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疯狂的大树位继续着,乳胶的产量直线上升。《兵团战士报》连篇累牍的报道着各个农垦师的惊人战绩和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兵团战士感人事迹,痛斥着“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谬论,欢呼着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
宋伟迈着一双沉重的腿走在橡胶林间,他感冒了,还发着烧,本来他想去开药请病假,可是当他知道已经有好几个知青发烧38度被送到团卫生院,连队三个领导已经全部顶岗割胶,并且已经有几个老工人和知青每个人一夜要割三个树位,甚至连长大老刘一个人割四个树位时,他咬着牙继续上山割胶了。
漆黑的夜只有胶灯照到的范围是亮的,空气里浮着一股热闷闷的气味,没有风,橡胶树叶一动也不动,连山上的草都趴伏着,稻田里的雄蛙们也热的潜伏在水中,不再引吭高歌去吸引雌蛙了。
宋伟顺着山顶的橡胶树一棵一棵的往前割着胶,山顶的橡胶树不像山下的橡胶树,长得比较稀疏也比较瘦弱,一条梯田有时只有几棵橡胶树,不像山脚山腰的梯田,成排的橡胶树郁郁葱葱,棵棵粗壮,这是因为山顶招风,气温较低,影响了橡胶树的生长。山顶的橡胶树也比较难割,皮硬、产量低,有的橡胶树割完后只有一点胶乳渗出,乳胶刚刚盖过胶杯底就停止出胶了。
宋伟现在是和金紫苓搭档割胶,大树位的开割让连队重新调整了胶工的树位,并继续让男女搭配着割胶,这主要是考虑到劳动强度,男的体力总是比女的好,男女搭配着工作多少也可以减轻女知青的负担。
宋伟感到眼睛有点模糊,看不清前面的山路。他把手伸向挂在腰后的铜壶控制水阀,稍稍拧大一点阀门,让电石火苗喷的长一点。山顶的橡胶树少,他已经从山的这一面转到山的背面去了,这里看不到金紫苓在山下割胶的灯光,他忍住头晕脑胀的折磨,加快速度,想着尽快把山顶这四十多棵橡胶树割完,好去山腰与金紫苓会合。
“啊——宋伟!快来啊——”山那边传来金紫苓的尖叫声,那声音惊悚、凄厉和极度恐惧,宋伟一下子被金紫苓的惊叫声激出一身冷汗,头也不晕了,眼睛也不模糊了,他意识到出事了,猛地生出一股劲,拔腿就直冲山顶。越过山顶他看见金紫苓的胶灯在山腰闪烁,金紫苓现在是哭喊了:“宋伟,快来啊!”这时宋伟模模糊糊的看见有三个人影从三个方向向金紫苓逼过来,他大喊道:“金紫苓,我来了!”边喊边从工作包里掏出另一把胶刀,两只手各拿一把胶刀挥舞着向金紫苓飞奔而去。顷刻间他就跑到了金紫苓的身边,他看见三个猥琐的男子,分站在三个不同方向,见到他后三个男子都站住了。
宋伟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金紫苓,紧紧握住两把胶刀,怒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双方僵持着。这时候双方谁也不敢有所动作。
宋伟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于手中有两把锋利无比的胶刀,劣势则是需要保护金紫苓,虽然金紫苓手里也拿着胶刀,可她因为惊吓一直在瑟瑟发抖,基本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如果自己主动出击可能会使金紫苓受到伤害。对方的优势是人多,劣势是手中没有武器,但如果三人同时上来,恐怕也很难抵御。想到这一点,他低声对金紫苓说:“快!继续大声喊!”金紫苓立即大喊起来:“快来人啊!救命啊!”那撕裂夜空的喊叫声在山岭中产生了回声,好像有好多人在呼喊。与这山相聚300米左右的南边一座山的两盏胶灯和东南边一座山的两盏胶灯听到金紫苓的叫声都停下了,并且飞快地向宋伟金紫苓所在的这座山移动着,这是另外两座山的胶工。
三个矮小猥琐的男子看到增援的人正向这个方向移动,看到宋伟那两把闪闪发亮的胶刀,开始畏惧了,他们慢慢地往后退去,消失在黑漆漆的夜幕里。
宋伟和金紫苓悬着的心开始放了下来,增援的老工人颜师傅、女知青罗莹、蓝艳雯和男知青叶选兴来到了跟前,问明情况,几个人又山上山下找了几遍,确认那三个家伙已经走了,于是颜师傅决定6个人合起来一起割胶,一路横扫几个胶林,以防再次出现不测。
宋伟经过这阵惊吓,头也不重了,烧也退了,再加上来多了几个人,大家一起干活,有说有笑,精神也振奋了。金紫苓被吓得不轻,不过来了这么多人,小姑娘也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一夜合着该16连出事。
谢和平的搭档发高烧住进了团卫生院,今夜的大树位副指导员郑玉林来顶替他的搭档。两个男人没有太多的话要说,1000多棵胶树正等着他们去割,两人放下担子拿起胶刀直奔梯田,飞速的开割起来。
谢和平低着头一直往前走,胶灯直往平时走惯的路线照过去,这路线他走过千百遍,连有几根草几块石头几条坡坎他都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左顾右盼,埋着头割胶就是了。他对自己树位的橡胶树也非常熟悉,哪棵树产胶多,哪棵树产胶少;哪棵树开割位高,只要站着割就行;哪棵树开割位低,得俯身割;这些也都成为了下意识的东西了,只要一到树位,闭上眼都能知道,抓紧时间赶紧割完,越拖拉越受累,累的是自己,没人会来帮你,特别是割大树位。
夜幕中的橡胶林是静静的,只有割胶工“嗒嗒”的脚步声,闷热中更多的是人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味儿,还有橡胶树头沉积已久的腐胶味儿,两种味儿混杂在一起,产生出另一种更加奇臭无比的味儿,熏得谢和平脑瓜一阵一阵发晕,他屏住呼吸,飞快地割完一棵胶树,放好胶杯,弯着腰奔向下一棵,那棵胶树需要俯身去割。
这是一棵长得矮壮的橡胶树,开割位很低,已经到了树根部位了,胶树下挖了一个小坑,胶杯放在小坑里接着胶树流出的胶乳,割它时胶工得俯下身去,两条腿得拉开,就像舞蹈演员的弓箭步一样,身子和手臂要伸展到最大弯度,是靠身子的伸展割胶而不是靠脚步带动身子割胶。
谢和平低着头弯着腰直奔这棵树,蹲下身拉开腿,扯掉刀路上干了的胶线,开始下刀,一刀、两刀、三刀….身子伸出去,手臂伸出去,胶灯探出去…..“噗”的一声,胶灯灭了。割胶时胶灯灭了是正常现象,风太大灯会灭,火苗碰到树叶树枝灯会灭,电石用光了灯会灭,所以胶工的工作包里一定会带上火柴或者打火机,不过那时候打火机没有气体的,只有汽油或者煤油的。
黑暗中谢和平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娘,手伸进工作包里掏摸了一阵,才摸到被塑料布包着的火柴盒,好容易摸出一根火柴枝,拿在手里划了几下才划着火,略略低头,双手护着燃着火苗的火柴枝送到额前胶灯喷口,“嘭”的一声火苗喷出好长。
谢和平抬头想喘口气,眼睛一扫,一双人的脚丫子就在他的面前,十个脚趾头青紫青紫,他气没喘出倒噎了回去,顺着人脚往上看:哇!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瞪着白眼珠子伸着长长的舌头吊在橡胶树枝上,原来谢和平的胶灯是被这吊在树上的女人脚丫子给碰灭的!
谢和平吓得全身发抖,想喊却喊不出声,他连滚带爬地往郑玉林的位置疯跑过去:“郑、郑….”割着胶的郑玉林看见谢和平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不知所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谢和平面色苍白,张口结舌,手脚乱比划,吐字不清:“那里——吊——”说着说着,眼一翻,整个人就瘫了下去。
郑玉林赶紧上前扶起谢和平,猛掐谢和平的人中,猛拍谢和平的脸蛋,见谢和平醒过来,大声喝道:“快说!究竟出了什么事?”谢和平这才结结巴巴的说了出来,郑玉林听得脑瓜子“嗡”的一声胀了起来,他用胶灯往那个方向扫一扫,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他再次大声问道:“你没看错吧?”谢和平只是不停地点头。
郑玉林一想到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遇到个吊死鬼,不禁汗毛倒竖,该怎么办?他也想过去看看,但他毕竟在团政治处工作过,从政治处主任张岩那里学到过保护现场的重要性,知道多一个人到现场就多了一个破坏现场的可能,赶紧报案!他拔腿就走,却被谢和平抱住了一条腿,他看一眼谢和平,不由分说把谢和平拉起来一块儿就往山下跑,直奔5公里外的马塔镇派出所。
不用说,这个大树位是割不成了,而且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停割了。一是因为警察勘察现场用了一个多星期;二是全连的胶工,不论是老工人还是知青,谁都不敢再到这个树位割胶了。直到一个多月后警察公布那吊死的女人是附近农村的社员,因为与老公吵架一时想不开自杀的案情后,这个树位才重新开割,不过先是连队领导割,慢慢才又分给一个老工人割,谢和平是死活都不接这个树位了,而且他请假回家了,说吓破胆了,要回南油市找神医“招魂焊胆”。
这一夜齐晓斌和赵文倩也遇到事儿了。
他俩没遇到活人,也没遇到死人,可也把他们吓得半死,吓得赵文倩事后找连队领导死缠烂磨坚决要求调整树位,而且一定要齐晓斌和她一起调整,结果是连队领导根本不同意,把赵文倩气得都不想和齐晓斌说话,她怪齐晓斌不积极争取。
这一夜,老班长郑宝森去顶替生病住院的人割胶了,他的树位由齐晓斌赵文倩代割,也就是说他们两人一共要割6个树位。齐晓斌赵文倩晚上10时半就来到了山上,决定先割郑宝森的树位,因为郑宝森的树位胶乳产量比他们俩树位胶乳产量高。两人齐头并进,动作麻利,两个小时就把老班长的两个树位解决掉了,然后又向赵文倩的树位推进,割到中途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就是赵文倩的胶灯灭了,点了几次就是点不着火,齐晓斌只好把胶灯的铜壶拧开,把铜壶下面的电石全部倒出来,一粒一粒的捡出来重新放进壶里,又拿起塑胶导管,把嘴对着管口,用力吹通,再掏出一截断了的二胡弦,对准胶灯喷口的喷眼捅一捅,这才让赵文倩的胶灯重新点亮,这一阵子就折腾了半个小时。
二人割完赵文倩的树位,没顾上喘口气,直接就上了齐晓斌的树位。这时候越来越闷热,橡胶树叶纹丝不动,闷热中又感到潮气逼人,人给焗得渗出的不是汗而是油,现在人说“桑拿天”,那时候知青们哪里懂?这桑拿天不是说只有白天太阳高挂空中才会有,夜里的桑拿天才更让人憋闷,何况还要在憋闷的空气中在山上爬来爬去。
齐晓斌割胶的速度稍稍比赵文倩快一点,也就领先五六棵胶树,他沿着梯田向树位的最后十几棵橡胶树走去。那十几棵橡胶树位于这座山丘的背面,白天可以看到苦岭关巍峨的山影,晚上能听见大海的波涛声。
齐晓斌转到山的背面,一阵疾风扑面而来,齐晓斌还未领悟过来,就看见十几米开外,两道绿莹莹胶杯大小的光直射过来,他打了个冷颤,胶灯一照,妈呀!一头身上有斑纹的野兽蹲在一棵橡胶树下,再仔细一看:那野兽身上一道一道黄黑相间的斑纹——老虎!真的是老虎!
齐晓斌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不敢喊也不敢跑,只是用胶灯直照过去。那老虎也不叫也不动,张着嘴,露着獠牙,直瞪瞪的盯着齐晓斌。
也许是初次见面,双方都被吓住了,互相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齐晓斌听到了身后赵文倩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那老虎也听到了。
老虎稍稍动了一下,齐晓斌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他生怕赵文倩的到来会引发老虎的什么反应,赵文倩越来越近了,她的胶灯的光也照射过来了,齐晓斌赶紧把另一把胶刀拿了出来,两只手一手握一把胶刀,直瞪老虎,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别过来——”
这一声,在群山峻岭中久久回荡,好像有千万人在呼喊,这一声也许是齐晓斌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最响亮的呼喊,最高亢的呼喊。
只见老虎全身一抖,扭身就跑,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老虎的身影仍然被赵文倩捕捉到了,她靠近齐晓斌,轻轻地问:“那是什么东西?”齐晓斌此刻才感到周身发软,他有气无力地回应道:“老——虎!”
“啊——”赵文倩惊叫一声,靠紧齐晓斌软软地瘫了下去。这又把齐晓斌吓坏了,他强撑着扶住赵文倩,两人跌跌撞撞的回到磨刀休息点,背靠背的坐着,好久好久都在喘着粗气,胶灯四下里照着,刀也不敢磨了,剩下的十几棵胶树也不敢割了,就这样一直等到天大亮,太阳升的老高老高,才拖着软绵绵的步子去收胶。
齐晓斌这时才想起第一天割胶时赵文倩问郑宝森有没有遇见老虎,郑宝森停顿一下才回答没遇见过,敢情他遇到过,可是不敢说,说了的话赵文倩肯定死活不会来割胶的。
几十年后,当齐晓斌从电视里知道我国华南虎已经在野外绝种,不禁想起这段往事,想起那对绿莹莹胶杯大小的眼睛和那一道一道又黄又黑斑纹的皮毛,还有那獠牙和仓皇逃去的身影,当然还有赵文倩软软的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