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割胶的季节到了。
橡胶树在东南亚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割胶的,但在中国由于纬度、气温等条件的限制,并不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割胶的。一般来说,云南橡胶的开割期是每年3月至12月,海南岛橡胶的开割期是每年4月至11月,16连所处之地,在雷州半岛最北端,每年橡胶开割期经常是5月至10月底,视天气和气温的变化也往往推后停割期,总体上割胶期只有5-6个月。
知青们每人分到了两个树位。什么叫树位?简单说,就是每个割胶工的工作岗位。一个树位大概有250多棵橡胶树,两个树位就有500多棵橡胶树,一天开割一个树位,另一个让它休息。割胶工不仅要割胶,还要负责对自己的树位进行管理,包括胶杯的摆放、树位的整理、平时的巡视等等。割胶的时间是凌晨,一般是3点开始,大概3-4个小时能够把250多棵树割完,这时候天也亮了,太阳也出来了,割好的橡胶树停止出胶汁了,于是就可以收胶了。
割胶工具的配备也让知青们感到新奇:一根扁担,两个铝制大桶,一个铝制小桶,一个工作包,一盏电石灯又叫胶灯,当然还有胶刀、胶刮、磨刀石等。小桶是用来磨刀和收胶的,大桶是让你把收集起来的乳胶从山上挑回连队的,工作包让你放胶刀、磨石、鸭舌(一种插在橡胶树上的形似鸭舌的铁制物,其作用是引导胶汁顺利滴入胶杯)、电石粒(要用塑料布包紧防止潮湿)以及一些必用品,比如防备受伤的医用胶布、止血药、氨水瓶、雨衣、火柴等等。最新奇的是电石灯也叫胶灯,它是铜制的圆体壶,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有挂钩,用来装水,下面一层装电石,通过圆壶中间的出水阀把水一滴一滴地滴到下面电石层,产生乙炔气体,再通过一条胶管,把气体引向喷口,用火点燃,喷口喷出的火焰有5-6公分长,喷口上还有一个铝制反光镜,戴在头上,夜间可以照到15米开外。腰扎牛皮带,挂上小铜壶,头戴电石灯,脚穿长筒胶靴,您别说,这每个知青都变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特别是女知青,象金紫芬姊妹俩、赵文佳姊妹俩,人长得漂亮,身材又苗条,这套行头一装扮,真是飒爽英姿啊!
考虑到女知青半夜摸黑上山可能会害怕,连队在安排树位上就尽量在女知青的树位旁安排男知青或者老工人的树位,并安排一个月内男女搭配一起割胶,但一个月后必须各人割回自己的固定树位,也就是单人割胶,这是为了便于今后考核割胶工的技术等级和橡胶产量的定额统计。
第一个割胶之夜,让每一个知青兴奋不已,虽然连长大老刘一再叮嘱大家早点睡,可没有一个人能进入睡眠状态。男知青住的是集体宿舍,一个人睡不着,就全体没法睡。
叶选兴躺在蚊帐里,左翻一下,右翻一下,他的床板有点变形,一翻身就“吱嘎”作响,“吱嘎吱嘎”吵得旁边的陈大强怎么也睡不着。
陈大强恼火地说:“老叶,你这一晚上不停地压床板干嘛?”陈大强这么一说,几乎所有的男知青都笑了起来,原来大家都没睡着。
谢和平说:“老叶在想花姑娘呢!”
一句话,众人笑得更厉害了,齐晓斌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谢和平卢裕良几个人是捂着肚子笑,连宋伟和曲辉也笑出声了。不笑也可能有人睡着了,这一笑是谁也睡不着了。
谢和平一边笑一边接着说:“老叶他一心想着和人家赵文佳搭配割胶,偏偏连长分个蓝毛和他一起,他能不难受吗?这一难受就辗转难眠了!”
蓝毛是蓝艳雯的绰号,来自于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一个汉奸特务小队长名字。因为蓝艳雯姓蓝,腮帮子上长了个黑痣,黑痣上长出几根毛,电影里那个汉奸特务形象也是腮帮子上有痣有毛,所以这帮坏小子在学校时就给蓝艳雯起了这么个绰号。叫得时间久了,男女同学都不叫蓝艳雯的原名了,直接就叫“蓝毛”了,偏偏蓝艳雯性格温顺,人家叫,她也应,习惯成自然,约定俗成了,以至于上山下乡来到16连,全连队的老工人也管她叫“蓝毛”,连戴会计有一次造工资表都把她的姓名写成“蓝毛”,惹得全连队都当作笑话来谈。
陈大强接着谢和平的话就说:“其实蓝毛也不错,要身材有身材,要品性有品性,跟老叶还是蛮般配的。”
叶选兴翻身坐在蚊帐里说:“大强呀大强,要不我和你换换?”
陈大强躺在床上摇摇手:“不行不行,我好容易才分到个美女,怎么能和你换?再说了,你追得是赵文佳,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不够意思吧!”陈大强是和金紫苓搭配割胶,他对金紫苓并没有非分之想,这样说只是逗趣而已。
卢裕良插科打诨地说:“老叶,要不我和你换。”
“你和谁搭档?”叶选兴记不起卢裕良和谁搭配了。
“金紫芬。”
“别介别介。”轮到叶选兴摇手了。
“怎么了?南油市第一美女呀!看不上?”卢裕良故作惊诧。
“我姐都比她年纪小,你这不是寒碜我。”叶选兴嬉皮笑脸地说。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宋伟平时也爱和叶选兴开玩笑,但今晚他并没插嘴,这是因为他和赵文佳搭档,他怕一插嘴叶选兴要死乞白赖地和他换,不换吧,会伤了和叶选兴的友情,换吧,他又不愿意。宋伟也对赵文佳有点儿好感,只是从未表露过,虽然宋伟看出金紫芳对自己有意思,但他总觉得在金紫芳面前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而在赵文佳面前不会有这种感觉,这也许得益于他的朋友齐晓斌与赵文佳的孪生妹妹赵文倩要好的缘故。
齐晓斌是男知青里面最满意的一个,连队安排赵文倩和他搭档,连长大老刘宣布名单时,他看见坐在前面的赵文倩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有很多意思在里面。
橡胶树位分配会结束后,知青们就跟着老工人上山去熟悉自己的树位,听老工人讲解橡胶林中的割胶路线要如何走才省时省力,半夜割胶还要注意什么。
齐晓斌和赵文倩每人两个树位,是离16连最远的树位。齐晓斌的树位再往前500米就进入苦岭关地界了,往回紧挨着赵文倩的树位,跟着是老工人三班长郑宝森的树位,所以郑宝森会后就带着齐晓斌赵文倩去熟悉树位。
齐晓斌的树位有两座山头,每座山头大概种了240多棵橡胶树。赵文倩的树位只有一座山头,整座山有将近500棵橡胶树。郑宝森把两人带到两人树位的交界点,那里有一个占地5亩的人工湖,郑宝森说这个地点很适应割胶后磨刀休息,两个人如果合作割胶,应该是一个人沿山脚往山上割,另一个人从山上往山下割,在山腰会合,收胶也是如此。再就是如果割胶后突然遭遇下雨,那就马上停割,并赶紧把胶乳收回倒进胶桶,加上氨水防止凝固。齐晓斌心里算了算,从连队走到这里差不多要在路上耗时50分钟。
齐晓斌站在湖边,看着一泓清水,心情就像那微微泛波的湖面,不远处是苦岭关巍峨的山影,身后是一山连一山的橡胶林,水清天蓝树绿,空中隐约传来大海那永不停歇的波涛声,一条山径弯弯曲曲钻进密密的橡胶林里,有点像标点符号里的问号,那个人工湖,就是问号下面的那个“点”。
半夜三点,上山割胶的钟声敲响了。宋伟齐晓斌两人同时第一个醒过来,宋伟大声喊着:“起床了!割胶了!”知青们稀里哗啦地爬起来,有的打着哈欠,有的揉着眼睛,穿衣穿鞋,洗脸刷牙,各忙各的。叶选兴一夜兴奋过头,很晚才入睡,此刻睡得象死猪一样,齐晓斌推来推去就是推不醒他,陈大强就伸手使劲捏住叶选兴的鼻子,叶选兴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两眼眯眯地四下环顾,说:“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大强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快点!割胶了!”叶选兴这才清醒过来,急忙下床洗漱穿衣,准备上山。
齐晓斌挎好工作包,点燃电石灯,戴在头上,眼前一片光亮。他挑起扁担胶桶向连队大门走去,赵文倩和三班长郑宝森已经在那儿等他了,郑宝森在前,齐晓斌殿后,护着中间的赵文倩,三个人排成纵队向着工作目的地进发。
黑夜里的乡间小路让人有另外一种感受,小路两旁的杂草失去了白日的生气,似乎也进入了睡眠的状态。沉默着的橡胶树一棵一棵立在山丘上,电石灯的光束射过去的时候,那粗大的树干就像一个个的巨人一样,瞪着隐藏在黑夜中的眼望着你,让你的心不由自主地抽一下。丘陵之间是农民的水田,禾苗在水中随风摇弋,不时传来青蛙单调的“呱呱”叫声。仰头望去,今夜没有月亮,却是满天星斗,闪闪烁烁,银河像一条缀满钻石的纱巾,横亘在漆黑的天际之间。
走在中间的赵文倩打破了行走中的沉默,她问郑宝森:“宝森班长,你们老工人割胶时有没有碰见过野兽?”
“野兽?碰到过。”三班长郑宝森径直回答道。
“啊!”齐晓斌听出赵文倩这声“啊”里的恐惧,他自己的心里也咯噔一下。
“都是些什么野兽?”赵文倩是恐惧里含着好奇。
“野猪啦、麂子啦、果子狸啦,还有毒蛇癞蛤蟆。”郑宝森语气很平静,他也听出赵文倩语调里的恐惧成份,“这些都是小动物,不会伤人的,只有毒蛇要注意,见到毒蛇也不用怕,你要是不敢打它,就用棍子去拨拉杂草,它就会自己走掉。”
“有没有遇见过老虎豹子大灰狼?”赵文倩说这话的语调让跟在她身后的齐晓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分明听出了赵文倩那每个字都带着一种颤音。
“咱们这里没有狼。”郑宝森稍微停顿了一下,“老虎豹子也没遇到过。”
“噢!”赵文倩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了,跟在郑宝森的身后向前快步走着。她低着头,心里可是七上八下,胶灯的光束来回扫着脚下和路边,生怕窜出条毒蛇。她心里想,危险可能在山上,待会儿割胶千万要注意。
三个人到了白天来过的人工湖旁,郑宝森提着桶到人工湖里打来一桶水,分装在三人的小桶里,然后把一根短短的竹烟筒装上水,掏出土烟丝,点燃纸媒,“咕噜咕噜”抽了起来,抽完烟,他看看齐晓斌,示意齐晓斌也来抽上一口,齐晓斌摇摇手表示不会,郑宝森便掐灭了纸媒,说:“你们两个一起割,从小齐的树位往回割,我先割我的树位,咱们在小赵的树位汇合,怎么样?”齐晓斌赵文倩赶紧点点头,看着郑宝森往自己的树位走去,两个人才拿起胶刀奔向齐晓斌的树位。
来到树位,赵文倩不同意两个人分开来割胶,她说她害怕,要两个人齐头并进割胶。齐晓斌只好同意,说:“那好吧!你割第一层梯田,我割第二层梯田,一起往前割,然后你从第三层往回割,我从第四层往回割,再然后…..”说得赵文倩笑了起来,伸出手打了齐晓斌一下,娇嗔地说:“贫嘴吧你!”两个人边说边笑开始了割胶。
第一刀下去,一片薄薄的树皮落下,第二刀、第三刀……一刀接一刀,片片树皮纷纷而下,雪白的胶乳渗了出来,一粒一粒涌成一条细长的脉流,顺着刀路流经鸭舌,滴入胶杯中。
夜是寂静的,漫天的星斗默默无语地注视着黑沉沉山岭间游动的灯火,那灯火一闪一闪,像是星星落在崇山峻岭里眨着眼儿,一粒流星划破夜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一盏盏胶灯在橡胶树林里漂移,点缀着南国大地那寂寞的夜,耀动着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春火焰。
“啊!”下层梯田传来一声惊叫,齐晓斌向下望去,胶灯的光照下,赵文倩跌坐在一棵橡胶树下,他纵身从自己所处的梯田跃下,奔了过去,着急地问:“怎么了?”
“那,那,那里面有条蛇!”赵文倩脸色发青,嘴唇发抖,一只手指着橡胶树头。
齐晓斌握着胶刀,轻轻走到那棵橡胶树头前,用胶灯仔细地照着四周,除了胶杯,什么也没看见,他回头望着赵文倩,说:“没有啊!”
“就是那里!躲在胶杯里面!”赵文倩声音都发抖了。
“啊?!”听赵文倩这样说,齐晓斌也紧张起来了,他顺手掰断一根橡胶树枝,远远地伸过去拨弄那个放在橡胶树头下的胶杯,一下、两下、三下,终于拨翻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趴在地上。齐晓斌将胶灯对准那团东西,定睛一看,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什么?”赵文倩恼怒了。
“一只癞蛤蟆呀!小姐!”
“什么?”赵文倩从地上爬起来,走了过来,两盏胶灯直射过去,一只巴掌大的肥呼呼的蟾蜍正鼓着一对大眼睛,气鼓鼓地望着两个不速之客。
齐晓斌捂着肚子不停地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赵文倩又羞又恼,抡起一双玉拳就像擂鼓一样捣向齐晓斌的胸脯,捣着捣着,她突然停止了,举着一对玉拳,呆呆地站在齐晓斌的面前。
她望着齐晓斌,第一次感受到青年男子如此近距离的目光是那么的刺激,直刺得她那颗砰砰跳的心似乎要跳出胸口;她嗅到了一种让她从心底里渴望得到的青春蓬勃的异性体味,那是年轻女性需要的一股甘泉;她有了一种冲动,一种期待,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齐晓斌也傻了。面前这位姑娘娇美的脸庞、苗条的身段、秋水般的眼眸让他沉醉了。他似乎身处梦中,在温柔的梦乡里徘徊着,欣赏着,他的脑海里过电影般的一页一页掠过小学的赵文倩、中学的赵文倩和现在的青春躁动的赵文倩。他看见那蓬勃朝气发育完美的胸脯在不停的起伏,那性感丰润的红唇在盼望着,那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时间是凝固的,人生是定格的,青春是美丽的……
齐晓斌听到了赵文倩的心跳,懂得了姑娘的期待,但他却清醒了。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握了一下赵文倩的手,转身回到自己那层梯田,深深吸口气,继续割胶了。
赵文倩失望地看着齐晓斌割胶的身影,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这一夜,从割胶到磨刀,从磨刀到收胶,一直到挑着胶水回到连队,他们再也没有互相说过话,甚至互相都不敢看上一眼,而心里却互相揣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