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6连党支部的会议开得非常激烈,指导员胡正衡与副指导员郑玉林争得面红耳赤,另外三个支委:大老刘、戴会计和刚补选上支委的班长郑宝森则一言不吭,埋着头只管轮流抽着大碌竹。
胡正衡在总结抗台风的各项工作时提出要树立典型,专门说到齐晓斌,他认为应该把齐晓斌舍己救人的事迹整理成书面材料,上报团党委,昨天他在团部请示工作时已经口头向肖政委做了汇报,得到了肖政委的肯定,要求连队赶紧把材料报上去,团部准备表彰一批抗台风的先进人物和先进连队,但是他的这个意见遭到郑玉林的强烈反对。
郑玉林认为齐晓斌不能成为先进人物,尽管他确实救了金紫苓,但以他藏有禁书一事来看,如果把他列为先进典型的话,就是丧失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很难想象一个连最起码的革命立场都不具备的人怎么能成为知识青年的先进典型。
这二人争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另外三个人则闷声不响。
大老刘他们不太明白这正副指导员争论都是些什么东西,齐晓斌舍己救人有目共睹,可副指导员偏说他不能当先进典型,难道不顾自己的生命去救人也不能当先进?禁书又是个什么东西?这三人除了戴会计是读过私塾,其他二人初小都没读完,平时他们看见知青们捧着厚厚的一本书在那儿读都很是羡慕,没想到这书也有问题。即然是“禁书”,肯定就是反动的东西,读了反动的东西还会舍己救人,他们糊涂了。
副指导员说得应该也对,我们就是要认真学习毛主席的书,象“老三篇”就要天天读,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才能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雷锋、王杰、欧阳海都是这样的英雄人物。不过齐晓斌来到16连,他们可很少见他读毛选,总是看他读那些封面花哨、专门讲男女之间那些事儿的厚书,读了这样的书也能不怕死,也能舍己救人,他们又纳闷了。
胡正衡则对所谓的“禁书”持有不同意见,他认为这些书籍都是世界各国文学艺术的精华,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真实记载,就像中国的唐诗宋词元曲,谁也不能否认它们的历史地位和文学价值,这些书籍同样能给人以正确的理想启迪,鼓舞人们为真理而斗争,这与毛泽东思想没有矛盾,所以不能简单地去划分什么“禁书”。
但是胡正衡的这套理论并不能说服郑玉林,而且把另外三个支委说得更是一头雾水,不过虽然一头雾水,三人又不同意郑玉林要没收齐晓斌书籍的提议,至于先进事迹要不要报团部,三个人又都不明确表态,结果是这个会议无法继续开下去,胡正衡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让胡正衡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他和大老刘郑玉林都被叫到了团部。
政委肖时、政治部主任张岩向他们布置了劝说齐晓斌上交书籍以及批评齐晓斌和金紫芬错误思想的任务。
胡正衡这时才知道是郑玉林到团部向团领导作了汇报,而起因是那天支部会休会后,郑玉林独自一人在连队转悠,无意中发现金紫芬坐在井台边翻看着巴金的《家》,郑玉林上前把书拿了过来,翻开扉页看到了“齐家藏书”的印章,就说:“这是大毒草,你怎么没有一点政治头脑,这样下去是会犯错误的!”没想到金紫芬竟然回答道:“我不觉得它是大毒草。”说完一把把书抢了回去转身就走。
金紫芬这句话让郑玉林如鲠在喉,转念一想就跑到团部向团领导作了汇报,现在团领导就是为这事把三位连队主官叫了过来。
政委肖时首先批评了胡正衡,告诫他任何情况下必须坚持政治第一、政治挂帅,不能丧失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然后话题一转,指出16连知青目前存在的问题看似小事,实际上是两条路线的生死之争,不能掉以轻心。齐晓斌救人应该表扬,但他暗藏禁书,并且毒害他人,这是决不能姑息迁就的。金紫芬居然认为《家》不是大毒草,这不像一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人说的话,一定有其更深的原因。所以,16连要在全连开展一场大批判,要在思想上挖根源,要肃清资产阶级的流毒,要让“可教育好的子女”与自己的家庭划清界限,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真正成为无产阶级的接班人。
肖时把三位连领导挨个看了一遍,说:“记住!我说的是批评齐晓斌金紫芬,批判错误思想,不是批斗!错误思想可以批评批判,但不是开斗争会。特别是齐晓斌,才16岁,还不到成年人,一定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不能搞大批斗,他的那些书也不一定全是禁书,动员他主动交出来进行辨别,也是为他好。你们听明白了吗?”三人连忙点头。
于是,16连新一版黑板报登出了一条醒目的标语:“肃清资产阶级流毒,树立无产阶级新风”,上面又登了几篇文章,包括从报纸上转载下来的批判巴金《家》、《春》、《秋》的文章。齐晓斌、金紫芬也被分别叫到连部,郑玉林叫齐晓斌交出全部书籍并写出深刻检讨,金紫芬也要写出思想汇报,说说为什么自己认为《家》不是大毒草。
台风刚走,另一场台风又准备登陆了,虽然表面温和,但它的破坏力恐怕不会亚于自然界的台风。
这是齐晓斌在父母被抓后将要经受的一场政治风暴,这个16岁的少年并没有胆怯,他也不准备交出书籍低头认错,因为他认为自己没错。
金紫芬认为郑玉林是在用一种卑劣的手段来报复自己,她非常愤怒,但表面上依旧冷静如常,她也决心对抗到底。
几天过去了,齐晓斌既没有交出书籍也没有写检讨,金紫芬也是没有写思想汇报。
于是,因为齐晓斌金紫芬拒不认错,这天晚上8点,批判会在食堂召开了,全连的老工人和知青都参加了。
胡正衡主持会议,郑玉林作批判发言,他慷慨陈词,义愤填膺,从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思想谈到封资修文化对人民的毒害,从反动学术权威谈到齐晓斌的父母,从大毒草谈到精神鸦片,每句话每个词充满着攻击性和战斗性。他没有提及金紫芬的父母,也没有提到金紫芬的姓名,但他却指出:“有的知青受党教育多年,文化程度也不低,然而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站错队,并且不能认识自己所犯错误,这是不能原谅的,如果顽固不化,那是非常危险的!”
最后,郑玉林强调说:“齐晓斌必须深刻认识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主动交出隐藏的封资修的书籍,否则将采取组织措施。”他宣布,党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犯错误的同志能深刻认识到自己所犯错误,认真检讨反省,革命队伍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如果执迷不悟,顽固不化,只能是被党和人民抛弃。他在结束发言时振臂高呼:“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坚决批判‘封资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会场上是一呼百应,群情激昂。
被安排坐在角落里的齐晓斌低着头,默默地迎受这疾风暴雨般的冲击,没人能看清他在想什么,就连赵文倩、宋伟也不知齐晓斌在想什么。
其实齐晓斌没想什么,他只是觉得这像一场闹剧,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你说吧,在学校斗校长,是因为他推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在市里斗书记市长,是要夺他们的权;斗地富反坏右,是因为他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拿个小小知青来开刀,图的是什么?这个小知青真的有那么大的能量去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吗?如果后世有人把这段轶事写成小说,是不是“满纸皆荒唐”?
金紫芬没被安排单独坐,而是和大家坐在一起,她的心情也是如同湖面一样平静,她不像齐晓斌那样把批判会看成一场闹剧,而是在分析郑玉林下一步将对她以及她的妹妹们采取什么报复手段,但她已经横下一条心,不管你郑玉林会用什么手段,她都不会屈服。
其实会场里的绝大多数老工人根本就没听懂批判会究竟要批的是什么,那些老工人大部分是文盲,特别是老妇女们,开着批判会,带着小孩子,有的还敞开怀,露出两只硕大的奶子当着众人面,就让孩儿“吧唧吧唧”的吸着奶。最好笑是最后郑玉林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时,班长郑宝森的胖老婆居然站了起来,一只手抱着吃奶的孩儿,一只手高高举起呼口号,不想抱孩子的手一下子没用上劲,那孩子差点掉下来,小嘴却死死叼着那粗大的奶头在那里晃荡,吓得郑宝森老婆赶紧把孩子抱紧,却惹得后面的人一阵哄笑,几个男知青更是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女知青却都是羞涩的掩着嘴笑。
批判会结束后,赵文倩就赶紧去找齐晓斌,偏偏没找到。她懊恼地回到宿舍,姐姐赵文佳一脸冷色的盯着她,冷冷地说:“文倩,你应该认真的考虑一下与齐晓斌的关系,现在他这种情况非常危险。我早就跟你说过,他的家庭背景不适合你,虽然他人不错,但是如果你们之间继续发展下去,将来会影响你一辈子的。他才16岁,就会因为这件事而记入他的档案,他的一辈子将非常艰难。现在分手还来得及,你们可以做朋友,但不能做伴侣。”
赵文倩听着姐姐的话,没有吭声。她的内心在煎熬,她的脑袋在发胀,她的思维非常混乱,但这不是因为姐姐说的话,而是她不知道齐晓斌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这场疾风暴雨似的大批判,他能不能挺得住,他会不会想不开,他今晚还会象平常一样与她一起上山割胶吗?
夜色越来越浓,赵文倩失眠了。
齐晓斌独自一人来到了连队驻地对面的门前岭上,这里也是他和赵文倩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这门前岭没什么特别之处,种的都是橡胶树,唯一不同的是山脚有棵苦楝树,这树长得有些年份了,枝桠横错,树干粗壮。
齐晓斌坐在苦楝树下,他需要静静心,想一想。虽然今晚的批判会上他很沉着,但会后他却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向他压了过来,怎样去应对这压力,他需要理理自己的思绪。
齐晓斌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母亲。他想到了父亲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想到了母亲在雕塑室挥汗如雨。父亲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就是知识,只要你掌握了知识,你就可以征服世界,而要想获得知识就得多读书,勤读书,读书破万卷。母亲告诉他,雕塑是人类最早产生的艺术之一,是静态的、可视的、可触的三维空间最典型的造型艺术,其中人物雕塑达到了最高的艺术境界,比如古希腊雕塑家米隆的《掷铁饼者》、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19世纪最有世界影响的大艺术家法国罗丹的《思想者》,都是传世之作,要达到如此境界,需要自身不断的努力,要有惊人的毅力和不怕挫折的勇气。也许你追求的不一定能实现,但这不是你不去争取的理由。
父母的谆谆教导一直在齐晓斌的耳际萦绕,他从父母的身上看到了怎样去做人,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铮铮铁骨,咧咧傲气。是的,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16岁的齐晓斌傲然地注视着已经进入梦乡的16连,默默地思着,想着,一直坐到割胶的钟声响起,才奔回连队。
这一夜,还有两个人也失眠了,就是金紫芬和金紫苓。金紫芬的失眠当然是因为郑玉林这个无耻的小人,而金紫苓的失眠一是因为齐晓斌,她从心底里为齐晓斌喊冤,替齐晓斌抱不平,可她又不知该如何帮助齐晓斌;二是因为她大姐,她没想到郑玉林是如此的卑鄙,而她过去一直对郑玉林抱有好感,并因此与大姐吵过架。
金紫苓躺在床上,听着旁边床上大姐翻来覆去的声音,她想安慰一下大姐,可又不敢。于是又想着齐晓斌,他会怎样?他可是她的救命恩人,指导员原来讲要表彰他,可瞬间他又变成受批判的对象了,而且从郑玉林的发言中可以听出,齐晓斌可能会有大麻烦。她又想到了赵文倩,批判会结束后她看见赵文倩去找齐晓斌,也看见因为没找到齐晓斌,赵文倩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们真的能好下去吗?金紫苓从女知青们的闲谈中听到过赵文佳对妹妹的恋爱有不同的看法,赵文佳只是碍于她妹妹的情面没有过多干预,现在呢?
可是不管怎样,齐晓斌救过她,就凭这一点,齐晓斌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个值得信赖的好人,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想到这里,金紫苓不禁心慌起来,她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就这样胡思乱想,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一直到割胶的钟声敲响,金紫苓也没睡着。
“当当当当”,割胶的钟声响起,胶工们鱼贯而出,在食堂里吃夜宵时,金紫苓没看见齐晓斌,也没看见赵文倩。吃完夜宵,金紫苓拿好割胶工具走向连队大门,远远看见了齐晓斌和赵文倩。胶灯的照耀下,赵文倩显得忧郁苍白,而齐晓斌依旧精神抖擞,好像批判会根本就没影响到他的情绪,这让金紫苓暗暗惊讶。
这是一个清爽的夜晚。
台风过后,空气清新,虽然路面被台风暴雨搞得坑坑洼洼的,橡胶树位也乌七八糟的,但凉爽的空气让人精神百倍。
齐晓斌迈着大步往前走着,赵文倩近乎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走出16连一段距离后,齐晓斌才放慢步伐,等着赵文倩追上他,二人并肩向前走去,一路默默无语。
拐过两座岭,齐晓斌打破了沉默:“文倩,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对你讲。”
赵文倩一听就猜到齐晓斌要讲什么,说实话,姐姐赵文佳昨晚对她说的她并非完全没有听进去,但她对这个问题还没想好,也不愿意想好。齐晓斌要讲的肯定和赵文佳讲的意思相近,她不敢听,所以赵文倩立刻说:“别!别讲!”
可是齐晓斌自顾自地说:“文倩,你还是让我说吧!不然我憋得难受。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维持同学关系,因为我不知道下来还将遇到什么,因为……”
“齐晓斌!”赵文倩愤怒地打断了齐晓斌的话,泪花儿在她的丹凤眼里打转,“叫你别讲就别讲,我不要听!不要听!”
说完,赵文倩气鼓鼓地向前快步走去,把楞了一下的齐晓斌甩在了后头,齐晓斌无奈地摇摇头,赶紧跟上赵文倩。
清爽的夜,静寂的夜,胶灯在橡胶林间闪烁,胶乳在滴滴入杯,辛勤的汗水洒落大地,动荡的青春在煎熬。
中国这一代上山下乡的知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们稚嫩的肩上承担起不该他们承担的责任,他们在广阔天地耕耘却没有丰厚的回报,他们把青春、爱恋、理想深埋在了祖国母亲的土地里,却并未看到长出丰硕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