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疯狂的割大树位在实行三个月后被叫停了。
事实印证了胡正衡在团生产会议上反对割大树位意见的正确性。全团的胶乳产量在割大树位的第一个月创下历史同期最高水平,第二个月产量就开始处于不稳定的状态,第三个月开始直线下滑,一些高产树不高产了,更多低产树干脆不出胶乳了,还有的橡胶树就枯死了。
副团长陈子龙抱着大碌竹,坐在家里“咕噜咕噜”抽着土烟,这位独臂英雄抱病在家已经三个月了,房间里混杂着土烟味儿和中药味儿。
有人敲门,陈子龙应道:“进来。”
进屋的是团长朱国忠,洗的发白的军装上,红星闪耀,红旗飘飘,军帽沿下露出的双鬓已经灰白掺杂,陈子龙给他让了座。
“怎么样,老场长,身体好点吗?”朱国忠笑眯眯地问。
陈子龙点点头算作回答,他现在对这帮现役军人已经少了些好感,虽然对这支军队他依旧无比信任,因为统帅还是原来的统帅。
“老场长,我来求救了!现在的问题大了,胶乳产量直线下滑,有什么办法解决吗?”朱国忠快言快语,他知道陈子龙不喜欢绕来绕去。
陈子龙摇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朱国忠知道陈子龙对割大树位一肚子意见,抱病在家就是对割大树位的一种无声抗议,于是试探地问:“能不能加大尿素的施肥量?”
“胡闹!”陈子龙“砰”地拍了一下身边的茶几,“这橡胶树就像一个人,一个精壮汉子,本来身强力壮,一天能种五亩地,你们偏偏要他一天种10 亩地,干得他精疲力竭,三根筋挑着一颗头,你们又要给他下补药,你说,你是救他还是害他?”
朱国忠看着发火的陈子龙,心里很是羞愧,于是说:“老场长,我们错了,可既然已经错了,就得想法子纠正啊!您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要不这几十万株橡胶树就真的完了!”
陈子龙低下头,“咕噜咕噜”抽上两口土烟,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叹了一口气:“唉!这叫什么事嘛!把胡正衡调生产处吧,让他当处长,他有办法,你们那个军人处长把他调走。我老了,就当参谋吧!”
朱国忠苦笑着说:“这得请示师部。”
“组织程序你们去办,人可以先上来,但是军队这位仁兄不能再主持生产处的工作了,要让小胡主持。”
“我和政委商量一下。”朱国忠起身告辞了。
陈子龙目送朱国忠离去,又是叹了一口气,继续“咕噜咕噜”抽他的大碌竹。
谢和平超假二个月回到了16连。他整个人都胖了一圈,以至于叶选兴看见他调侃地说:“这谁呀?脖子和脑袋一般粗!”逗得大家伙好一阵笑。
谢和平是个有心眼的人,他首先到了连长大老刘的宿舍,提了一包香肠,把个大老刘高兴的笑眯了眼,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后上了戴会计家,照样提了一包香肠,戴会计欢喜的像过年,非要拉着谢和平喝上二盅,多余的话自然免谈。再就是进了郑玉林的单间宿舍,东西没送,只是一个劲儿的承认错误,搞得郑玉林反倒不好意思了,只是说写份检查就行了。至于胡正衡,谢和平一回到连队就听说他要调走了,因此就免了礼数。
谢和平又是一个会做人的人,他在回来之前,把16连全连知青的家都走了一遍。家长们有的让他给儿女带钱和粮票,有的让带日用品,有的家长做了肉丁豆豉,有的捎上几粒咸鸭蛋,所有的家长都写了信让谢和平带给孩子们。谢和平挨着宿舍一间一间把东西和信件交给每个知青,大家都对他说声“谢谢”,让他好不得意。
谢和平走到金家姊妹宿舍门口,下意识地回头望望,见没人注意,“哧溜”一下就进了门,倒把金家三姊妹吓了一跳。
谢和平见三姊妹都在,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的妈妈放出来了!”
“什么?”金家三姊妹同时站了起来,“嘘”,谢和平赶紧伸出一根手指贴着嘴唇,“我在菜市场碰见她,她匆匆写了张纸条叫我带给你们,还有10元钱。”说着从裤兜里掏出纸条和钱,放在金紫芬的手中,迅速离开了。
金紫芬展开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潦草,没有标点符号,但认得出是妈妈的笔迹,纸条上写着:“我已被释 受监视 父仍被囚 家中均好 勿念 小谢带去10元 你们保重 妈 ”。
三姊妹看着妈妈熟悉的笔迹,那眼泪就如同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三个人都不敢放声大哭,拼命的控制着不让声带放开,就听得屋子里抽泣声此起彼伏,连续不断。这么多年,总算知道亲人的下落,总算知道父母健在,这些被强行剥夺了父爱母爱的孩子们怎么能够不伤心落泪,可又不敢让自己的悲伤自由地毫无拘束地释放出来,这又是多么的悲哀!
谢和平离开金家三姊妹的宿舍,就把叶选兴叫了出来,默默地掏出两包“大前门”香烟放在叶选兴的手里,说:“你舅妈让我带给你,你舅快不行了,胃癌晚期。”叶选兴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自从到了舅舅家中,自他懂事起他就感到舅舅对他这个外甥很生分,倒是舅妈对他还可以,他接过香烟,抽出一根递给谢和平,自己叼上一根,挥挥手转身走了。
谢和平最后找的是齐晓斌。他已经听说齐晓斌受批判的事了,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齐晓斌他父亲已被判处无期徒刑、母亲不堪凌辱在看守所里自尽的消息。这消息谢和平是从读高中的同学江浩那里得到的,他怕消息不确实,还专门跑到齐晓斌家所在地派出所去打听。一个警察告诉他这是真的,他就问多了一句:“为什么不通知家属?”那警察没好气地看着他,冷冷地回答:“自绝于党和人民,用得着通知吗?快滚!”谢和平又去找了居委会,主任沈大妈听说他是齐晓斌的同学,顿时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泣不成声地说:“晓斌那孩子怎样了?他妈死的好惨啊!杨大姐是个好人啊!死的太惨了……连骨灰都没留下……”抹着眼泪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绣着梅花的手帕递给谢和平,说是齐晓斌母亲的遗物,请他转交给齐晓斌。
谢和平最后决定还是把事实告诉齐晓斌,当他把那块手帕交给齐晓斌时,齐晓斌的眼圈红了,谢和平用力地按按同学的肩膀,赶紧扭头离去,他不忍看到齐晓斌的眼泪。
谢和平在告知齐晓斌其母亲去世之前先见了宋伟,他也给宋伟带来了家信,是宋伟妈妈写的。那信就是一张纸,连信封都没有,写的无非是宋伟的父亲又升官了,很忙,家中一切都好之类的,这信谢和平看了,让他多少有点不理解,因为同学们都知道,宋伟父亲与齐晓斌的父亲是好朋友,信中根本没有提及齐父判刑、齐母自杀的消息。谢和平多少带点怀疑的语气把齐家的事告诉宋伟时,宋伟吃惊的表情让谢和平确定宋伟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齐晓斌在得知母亲的噩耗后,整个人都麻木了,他沿着16连山后的那条水泥渠槽,一个人向着远方走去,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他更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
这个混沌的世界里,是母亲给了齐晓斌生命,从他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他初谙人事到启蒙读书,一直到读上初中,母亲是他最为依靠的人。他从母亲的身上学到了怎样思考,怎样做人。
齐晓斌双手托起母亲留给他的手帕,一朵艳红的梅花正昂首怒放,上面还绣有一句诗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母亲最为欣赏的一句诗句,也是母亲的人格。
齐晓斌仿佛看见了母亲那灿烂的笑容,看见了母亲在一片花海中向他走来……
齐晓斌走到了水泥渠道的尽头,这里有一个闸门,他坐了下来,回望着一渠清水。
渠水静静地流淌着,齐晓斌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凝视着母亲留给他的手帕,雷崩山裂般的嚎啕大哭起来,面对这山岭旷野,他把那心底里的悲伤全部释放了出来,把对母亲的怀念全部释放了出来,把对母亲的哀悼全部释放了出来……
四野里一片沉寂,山岭、树木、禾苗、渠水都在这哭声中颤栗,道路旁的小草也在瑟瑟发抖,风把这悲痛的哭声送上蓝色的苍穹,送往苍茫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齐晓斌的嗓子已经哭哑,他抽搐着、啜泣着,久久的深陷在悲痛之中,直到宋伟出现在他的身旁。
宋伟在听到齐晓斌母亲去世的消息后,立即满世界的寻找齐晓斌,可找遍全连也没找到。他碰到赵文倩,把齐晓斌母亲的事儿告诉了赵文倩,赵文倩急得脸色都苍白了,立刻和他分头去找齐晓斌。宋伟在牛栏遇见功夫伯,功夫伯说看见齐晓斌沿着渠道走了,宋伟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这条水渠的水深有2米啊!宋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顺着水渠找去。远远地看见齐晓斌坐在水闸口,他才放下心来。
宋伟挨着齐晓斌坐了下来,他伸出一只胳膊用力揽住齐晓斌的肩膀,他知道,这时候语言的安慰显得苍白无力,只有朋友的那颗心才能给极度悲痛的齐晓斌勇气和力量。
齐晓斌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他看见宋伟目光里的同情和鼓励,他知道朋友想和他说什么,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久久没有松开。
胡正衡接到让他先到团生产处主持工作的电话后,内心很是矛盾。来到16连的几个月他已经喜欢上了这里,这里的老工人淳朴老实,这里的知青纯真活泼,这里的山山水水让他感到亲切,他真的舍不得离开。他知道叫他回团部肯定是老场长的主意,他不能违抗,但是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新的岗位。
胡正衡把工作分别移交给大老刘和郑玉林后,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走出了16连。他站在距离16连不远处的小山岗上,回头眺望着这个他生活战斗了几个月的小山村,心中有颇多感慨,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有的还没做。齐晓斌金紫芬的事情他不主张继续批判下去,但他已经无法参与了;知青们的宿舍应该盖新的了,但那还需要团部批准;16连的高产橡胶树在全团最多,因为割大树位受伤害最严重,怎样让这些树恢复高产还需要认真研究,找出有效的办法,等等。胡正衡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扭过头来正想走,金紫芬就站在他的身后,让他多少有点惊讶。
金紫芬一身洗的发白的军装衬着她苍白的脸庞,黑黝黝的一双大眼睛忧郁地看着胡正衡,她是专门来为胡正衡送行的。
其实从胡正衡来到16连的那一天,金紫芬就开始关注这位比她大几岁的大学毕业生。她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好像找到了一种感触,她从他的举手投足中看到了一种力量,她从他的工作作风中领悟到一种智慧,她从他的待人处事中看到了一颗善心,这似乎是她梦寐以求的。特别是台风之夜他把她粗鲁地从床上拖起拉出房间,她丝毫没有觉得无礼和羞辱,而是感到一种坚毅和信念。她无法忍受郑玉林的百般纠缠,是因为郑玉林所有的手段都出于一个自私的目的,就是所谓的“爱”,尽管爱是自私的,但如果连追求“爱”的手段都那么自私可怕,难道还会有真正的“爱”吗?胡正衡从未对她表达过丝毫“爱”的意思,但她却隐隐感觉到他对她的欣赏,他对她的一种暗恋,真正的爱应该是两颗心在人生旅途中的碰撞,在岁月颠簸中的共鸣。女性的直觉告诉她,他们的心在靠拢。
胡正衡根本没想到金紫芬会来送他,他从未在她面前表示过什么,而且因为郑玉林的缘故他一直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他确实也对这位美女产生了爱慕之情,只是这爱慕之情被他深深地埋在心底。他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他了解她现在的处境,他对郑玉林的做法很是反感,但郑玉林手持“尚方宝剑”又让他非常无奈,因此他只能想方设法减轻金紫芬的压力。那次批判会他建议郑玉林不要直接点金紫芬的名,并且在要求金紫芬齐晓斌写检讨的问题上也不要逼人太甚,甚至在叫齐晓斌交出禁书的问题上他都抱着能拖就拖的态度,这让郑玉林对他很有意见。现在胡正衡要走了,他无法预料下来金紫芬将会再遇到什么,郑玉林还将采用什么办法逼金紫芬就范。
胡正衡瞄了一眼金紫芬那忧郁的眼神,垂下头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请你原谅!”
“你已经尽力了。”金紫芬淡淡地应道,缓缓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塞到胡正衡的手里,“到团部再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金紫芬说完,黑黝黝的眼眸中射出一道亮光,然后低下头快步离去。胡正衡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感觉到手中的信沉甸甸的,他把信放在贴胸的衣服口袋里,默默地向着团部走去。
赵文倩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齐晓斌,她在山坡后看见宋伟搂着齐晓斌的肩膀沿着渠道正往回走,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立在水渠边等待着他们,当看见齐晓斌脸色苍白,两眼红肿时,她的心又揪紧了。
宋伟见到赵文倩来了,松开了搂着齐晓斌的手臂,他想,让赵文倩安慰齐晓斌会更好,就向赵文倩点点头,离开了。
赵文倩明白宋伟的意思,她轻轻地握着齐晓斌的手,两个人在水渠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赵文倩感到齐晓斌的手是冰凉的,她就紧紧地攥着那双手,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手掌上那一粒粒凸起的老茧。手已经粗糙了,人呢?她抬眼看着齐晓斌,那双眼睛连眼白都充满了血,忧伤里透着一种愤怒,悲哀里藏着一种坚强,赵文倩知道看似文弱的齐晓斌,骨子里却隐含着八百里秦川的倔强。
赵文倩想起在苦岭关开荒时,当齐晓斌听大老刘说脚下就是秦朝的古驿道时,非常仔细地把那条古驿道看了又看,走了又走,甚至拉着赵文倩在那条古驿道上踩了又踩,十分高兴地对赵文倩说:“这是我的祖先修的路”,让这位上海姑娘感到齐晓斌就像孩子一样天真。现在这个天真的大男孩在悲伤的漩涡里挣扎,她只有用自己温暖的心去抚慰他,她把那双冰凉的手慢慢地拉向自己的怀中。
姑娘的温情熔化了齐晓斌因为悲伤而渐冷的心,他双手捧起赵文倩的脸庞,盯着那双丹凤眼,赵文倩的眼里满含着温馨,齐晓斌忍不住抱紧了赵文倩,一个深深的吻激起了两位年轻人心中爱的浪花,那唇瓣与唇瓣、舌尖与舌尖的交缠,是一种安慰,一种发泄,一种奔放,更是一种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