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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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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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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连连载

第十五章

 

团生产会议变成了一场激烈的争辩会。当团参谋长宣布完师部转发兵团党委关于开展割大树位的文件并提出大家可以对割大树位这个问题发表看法时,会场里立刻嗡嗡声一片,参加会议的各连队正副职干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主持会议的团长朱国忠敲着桌子喊道:“静一静,静一静,大家有什么意见一个一个说。”

“我有意见!”胡正衡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望了一眼坐在主席台上的副团长陈子龙,老场长一脸严肃,但眼神里却透着一种担忧。

“我谈谈我的意见。”胡正衡继续说,“大家知道,橡胶树能够在北纬21度线栽种成功并且成功采割胶乳,是我们经过反复试验才取得的,之所以采用每天开割一个树位和停割一个树位的生产流程,也是因为我们这个地区位于北纬21度线,气候、气温、土壤等各种因素都不是十分利于橡胶树的生长。橡胶树的寿命只有四五十年,在赤道国家可以天天割胶,那是因为赤道国家有适合橡胶树生长、采割的各种条件,而这些条件我们这里根本不具备。现在让工人每天开割两个树位500多棵橡胶树,也就是所谓的开割大树位,实际上是强迫橡胶树天天生产,这就破坏了橡胶树的生长规律,橡胶树的寿命将大大减短,那将是更大的损失!我以为开割大树位是一种杀鸡取卵,拔苗助长的办法,非常不利于橡胶树的生长,并且将使橡胶树的乳胶产量受到严重影响,特别是那些高产树,也许胶乳产量一时会非常高涨,但今后的产量会暴跌,甚至加速橡胶树的衰亡。所以我建议团党委对割大树位要慎重对待,并向上级说明情况,在我们团暂不推行割大树位。”

胡正衡话音一落,会场里赞同声立刻响起,主席台上的老场长陈子龙也频频点头,会议现场大多数的连队干部显然是支持胡正衡的意见的,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同这个农场和橡胶树一起成长起来的。但是军队来的团长政委参谋长脸都拉下来了,之所以要召开这么个生产会议,也是因为在团党委一级研究如何开割大树位时,军队干部与以陈子龙为代表的地方农场领导干部产生了太大的分歧,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有人建议开个生产会议,先听听下面的意见,发扬一下民主,然后再做决定,也就是所谓的民主集中制。几位军队领导原以为把师部的文件一宣布就会得到下面的响应,没想到适得其反,遭来一片反对声,这让他们有点坐不住了。

“我对我们指导员刚才的意见谈点个人看法。”会场一角传来郑玉林的声音,所有正在议论的人都停止了议论,扭头看着这位同是16连领导的知识青年。

“第一,我以为胡正衡同志过于强调了客观条件而忽视了主观能动性。试问:当年陈场长他们能够在北纬21度线引种成功橡胶树,是客观条件发挥作用还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作用?这么差的自然条件让橡胶树引种成功难道不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作用吗?第二,我不能同意胡正衡同志说的‘杀鸡取卵,拔苗助长’,师部的文件说的很清楚,在开割大树位的同时要加强对橡胶树的各项管理工作,比如施肥、除草和防止病虫害,这实际上已经考虑到橡胶树因为开割大树位会消耗它的营养吸收,如果我们多施肥,勤除草,加强病虫害的防治,增强橡胶树的田间管理,就不会出现‘杀鸡取卵,拔苗助长’的现象。第三,现在的国际国内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刘邓陶阴魂不散,开割大树位是捍卫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革命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是提升我国战略物资储备,落实毛主席‘时刻准备打仗’最高指示的实际行动,我们必须坚决拥护,认真落实!兵团党委作出开割大树位的决定是顺应文化大革命发展的需要,我们必须要全面、认真、彻底的落实,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持反对意见,我怀疑不是简单的生产科研问题,而是阶级立场的问题!”

郑玉林这番反驳让会场上的人们全都静默了,很多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惊讶和困惑,一个纯粹的生产科研问题上升到政治领域,这是现场大多数农民出身的农场干部们很难理喻的,他们也无法参与辩论。老场长陈子龙坐不住了,他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甩着他那只空落落摆动的衣袖离开了会场。

胡正衡又站了起来,说:“小郑,你的话不全面,自然规律是谁也不能违背的。橡胶树能够在北纬21度引种成功,是因为橡胶树本身多少具备适应在这个地方生存的条件,只是需要我们根据自然条件为它再巩固和创造一些有利于它生长的客观条件,至于多施肥勤除草,你可知道十补九不足这个道理吗?开割大树位的要害在于缩减橡胶树的生命,这不是靠施肥除草能解决的,并且这个问题与阶级立场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问题!”

“胡指导员,请问你如何理解毛主席说的‘人定胜天’呢?”郑玉林毫不示弱地回击了。

……

“好了好了!不要再争论这些问题了!”团长朱国忠大声打断了两个人的争论,显然他对这种争论非常反感,而且这样争论下去会没完没了,只能让人越听越气,所以必须当机立断。他与身边的团政委肖时低声商议着,肖时也认为应该果断解决,至于老场长陈子龙不用挂在心上,这老家伙最终还是会执行上级的指示的,尽管他气愤地离开了会场。

于是,朱国忠“咳咳”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开割大树位是兵团党委的决定,是落实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党中央的伟大战略部署的一项战略决策,必须从政治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必须坚决落实!当然,我们要有科学的态度,首先,要有一个星期的准备时间,各连队在一个星期内,要对所有树位进行一次全面的田间管理,整理树位、除草和施肥,散会后,各连队到团后勤处办理领取尿素的手续,团里会派汽车把尿素运到各连,各连要在一个星期内把尿素施下去;第二,开割大树位是个新事物,我们对新事物一定要抱着支持的态度,要善于总结经验,为新事物的顺利进行创造有利条件;第三,开割大树位,要充分把握割胶的时间,要提前到半夜12时开割,这样才能保证橡胶树在一定的时间内产出胶乳;第四,要关心职工的生活特别是割胶工的生活,我听说有的连队割胶工早上收胶回来后只能喝清水大米汤,啃萝卜干,这怎么行?你难道连熬个稠一点的粥都不会吗?开割大树位要为割胶工提前准备夜宵,让割胶工吃饱了再去干活,团党委已经和县革委会商定了,每月为每个连队增加10斤猪肉供应量,会后大家到后勤处领取猪肉票,记住,这个猪肉只能给割胶工夜宵用,你们不要搞人人有份,谁搞人人有份别怪我不客气!第五,各连队领导要积极参加大树位的工作,要与职工同甘共苦,官兵一致,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开割大树位中学习和掌握相关本领,发现问题要及时解决,及时汇报。完了!散会!”

“轰”的一声,会场里的人一窝蜂的散了。一些连队的干部往团后勤处去领取化肥和猪肉票,大老刘看看闷闷不乐的胡正衡,拍拍他的肩膀,也往后勤处走去。

胡正衡推着单车走出团部大门,在山旮旯又遇到了陈子龙,老场长显得精神萎靡,他看着胡正衡,喃喃说道:“崽卖爷田不心疼啊!”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那刀刻般的褶皱淌下,然后长叹一声,向着橡胶林走去,那颤颤巍巍的背影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橡胶林中。

1969年的橡胶开割季,一项类似大跃进年代的奇思怪想的“开割大树位”决策在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橡胶农场全面推行了,几百万棵橡胶树几乎同时涌滴出它们的白色血液,一夜之间乳胶产量达到了创纪录的水平,中国在一夜之间跃为橡胶生产大国,帝修反的封锁被打破了,刘邓陶的阴谋被粉碎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取得了一项丰硕成果!

 

16连的大树位开割已经连续进行了两个星期了,所有的胶工,不管是老工人还是知青,两个星期夜夜12时上山,早上八九点下山,每个人都睡眠不足,疲劳不堪。尽管团部规定为了保证胶工有充分的休息时间,胶工白天不用上山参加橡胶树的田间管理,可谁能整个大白天躺在床上睡觉?天气炎热、吃喝拉撒、鸡鸣狗跳、小孩哭闹这些事儿都能影响你的睡眠,而且这夜里干活白天睡觉是个颠倒生物钟的做法,短时间可以忍受,时间一长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啊!于是有人开始想法偷懒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找麦医生开病假条,今晚可以一觉睡到明天的晚上,自己的大树位就让连队的领导们去顶替代割,当然只有男知青会有这种馊主意,女知青和老工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可装病也得有技巧,肚子疼最好装,发烧感冒就不能装,麦医生是有医师证的,你很难让他开出病假条的,金紫芳是赤脚医生,没有开病假条的权利,就是开药还得麦医生同意。不过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叶选兴就发现麦医生有个嗜好别人不知道,那就是麦医生特别喜欢收藏古钱币。

叶选兴籍贯是广东梅县,他的父母都在南非,他父亲是南非首屈一指的华人资本家。父母从小就把他托付给了在南油市工作的舅舅照顾,而他舅舅因为经常在南油日报业余发表小说成为了文化大革命在南油市最早揪出的“黑文人”。叶选兴的舅舅又是一个古钱币收藏家,舅舅被抓时人家来搜家,搜出好多古钱币,撒了一地,叶选兴趁乱藏了一些,带到了农场。

在古董收藏中有收藏古瓷器、古玩物、古字画的,而收藏一本万金的还要数古钱币,所谓古人一文钱如今富百家,说的就是收藏古钱币的收藏价值日趋万金。但叶选兴对这些古钱币的收藏知识却是一窍不通,甚至对他舅舅因为收藏古钱币又被追加一条“怀念封建王朝”的罪名表示双手赞同。本来嘛!好好的人民币你不用,你玩这些外圆内方铜锈斑斑字迹模糊的小铜块干嘛?叶选兴小学六年级时为了讨好女同学就曾经偷过他舅舅的开元通宝,那是为了女同学用两枚铜钱做毽子的底托。这事儿叶选兴的舅舅没发现,但叶选兴却因此挨了打,打他的不是舅舅,而是他偷铜钱讨好的女同学马大力。叶选兴偷了铜钱交给马大力,马大力把毽子做好了就邀叶选兴一块儿踢毽子,两人刚开始是盘踢,你踢几下,我踢几下,踢着踢着,叶选兴觉得太单调,觉得马大力太笨,只会盘踢,于是就开始卖弄自己的踢毽子技巧了,一会儿来个磕踢,一会儿来个拐踢,一会儿来个绷踢,一连串的花式动作看得马大力是张口结舌,拼命鼓掌。叶选兴一下子好得意,觉得自己高大威猛了很多,又来了一个猛虎前扑,这一扑就把毽子扑到了一条臭水沟里,淹没在乌黑的水里。马大力气得大骂起来,跟着一耳光,就听得“啪”的一声,叶选兴就眼冒金星,整个人晕晕糊糊了。那马大力长得人高马大,和讲台上讲课的班主任一般高,比叶选兴高出一个半头,那手臂比体育老师的手臂还要粗,这一巴掌的力度可想而知,这一巴掌也让叶选兴从此遇到马大力就远远躲开,好在上山下乡时马大力没分配到16连。

叶选兴走进医务室时,麦医生正在把从山上挖来的草药分类,大暑天的,挖些草药熬点汤水,防暑降温,是医务室工作之一。看见叶选兴,麦医生问:“怎么?又病了?”叶选兴故意皱着眉头说:“对呀,胃疼得厉害。”麦医生抬起头,打量着叶选兴,显然是不相信叶选兴的话,但他还是示意叶选兴躺到医务室那张诊床上。叶选兴躺好后,麦医生用手在叶选兴的腹部按着,按一下,叶选兴就笑一下,按来按去叶选兴笑个不停,麦医生火了,说:“你是作弄我吧!”叶选兴哀求着说:“麦医生,你就行行好,给我开张病假条,这大树位搞得我没有一天能睡好觉,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麦医生说:“那怎么行?没病装病,我可不敢给你开病假条。”说完走到一边继续拾掇他的草药。

叶选兴溜下诊床,走到麦医生身边,轻轻地说:“麦医生,你要铜钱吗?”

麦医生眼一亮:“铜钱?在哪里?”

叶选兴装着神秘的样子四下看看,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汉代五铢钱,用手掌托着放在麦医生的眼前,麦医生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伸手就想拿过去,叶选兴赶紧把手一攥,收了回来,麦医生明白了叶选兴的意思,他也抬起头来四下看看,医务室就他们两个人,金紫芳不在。

麦医生说:“这样做可不太地道,万一被发现了……

叶选兴压低嗓门:“这事儿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没人知道。”

“那最多也只能开休息一天。”麦医生怕叶选兴要开个三天四天的病假。

“行!行!我就要一天,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叶选兴打着哈欠说,他确实顶不住了。

“我和你说,你还得会真装病,不然给看出破绽来,咱俩都得倒霉。”

“我躺床上,不出宿舍,打饭什么的叫别人帮忙,就是上厕所我都弯着腰捂着肚子慢慢走。”

“还有你们那帮知青,不会有人打你小报告吧?” 麦医生还是有点不放心。

“你放心啦麦医生。”叶选兴有点不耐烦了。

麦医生没有再说什么,开出了一张胃疼的病假条,注明休息一天。

叶选兴用一枚汉代铜币换来了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和大睡一觉,不知这价值是否成正比,也不知这是否算行贿,反正过了三十多年,当叶选兴成了一位美籍华裔画家之后,回到他曾经待过的这片土地时,没有找到麦医生,只看见林坚的坟冢荒草丛生,戴会计写的那块木头墓碑早都不知去了哪里。他请人为林坚刻了块石碑,上面依旧写着六个大字:“知青林坚之墓”,重新把墓地整修了一下,送上一个猪头、一只鸭、一条鱼、一瓶酒、四个苹果、三个包子,又燃起三炷香,再点燃了10根香烟,祭奠完当年的同学,怅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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