晓斌接过去喝一口,含在嘴里漱漱口,“噗”的吐了出去。
赵文倩问道:“怎么了?”
“嗨!这土直往嘴里跑,呸!呸!”齐晓斌连着吐了几口唾沫。
赵文倩仰起头看看天,天上飘来几朵白云。她盯着漂移的白云,漫不经心地说:“晓斌,我问你,咱们挖防空洞,是防苏修呀还是防美帝?”
齐晓斌压根儿就没想到赵文倩会提一个这样的问题,他愣了几秒钟,说:“对呀!这苏联在北方,离咱们这里十万八千里呀!应该不是防苏修,是防美国,美国在越南狂轰滥炸,说不定哪天美国飞机就飞到我们这儿了。”
齐晓斌记起还没下乡时,有一次他在南油市的街上闲逛,碰见一支队伍。那支队伍有几千人,大概100多人一个方阵,每个人都身穿浅色橄榄绿的军装,戴着越南人民军的盔帽,南油市的人管那帽子叫“乌龟帽”,每个方阵带队的却是咱们解放军的人,三点红:“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齐晓斌当时看那队伍里的人就不像中国人,一个个身材瘦小,皮肤黑黄,颧骨突出,眼眶深凹,后来听人说,这是越南派来中国培训的士兵。
“晓斌,你说这防空洞防得了飞机轰炸吗?”赵文倩显然有点迷惑。
“也许防得了。不过真的要是美国飞机来轰炸,我还是躲到山上的树林子里去。”齐晓斌父母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他听父母说过躲国民党和美国飞机轰炸就是躲在树林子里。他并不相信这种挖出来的防空洞真能抵御飞机轰炸,除非是钢筋水泥的防空洞。他也不相信美国飞机会来轰炸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人家真的要来,轰炸的目标肯定是军事基地、工业基地、交通枢纽和城市,只有傻子才会把炸弹丢到这荒山僻野。当然这种想法他没有告诉赵文倩。
“那我也躲到山上的树林子里。”赵文倩除掉了线手套,用那只还缠着胶布的手捋捋头发,“我想这防空洞一点也不结实,真要掉下个炸弹,震都把它震塌了,人没炸死,都会给土埋死,还不如躲到树林里,躺在草地上,看那飞机飞来飞去,也蛮好玩…..”
赵文倩话音未落,山那边传来陈大强的惊叫声:“快来人啊!防空洞塌了!林坚给埋在里面了!”这一声叫喊把齐晓斌赵文倩吓得不轻,两人慌忙往山那边跑过去,周围正在挖防空洞的知青们也都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由于林坚身份特殊,连部指定陈大强和他一起挖防空洞,他们挖防空洞的位置离齐晓斌赵文倩不远,沿着山脚拐个弯就到。齐晓斌赵文倩他们一群人跑到跟前一看,全都吓傻了!只见这边的山脚完全塌陷下去,面积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陈大强像个疯子一样一边喊着,一边用手刨着泥土,众人也都急了,纷纷跳了下去,谁也不敢用锄头,拿着簸箕,用手把泥土装满,再把土倒掉。
胡正衡大老刘郑玉林带着一大帮老工人也匆匆赶了过来。大老刘把人分成三个梯队,老工人在第一梯队,负责用木耙把泥土刨出来,男知青在第二梯队,负责把第一梯队刨出来的泥土用簸箕装满,女知青和老妇女在第三梯队,负责把泥土运走倒掉。胡正衡郑玉林麦医生金紫芬分别站在塌陷的大坑的四周,随时注意观察还会不会再次发生塌方,人们紧张地搬运着堆积的泥土,大声喊叫着忙碌着。终于,有人摸到了林坚的一条腿,大老刘大喝一声,推开人群,用手使劲刨开压在林坚身上的厚厚的泥土,把这个生不逢时的知青抱了出来,放在了平地上,麦医生金紫芬赶紧上前紧急施救。麦医生一下一下按着林坚的胸脯,金紫芬俯下身来,嘴对嘴的做着人工呼吸,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
奇迹没有出现!
一个19岁的年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颗心脏也许没有那么纯洁,也许不是十分敞亮,也许比较阴暗,但这毕竟是一颗生鲜的心脏、一颗活泼的心脏、一颗青春的心脏……
陈大强嚎啕大哭起来,咧着大嘴喊着叫着:“怪我啊!怪我啊!我不该离开呀!我不该同意你再往里边挖啊!”这个黑大汉不停地搧打着自己的嘴巴,一下又一下“啪啪”作响,直打得周围的知青们个个掉下了眼泪,女知青们更是“哇哇”抱头痛哭。
齐晓斌抱住陈大强,含着眼泪喊道:“大强呀,你不要这样啊!”金紫芬和赵文倩掏出手绢,轻轻地擦拭着林坚脸上头上的泥土,还有几个女知青抽泣着整理着林坚的衣服,掸掉那些污泥。
尽管林坚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尽管林坚受到了全体知青的鄙视,然而在他生命终结的这一刻,知青们忘掉了他带给他们的不快,从心底里原谅了他。
大老刘指挥着老工人把林坚的遗体抬到连队食堂,放在乒乓球台上。几个老妇女用清水擦洗着林坚的遗体,宋伟叶选兴谢和平拿来了林坚的干净衣裤,为他换上。曲辉掏出自己的梳子,轻轻地梳着林坚那一头卷发。陈大强一下子好像苍老了几十岁,胡子拉碴的下巴一直在发抖,两只眼睛呆滞无神,齐晓斌怕陈大强出事,紧紧扶着他。男女知青们围着乒乓球台默默无语,食堂里笼罩着悲伤的气氛。
两部军用吉普和一部救护车快速驶入了16连,团长朱国忠、团政委肖时、副团长陈子龙、政治处主任张岩和团卫生院的大夫们都来了。
大夫们再一次仔细地检查了林坚的遗体,低声向团首长说着什么,团首长们的脸上都是阴沉沉的,谁也没有说话。一干人进了16连的连部办公室,听取连领导的汇报。过了一会儿,郑玉林把宋伟也叫进连部。
团政委肖时看着宋伟,问:“林坚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他们家就母子二人。”宋伟低声回答道。
肖时转过头与朱国忠、陈子龙、张岩商量着什么,然后宣布,由他本人亲自带队,张岩胡正衡宋伟参加,另外再叫上两名女知青,立即前往南油市,向当地市革委会通报事故并把林坚母亲接来参加林坚的追悼会,团长朱国忠负责向兵团上级部门汇报事故和准备安抚工作。肖时又宣布了一条纪律,谁也不许再提林坚以前的事,林坚是因公殉职。
团领导们走了,林坚的遗体也被载到团卫生院了,宋伟金紫芳赵文倩坐上团政委肖时的吉普车去南油市了。
16连知青们的心情却依旧难以平静,他们不约而同来到了林坚遇难的现场。
谢和平把林坚最爱看的小人书拿了过来,一本一本并排放在土堆上,小人书的书页被风吹得像是一群跳着舞的少女,召唤着那远去的灵魂;赵文佳摘来一束叫不出名的野花,放在了小人书的前面;不爱说话的曲辉掏出那把梳过林坚头发的小梳子放在了野花的上面;叶选兴一根一根点燃了10根香烟,插在土堆上,嘴里喃喃说道:“兄弟,一路走好!” 10道青烟在风中颤抖着扭曲着升腾着,飘向广袤的苍穹。
知青们自动地排成两排,女知青站在前排,男知青站在后排,大家低着头,久久的沉默着,沉默着……
林坚的追悼会设在团部礼堂,16连的知青都去参加了,南油市革委会知青办的领导、兵团第九师的领导、团部的领导以及各个连队的知青代表也都参加了。追悼会简短又肃穆,显然领导们有领导的考虑,他们不愿意因为一个知青的突然死亡而对整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产生影响,特别又是林坚这么一个比较特殊的知青死亡,能为他开追悼会就很不错了,能让他的母亲来与她的儿子见上最后一面也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这一点是参加追悼会的齐晓斌突然感悟到的,他从追悼会上那肃穆中看到了冷漠,从简短中看到了应付,因为林坚的死是不值得宣扬的。
可当齐晓斌看到被金紫芳赵文倩搀扶着的林坚的母亲时,他又从心底里对这位母亲产生了一种钦佩。他从林坚母亲矮小的身材上看到了天下做母亲都具有的淡定和从容,从林坚母亲深邃的目光里看到了天下做母亲都具有的坚毅和沉着。独子离世的悲伤摧不垮她的意志,丈夫不在身边的事实拦不住她对生活的追求。她很平静地向领导们提出一个唯一的要求:把儿子埋在他生命终结的地方。这让齐晓斌又看到了天下做母亲都具有的伟大!
林坚下葬的那一天,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把林坚的灵柩载回了16连,团部的吉普车载着林坚的母亲和看护她的金紫芳赵文倩跟在大卡车后面,没有团首长现身,只有一名团政治处的干事,指导员胡正衡、连长大老刘、副指导员郑玉林和16连的全体知青在篮球场上迎候着。
宋伟陈大强叶选兴谢和平曲辉齐晓斌6个人抬起了林坚的灵柩,向着林坚遇难的山脚走去。
细细的雨丝轻轻地飘洒在棺木上,飘洒在6个抬着沉甸甸棺木的知青的头上脸上身上,送葬的队伍在蒙蒙细雨中默默前行,没有哀乐,没有哭泣,细雨飘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凝成了泪滴。
林坚的灵柩被埋在了他遇难的地方,高高的坟堆前立起了一块木牌,上面是戴会计苍劲有力的楷书“知青林坚之墓”。
林妈妈久久地凝视着儿子的新坟,嘴唇颤抖着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陈大强走到林妈妈面前,突然双膝一跪,大声喊道:“妈妈,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亲生儿子!”
“哇哇——”陈大强的一声大喊,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把所有知青心中的悲伤再次激起,众人泪如雨下,哭声一片。
林妈妈紧紧搂着跪在她面前的陈大强,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陈大强肩膀,她依旧没有落泪,也依旧没有说话。
“妈妈!”陈大强又高叫一声,如同空中一声霹雳,全体知青齐齐跪下,齐齐高喊:“妈——妈——”
这一声呼叫,顷刻间向那细雨蒙蒙的山岭飞去,向那满山矗立的橡胶林飞去,向那田野阡陌飞去,在群山峻岭中久久回荡;这一声呼叫,如同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在长空中裂响,在大地上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