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暗灰色的云团一大块一大块成群结队的从海上涌向陆地上空,浑浊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冲向沙滩,蓝色的大海变成了灰蒙蒙的,浊浪滔天,气势汹汹,大海在发怒。
台风从太平洋上向着16连的驻地正面袭来,气象预报风力12级以上。16连在接到团部的防台风通知后,立即作了工作部署,24小时轮流值班巡视,并对全连所有建筑物进行了检查和加固。
台风到来前的天是灰沉沉的,地是混沌沌的,空气是闷闷的,人心是燥燥的。
胡正衡大老刘郑玉林三人都在连部值班待命,为了能及时组织起队伍抢险,全体男知青都被集中在食堂休息待命,男性老工人因为家里有老婆孩子没有安排值班,但如果有紧急情况要召之即来,女知青除了金紫芳要在医务室和麦医生值班外,其他人都在宿舍待命。
一阵风夹着一阵雨骤然而降,又瞬间骤停,这是台风要来的前奏,象一支小号在吹响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序曲,急促又紧张,而后,大地一片沉寂,风不动,雨不落,似乎在等待着千军万马的到来。
食堂里汽灯高挂,耀眼的灯光把食堂照的雪亮。
男知青们分成两拨,正打着扑克,一拨打百分,一拨打争上游。
叶选兴丢出一张黑桃4,高喊着:“调主!”下手的卢裕良出了一张黑桃Q,宋伟出了黑桃A,最后的陈大强随便丢出一张小牌,骂道:“丢那妈!干嘛不出分?”卢裕良回道:“哪有那么快就出分?”陈大强说:“我他妈的没几张主!”叶选兴不高兴了:“打牌不待赖皮的啊!”陈大强恼火地说:“谁赖皮了?”叶选兴瞪起眼说:“你呀!”陈大强说:“我怎么赖皮了?”“你说没几张主。”“本来就没几张主,我这是实话实说,我又没说我有大小鬼。”叶选兴“啪”的一下把手中的牌全丢了下来,嚷嚷道:“不打了!不打了!不跟赖皮鬼打牌!”陈大强也火了,也把牌一扔,说:“不打就不打,你当我愿意和你打牌?含家铲!”叶选兴气得说:“你骂谁?”陈大强毫不示弱地回应:“谁该挨骂就骂谁!”两个人骂着骂着就开始动起手来,宋伟赶紧把两人隔开,说道:“打牌就打牌,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这样。来来来,调换一下,我和大强,老叶和裕良,反正现在没事,不打牌干什么?”二人这才气鼓鼓地坐下来继续摸牌。
这拨刚闹完,那拨又嚷起来了,一个说:“这牌怎么这么臭?”另一个说:“别说话!”再一个说:“臭也不能说?”又一个说:“打牌不说话,憋死了!”几个人嘻嘻哈哈地闹起来,倒是挺有趣儿的。
齐晓斌不会打牌,他坐在汽灯下翻看着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正在为于连被判处死刑一段唏嘘不已时,就听得外面的风声开始大起来了,接着雨点打在食堂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作响,紧接着风就“呼呼”吼了起来,一阵比一阵猛,一阵比一阵凶,食堂房梁上挂着的汽灯也开始摇晃起来,台风终于正式登场了!
齐晓斌正看得痴迷,冷不防手中的书被人抢走,抬头一看,抢走书的是身穿雨衣的郑玉林,谁也不知道郑玉林是何时来到了食堂。郑玉林拿着书,随便翻了翻,盯着齐晓斌说:“齐晓斌,现在是抗台风的时候,你竟敢把封资修的东西拿到抗台风的现场来看,我看你的立场很有问题!”
一句话把齐晓斌气得差点没吐,他上前抢回书,带着一脸不屑的表情说:“郑副指导员,我不懂封资修,我只知道这本书是世界古典名著。”
“名著也要看宣扬的是什么,象《红与黑》这本书,满篇才子佳人勾搭成奸,哪有半点无产阶级的东西?我听说你还把这种书借给很多知青看,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宣扬封资修的精神鸦片是要受到批判的!你老实说,你一共有多少本禁书?”郑玉林严厉起来。
齐晓斌并没被吓着,他冷冷地说:“我没有禁书,我只有中外名著。”
“我看你是执迷不悟,齐晓斌,我警告你,你父母可是南油市出了名的反动学术权威,你小小年纪中毒不浅,别以为现在没人整治你,这里是兵团,作为兵团战士更应该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郑玉林满以为能镇住齐晓斌。没想到齐晓斌却是一付无所谓的表情,这让他很是尴尬,尤其是在众人面前,很让他下不来台。他走到齐晓斌面前,厉声说道:“齐晓斌,把书交出来!”
齐晓斌双手紧紧抱着书,抗拒地回应道:“凭什么?”
这时候打牌的人都围了过来,宋伟冲在最前面,他怒目而视,恨不得搧郑玉林一个耳光,他最看不起这种仗势欺人的家伙。陈大强叶选兴也围了过来,这两人刚才还差点互相动手,现在又一致对外了,只要郑玉林敢没收齐晓斌的书,今天肯定会挨一顿揍,这帮知青才不会管你什么副指导员呢!
一阵狂风呼啸而至,随风冲进食堂两个人,这是指导员胡正衡、连长大老刘,两人穿着雨衣一身是水。
大老刘喊道:“快!牛栏被风吹垮了,牛都跑散了,宋伟大强选兴你们几个跟我去找牛,其他人跟指导员再去检查一下连队宿舍、仓库、猪圈,动作快点,要注意安全!”
于是胡正衡带着一拨人,大老刘带另一拨人分头冲进了风雨里,食堂里只剩下郑玉林一个人,他悻悻地回到连部去了。
齐晓斌几个人跟着胡正衡冲进风雨中,这风吹得人根本就无法站稳,几个人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这雨也很疯狂,迎面泼来就如同千万把钢刀在剜你脸上的肉,疼痛无比。
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在风雨中挣扎着往前走,不停地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只看见树木在风雨中东倒西歪,被风吹断吹落的树枝树叶在地上翻来滚去,风声雨声不绝于耳,人们互相间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身上的橡胶雨衣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因为风把雨水从领口袖口灌了进来,里面的衣服早就湿透了,橡胶雨衣的内里也是湿漉漉的,让人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连队托儿所的窗户有一扇窗框被风吹掉了,几个人七手八脚的用铁丝把它固定好。再往前走,耳边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和玻璃打碎的“乒乓”声,连队大门的木牌楼被风吹得倾斜成45度了,胡正衡指挥着几个人把牌楼放倒。猪圈因为比较低矮倒是没有问题,几头肥猪“哼哼”叫着,懒洋洋的盯着众人。
从猪圈出来,一行人又去查看宿舍区,所有的宿舍都窗门紧闭,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这种泥砖砌的房子,外墙是裸露的,被风雨侵袭的有年头了,外墙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遇到这样的强台风往往会发生房屋坍塌,所以胡正衡他们看的很仔细,生怕漏掉蛛丝马迹。
走到女知青住的那座宿舍,风雨更大了,风夹着雨狂劲的扫过来。曲辉被一阵狂风迎面扫倒在地,齐晓斌上前一步赶紧把他拽了起来。
胡正衡拿着五节手电筒直射宿舍的墙体,他看见女知青宿舍北面的墙体有点变形,撑着房梁的泥砖在风雨的侵袭下正一点一点往下掉泥渣,靠北墙的宿舍是金家姊妹们住的。
“不好!有危险!”胡正衡心中一惊,立刻喊道:“快!把门敲开,叫她们赶紧撤出来!”
齐晓斌敲着门,大声喊叫着,也不知里面的人是不是睡死了,敲了一会儿竟然没人开门。胡正衡急了,猛地冲了上去,“砰”的一脚把门踹开,直接就奔了进去,齐晓斌紧跟着也冲了进去。
胡正衡奔到金紫芬床前,二话不说拉起金紫芬就往屋外跑。
齐晓斌冲到金紫苓面前,看见小姑娘正不知所措的拉着被单捂着胸口,就喊道:“快点!房要塌了!”
金紫苓懵懵懂懂地应道:“我衣服没穿好。”
齐晓斌急得大声叫道:“来不及了!”一把把金紫苓拉了起来就往外推。
就在齐晓斌金紫苓快要出门的一刹那,齐晓斌听到房顶大梁发出“嘎嘎”的怪叫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下意识的猛得在金紫苓背上推了一把,跟着就是“轰”的一声巨响,金家姊妹住的宿舍的北墙塌了下来…...
齐晓斌被埋在了废墟里。
金紫芬金紫苓得救了。
胡正衡赶紧组织大家救齐晓斌,这时其它几个宿舍的女知青也都被惊醒了,纷纷跑出来参加救人。赵文倩听说是齐晓斌被砸在里面,发疯似的就要往里冲,被几个女知青拉住了。这时又奔来几个老工人,大家齐心合力,很快就把齐晓斌救了出来。“快!送医务室!”曲辉拖过一付床板,几个人把齐晓斌放在上面,飞快地往医务室奔去。
医务室里汽灯高挂,麦医生带着听诊器,神情严肃的听着齐晓斌的呼吸,一只手把着齐晓斌的脉搏,然后翻翻齐晓斌的眼皮,对胡正衡说,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砸昏了,会不会脑震荡现在还无法判断。麦医生和金紫芳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认为齐晓斌骨头没有受到损伤,只是一点皮外伤。麦医生叫金紫芳给齐晓斌注射了一剂针药,两个人又用药水为齐晓斌处理皮外伤,胡正衡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心里不住地念叨着:“晓斌,你可千万要挺住呀!”
赵文倩坐在医务室门外的条凳上,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金紫芬和金紫苓,赵文佳则靠着门框站着,曲辉和几个男知青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大家都在等待齐晓斌的苏醒。
赵文倩现在是最伤心的,她的泪水就一直没有停过,一直顺着脸颊往下流,旁边的金紫苓用手绢为她擦拭着泪水,安慰着她。
金紫苓突然感到赵文倩爱得好深好深啊!只有爱得深的人才会流下这么多的泪水。金紫苓过去对齐晓斌没有正眼瞧过,她觉得齐晓斌是个文弱书生,不像一个男子汉。所以她对赵文倩怎么会和齐晓斌好上感到有点不可理喻,但今天齐晓斌在她背上的那一记猛推,却深深地把她震撼了,这个文弱书生从哪儿生出这么大的力量?齐晓斌的形象在她的印象里开始变得高大起来。
金紫芳被胡正衡拉出房门的一瞬间,她回头想看看妹妹金紫苓,正好看见齐晓斌猛推金紫苓的那一幕,她吃惊地张大了嘴,接着看见了墙塌下来,这才惊叫起来,她被齐晓斌的举动感动了,她一直轻声鼓励着赵文倩。
赵文佳却是担忧妹妹比担忧齐晓斌要多一点,她怕齐晓斌万一有什么意外,赵文倩受不了。
许久许久,躺在诊疗床上的齐晓斌眼皮动了一下,金紫芳激动地叫道:“他醒了!”大家都围了过来。
齐晓斌艰难地慢慢地睁开眼,环视着围过来的人们,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赵文倩的脸上,嘴角往上一翘,露出了顽皮的笑容。胡正衡悬着的心放下来了,麦医生喘出一口粗气,赵文倩是喜极而泣,金紫苓这时才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所有的人都把心放了下来。
胡正衡征求麦医生的意见,麦医生主张要送齐晓斌到团卫生院再做一次全面检查,但现在外面风雨交加肯定不行,叫团里派救护车也不可能,只能等风雨停了再说。于是麦医生和金紫芳留了下来继续看护齐晓斌,其他人就被胡正衡安排回去休息了,金紫芬金紫苓的宿舍垮塌了,就被安排到其他女知青的宿舍休息了。赵文倩还不想走,倒是齐晓斌跟她说没事了,才把她劝了回去。
大老刘带着几个人在风雨中四处寻找,也总算把逃散的牛全都找了回来,牛栏塌了,大老刘叫把牛拴在了连队驻地的桉树林里。
台风过后的16连满目疮痍,到处是一片狼藉:连队周围的竹林零零落落,吹落的竹叶和折断的树枝铺满一地,不少宿舍的窗玻璃都打烂了,一些宿舍屋顶的瓦片也被风吹掉了,山后菜地的菜被风雨打的七零八落,已经没有了再生的可能,灾后恢复的工作展开了。
根据连队的安排,女性老工人和女知青留在连队清理灾痕,男性老工人中的一部分赶紧修复牛栏和损坏的宿舍,大老刘带着男知青们上山去查看橡胶树的损失情况,郑玉林负责统计全连的损失数据,胡正衡则上团部去请示,因为连队的电话已经不通了,估计电话线被台风吹断了,至于连队通往外界的山间土路有没有被台风引发的山洪冲断则是谁也不知道,所以胡正衡还负有勘察道路的任务。齐晓斌已经完全恢复了,他拒绝了去团部卫生院再作一次检查的建议,麦医生只好叫他在宿舍休息。
看着空无一人的收胶房,齐晓斌百般无聊,看书也看不进去,想事又心情烦躁,他在房子里踱来踱去,突然想起郑玉林说的禁书一事,万一郑玉林真的带人来没收书的话,该怎么办?这间收胶房虽然做了宿舍,可里面很宽敞透亮,根本没地方隐藏任何东西。齐晓斌苦恼了,一箱中外名著,真要被没收他会心疼一辈子的,可往哪儿藏呢?他四下环顾,除了床铺,就是大大小小的水池,水池被知青们用来堆放自己的行李杂物,里面也是一目了然。
齐晓斌正犯愁呢,一个身影悄悄地闪了进来,齐晓斌抬眼一看,是赵文倩。
赵文倩见齐晓斌眉头紧锁,以为他是被砸后犯病了,于是关切地问:“怎么?是不是犯病了?”齐晓斌摇摇头,把台风到来时郑玉林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告诉了赵文倩。
赵文倩略微思索了一下,说:“把藏书箱放我那儿。”
齐晓斌又摇摇头,说:“不行不行,全连都知道你和我谈得来,万一他们来搜,在我这里找不到,肯定会去找你,不行不行!”
赵文倩想了一想,说:“我有办法,咱们把书藏在熏胶楼里。”
熏胶楼早就废弃不用了,它就在收胶房的边上,高高的像碉堡,也像一座塔,有几个出烟孔像碉堡的枪眼,把外界的微弱光线吸了进来。楼内被烟熏得黑黝黝的,楼里是几根粗大的杉木柱子,撑着一层一层的螺旋式的楼梯,共有6层,每一层都横放着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竹竿,杉木楼梯也是黑乎乎的。
齐晓斌赵文倩打开熏胶楼被封闭的小门,把藏书箱抬了进来,一股浓厚的烟熏味直冲鼻腔,赵文倩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齐晓斌抬头看看,决定把藏书箱放在熏胶楼的最高处,他让赵文倩在下面举着手电筒,自己一个人搬着沉重的藏书箱,小心翼翼地沿着黑黑的楼梯往上拖动着书箱,赵文倩在下面不停地叮嘱:“慢点!慢点!”放好藏书箱,两人把那扇小门重新封闭好,互相一瞧,两人的脸上身上到处都蹭的一道一道黑,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两人来到水井,齐晓斌拿来了脸盆毛巾香皂,他为赵文倩打起一桶水,蹲在一旁看着赵文倩。
赵文倩洗净脸上的黑烟灰,才发现齐晓斌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一下子洗净的脸上又飞起了红晕。
齐晓斌四下看看,见没人,突然往前一步,在赵文倩白净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赵文倩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把脸一捂,飞快地跑了。
齐晓斌望着远去的赵文倩,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坐在井台边上,注视着远处的田野山林,这一切是真是幻,抑或是梦是实?他已经不记得刚才自己干了什么,一股暖流却在冲撞着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