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从胡正衡把金紫芬退回的胶刀转交给郑玉林后,郑玉林就陷入了一种感情漩涡里了。他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片痴情金紫芬竟然不能接受,而且对自己精心设计的显现个人才能的途径采取了漠然和躲避的态度,甚至在连队里互相遇见了,金紫芬都显得非常冷淡,不爱搭理,这让郑玉林有了一种失落感,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怎样做,他受不了金紫芬那种冷漠的表情。
郑玉林戴好胶灯,挎着工作包挑上胶桶上了山。三个连队领导没有固定树位,但必须参加割胶,或者帮人割胶,或者哪个工人因病不能工作去补位,这是农场从建场之初就传下来的革命好传统。
郑玉林决定去金紫芬的树位帮忙。他懂得机会对人的一生是多么的重要,一瞬即逝的机会如果抓住了将受益匪浅,追求自己心中恋人必须有百折不挠的勇气,也要善于抓住机会,今夜就是一个机会,郑玉林要再试试。
金紫芬的树位离连队比较近,她的两个树位是16连的高产树位。金紫芬虽然手脚慢一点,但她在割胶培训考核中技术优异,因此就分到了两个高产树位。与她相邻的是卢裕良的树位,那也是高产树位,卢裕良是男知青里割胶技术的佼佼者。二人搭档来到树位,放下胶桶后就开始割胶,双方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卢裕良从山上往山下割,金紫芬从山下往山上割,两人绕着一层一层的梯田,一棵树一棵树的向前推进,橡胶林里只听到两人长筒胶靴踏在山地上的“嗒嗒”声。
郑玉林故意晚到了20分钟,他远远地看见两盏胶灯在黑黝黝的橡胶林中上下穿梭着,猜测着哪一盏是金紫芬,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往山脚的梯田走过去,他决定先不打招呼,一边割胶一边等待机会。
金紫芬对第一次割胶很是认真,特别是她的树位又是高产树位。她轻盈地行走在橡胶林中,根据每棵橡胶树开割位位置的高低不同,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和身姿,或站或蹲,或跪或俯。她觉得自己就如同当年在学校舞台翩翩起舞一样,她沉浸在舞动的劳动之中,在劳动中展示着自己的舞姿,而且这个夜色笼罩的大自然舞台充满着迷幻和神秘,让每个身临其境的人都有了一种心灵的释放。如果说当年在舞台上跳采茶舞只能在虚拟中想象那茶树的高矮和撷茶叶的手势,那么现在这橡胶树林中有着更加无限的想象,是一种现实中的想象。
金紫芬陶醉在劳动之中,她心中已经开始酝酿起舞蹈的场景和动作:
一层层的梯田,一株株的橡胶树,突然,一盏胶灯亮了,一盏、两盏、三盏……在胶林中闪烁,在梯田里穿梭,一群年轻的姑娘从橡胶林中跃出,披着淡淡的薄雾,迈着轻盈的舞步,舒展着秀美的手臂,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优美而轻快的舞曲中,领舞的姑娘像小鹿一样在林地里蹦跳旋转,在夜色里飘逸腾跃……
金紫芬就是这领舞者,她就是一头林间的小鹿,她在这广袤的天地间感到了一种自由,一种释放,从精神到肉体的自由和释放。她不能左右自己和家庭的命运,但她能获取属于自己的神圣的东西,这就是自由和自由的释放。
金紫芬割着割着,突然发现前面的橡胶树已经被人割过了,胶乳正一滴一滴滴入胶杯,卢裕良不可能这么快呀,她惊讶地抬起头来,用胶灯四下照着,在离她七八棵橡胶树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埋头割着胶,是郑玉林!
金紫芬立刻明白了郑玉林来的目的,怎么办?她抬起头来向山顶望去,卢裕良的那盏胶灯还在山顶那几层梯田晃动,于是她轻轻地向山顶走去。
“卢裕良,我和你换下位置,你到山下割。”金紫芬走到卢裕良身边说。
“啊?”一心一意割着胶的卢裕良没料到金紫芬会突然跑到山顶来,多少有点诧异,他直起身子,望着这位知青中的老大姐,一时弄不懂为什么要调换位置。金紫芬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嘴唇“嘘”了一声,再指指山下的梯田,卢裕良这才看见一盏胶灯在山下的橡胶林中闪烁,是谁当然看不清,他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金紫芬。
“郑副指导员。”金紫芬冷冷地说。
卢裕良明白过来了。16连知青一直私下里传着郑玉林追金紫芬的闲言碎语,其实也就是生活在乡下百无聊赖寻开心,找点儿刺激,就凭郑玉林来到16连后对全体男知青政审中的恶劣态度,就惹恼了这帮哥们,大家都巴不得郑玉林竹篮打水一场空,何况知青们也看出郑玉林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金家大姐对待这个问题始终是态度冷淡。卢裕良晓得了金紫芬的意思,于是笑笑,往山下走去。
“哎呦!郑副指导员来了?”卢裕良隔着老远就故意大声喊了起来,倒把郑玉林吓了一跳,拿胶刀的手抖了一下。郑玉林有点奇怪地看着卢裕良,心想,刚才明明是金紫芬在山下割胶,怎么转眼变成了卢裕良?没等他转过神来,卢裕良又开腔了:“郑副指导员,你来帮我们太好了,我们这树位树太多了,每个树位有270多棵,没人帮忙那可真的要累死,对了!最好你每天都固定来我们这儿帮忙割胶收胶,金大姐一定会感激你的。”
卢裕良这句话让郑玉林哭笑不得。没错!金紫芬和卢裕良每人两个树位的橡胶树确实比较多,但这树位离连队比较近啊!从16连走到这里只需要5分钟,他们开始割胶了别人还在路上走呢,再说也不可能每天固定来帮他们,连队三个干部每天都要轮流帮助其他人,有时还要顶替别人,远的近的都要帮,就是郑玉林有这个每天固定来帮金紫芬的心,他也不能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卢裕良的话让郑玉林多少感到了一种挖苦成分,可他又不能对卢裕良怎么样,只好尴尬地笑笑,埋头继续割胶。
两个人的树位三个人割,速度自然快了很多,天还没亮,500多棵橡胶树就都割完了。三个人坐在林间空地上,磨着刀,等待着太阳升起,胶乳滴尽,才好开始收胶,这是割胶工每天工作中的休息时间。
郑玉林终于可以接近金紫芬了,不过金紫芬却隔着卢裕良并排坐了下来,把郑玉林晾在另一边。
这会儿天还是黑的,还需要用胶灯照明。三人低头磨着刀,不知怎么就谈起了文革中南油市石油工人的“8.23”静坐罢工,当然是郑玉林和卢裕良两人在谈,金紫芬坐在一旁边听边磨刀。
“郑副指导员,你那时可是风度翩翩啊!”卢裕良恭维地说,“我看你在静坐现场的演说真是逻辑分明,声情并茂,斗志昂扬,好多石油工人听了你的演讲都热泪滚滚,情绪激昂,说实话,我都感动的流泪了。”
“你也去现场了?”郑玉林有点奇怪,卢裕良是宋伟那派学生组织的,属油红总那派的,静坐罢工是油捍总这派的,郑玉林他们的学生组织是去为油捍总鼓劲的。
“对呀!我爸是油捍总的,在那儿静坐了一个礼拜了,我妈怕他出事,叫我去看看他,没想到就听到你在那儿演讲。”
“你妈是哪派的?”
“我妈逍遥派。”
“哈哈哈哈…..”郑玉林卢裕良大笑起来,引得金紫芬也“噗嗤”笑了一下。
“那你们家肯定很热闹。”金紫芬插了一句。
“那可不!我和我爸只要一照面就辩论,我爸说捍总才是捍卫毛泽东思想的群众组织,我说红总才是,我爸说捍总都是产业工人,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我说红总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真正革命造反派。”卢裕良说得眉飞色舞。
“谁赢了?”金紫芬来了兴趣。
“我爸辩不过我。”卢裕良得意地说,“他就气得不得了,脱了鞋拿起来就打我,我就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我爸说:‘老子打儿子,谁也管不了!’说完那鞋就丢过来,我就跑,他就追,我跑得快,他追不上,站在那里气喘吁吁,我妈跟在后面嚷:‘你们俩有种都别回家吃饭!’。”
“哈哈哈哈…..”这次是三个人一齐畅怀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黎明前的黑暗充满了生动,让静寂的夜跳动着活泼,但也揭示了那个非常年代里让人不可思议的一种喜剧色彩里的悲哀、悲剧气氛中的闹剧。因政治观点的不同而使父子对立、夫妻如仇、兄弟阋墙的事情,在那个年代比比皆是,这是让今天的中国人啼笑皆非无法理喻的,可它真实地发生过,卢裕良一家所发生的事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三人并排坐着,中间又隔着个卢裕良,让郑玉林失去了与金紫芬单独接触的机会,好在他还沉得住气,只是心里有点不甘,于是隔着卢裕良偷偷瞄一眼金紫芬。
头戴胶灯的金紫芬清秀美丽,俊俏白净的脸颊上挂着几粒晶莹的汗珠,一泓潋滟在双眸里晃动,嘴角因为刚才的高兴而微微上翘,但神情却是庄重又圣洁,让人不敢有丝毫妄想,不能有一丝邪念。
郑玉林突然察觉到自己为金紫芬做了那么多,其实都只是表面文章,他还没有进入到姑娘的心里,可要赢得金紫芬的心需要如何做,需要做什么,郑玉林惶恐了。
天亮了。太阳伸展出光的臂膀,拥抱着崇山峻岭,拥抱着田园农舍,拥抱着万物生灵。橡胶林间传来鸟儿的啾鸣声,山峦田间游动着淡淡薄雾,远处的农庄飘起袅袅炊烟,晨风轻拂着翠绿的大地。
橡胶树停止渗出胶乳,收胶的时候到了。三个人把胶刀胶灯放入工作包内,提起小胶桶,拿起胶刮,走向橡胶林,开始收胶。一杯杯雪白的胶乳倒入桶中,一股股清香的胶乳味儿扑鼻而来。一层梯田走完,小胶桶就差不多满了,就得回到休息地点,把胶乳倒进大胶桶,再重新返回梯田去收胶。高产树位由于胶乳产量高,工人收胶往往要提着装满胶乳的铝桶上下来回好几趟,这等于来回多次爬山下山,体力的消耗可想而知,不一会儿,三个人就大汗淋漓了。
汗水顺着金紫芬的额头流下来,粘住了长长的眼睫毛,一双大眼睛被汗水腌渍的生疼,她停了下来,伸手抹掉头上的汗水,看看山下的郑玉林和卢裕良,也是气喘吁吁地奔走在梯田里,这时候全然没有了割胶时的愉悦和轻快。金紫芬咬咬牙,继续向前走去。这是她第一次经受繁重的体力活,一点也不亚于开荒挖树洞,开荒可以挖几下歇几下,这胶乳如果被阳光照射后会凝固,所以必须抓紧时间。
郑玉林感到有点体力不支,团部办公室的工作哪里需要耗费这么大的力气,就是苦岭关的开荒他也可以找机会偷偷懒,可收胶就不行,你必须一棵树一棵树地走、一杯胶乳一杯胶乳地收、一层梯田一层梯田转,桶满了得往山下走,然后再爬上山继续走、收、转。郑玉林觉得两条腿酸了,两只手臂也酸了,连带着后背的腰肌也酸了。
卢裕良从山脚往上收胶。一座山丘是越往下橡胶树越多,工作量也越大,越往山顶橡胶树越少,作为男人肯定要承担重任,所以他让金紫芬从山顶往下收胶,也是想减轻女同胞的负担,至于郑玉林,人家毕竟是连领导,也不好意思把重担推给连领导,所以就让郑玉林收中间梯田的胶乳。卢裕良在学校就是短跑比赛第一名,在山上跑来跑去并没让他感到太疲劳,只是长时间提着装满胶乳的胶桶让他感到手臂有点酸。
终于收完了两个树位558棵橡胶树的胶乳,卢裕良金紫芬带来的4个大胶桶基本都装满了乳胶。雪白的胶乳在阳光的映照下白得耀眼,透发出清香,金紫芬从工作包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往每个大胶桶里滴入一些氨水,这是防止胶乳凝固。挑胶乳回队时,郑玉林终于有了表现机会,说什么也不让金紫芬挑那两桶快装满胶乳的大胶桶,自己抢先挑了起来,向山下走去,卢裕良挑起另外两桶跟在后面,金紫芬只好挑起一副空胶桶和三个人的工作包,走在最后。
回到连队,胶乳称斤入库,食堂的挂钟才八点十五分,其他的割胶工还没回来。三人端着饭盆在食堂打上稀粥,一人拿了一条没经任何加工的萝卜干。那萝卜干又咸又韧,用牙咬住还要撕扯几下才能咬断,稀粥说是粥,可数得清里面有几颗米,称作白米清汤更贴切。
郑玉林瞅着愁眉苦脸撕扯着萝卜干的卢裕良,看着只喝白米清汤把萝卜干丢在一旁的金紫芬,突然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职责,连队领导分工自己负责后勤,这样的伙食肯定要遭到大家的谴责,想想今天凌晨在山上的劳动强度和满身汗水,郑玉林端着饭盆扭身去找李司务长了。
李司务长和戴会计正坐在连部办公室轮流抽着大碌竹,见郑玉林进来就赶紧站了起来。郑玉林脸黑黑地把饭盆放在李司务长面前的桌上,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老李,这还叫粥吗?割胶工可都是重体力劳动啊!”
李司务长却是一脸惊讶的表情,连戴会计也是一脸惊讶。
“怎么?不对吗?”郑玉林也惊讶了,难道批评错了?
“我们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的,只要一到橡胶开割期,早餐煮粥都是这样,这叫清米汤配萝卜干,去火呀!”李司务长说。
一句话又让郑玉林哭笑不得,他只好摇摇头端着饭盆走出了连部,哎!这叫个什么事儿嘛!看来副指导员这个位置还真不那么容易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