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胡正衡坐在团部的宿舍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一张相片从信封里滑落到地上,他赶紧拾了起来。照片上金紫芬扎着粗粗的辫子,一双大眼睛奕奕有神,微微上翘的嘴角边是两个动人的酒窝。胡正衡抽出信纸,秀丽的字迹跃入眼帘,整整三页纸诉说了金家的过往和金紫芬对人生的态度,对生活的渴望,对幸福的追求。
胡正衡被深深地震撼了,尤其是这段话让他心动:
“我从不乞求怜悯,我只想像人一样活在这个世界。我弄不懂人为什么要分成三六九等,为什么要斗得你死我活,难道这就是人活着的意义吗?人生苦短,却让人平添多少忧愁;青春短暂,又能有几多花开与花落?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应该互相尊重,我不奢望豪华富贵,我只求一个和睦安乐,难道错了吗?我渴望有个坚实的臂膀让我依靠,是希望他尊重我,希望他理解我,希望他爱我,而不是把我当成他可以炫耀的物件。也许我不适合你,也许我过于唐突,但我的心是纯真的,是透亮的……”
胡正衡摊开信纸,却不知该如何落笔,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金紫芬的身影。在16连的几个月,他接触的知青中,金紫芬给他的印象最深,她温文尔雅,气质不凡,才貌出众;她勤奋好学,做事认真,颇有天赋,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她绝对是大学里的高材生,可惜了!胡正衡由此联想到国家的未来,联想到再下一代,难道每一代都将这样去接受“再教育”吗?用一种强制性的手段斩断年轻人增长文化知识的路径,这是马克思主义吗?胡正衡不敢想下去了。
“哆哆哆”,有人敲门,胡正衡打开门,进来的是老场长陈子龙。
简单的几句寒暄,陈子龙就直奔主题:“小胡,全团的统计资料你看过了,现在形势非常严峻,我们这个橡胶高产农场有可能成为低产典型,你想用什么法子扭转局面?”
胡正衡一到团生产处就翻阅了各连队的统计资料,形势的确非常严峻,胶乳产量除了割大树位那二个月创纪录外,总体上已经低于去年同期产量。绝大部分高产树胶乳产量开始下降,一些低产树甚至不产胶乳,有些橡胶树甚至枯死。这是一场浩劫,一场灾难。
“今年恐怕难以扭转局面了。”胡正衡望着面前这位独臂老人,探讨式地说,“胶树基本都受到严重伤害,一时半会无法恢复元气,需要一段时间进行调养。我的想法是,低产树全部停割,中产树继续按过去的方法生产,高产树根据具体情况,有的继续生产,有的二天或者三天生产,有的停割一个月或者二个月,16连的高产树位最多,最少停割一半,停割期间加大田间管理的力度,多施有机肥,适当配施尿素,还要对病虫害加强防治,这样也许今年无法完成乳胶生产任务,但明年橡胶树应该基本恢复正常生产水平。停割后,劳力可以转入田间管理。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还要团党委同意,可能还要报师党委。老场长,您看这样是否可行?”
陈子龙点头说道:“好!现在也只有这样子了,你赶紧把方案拿出来,提交团党委研究,事不宜迟,只争朝夕,咱们干事就要像干事的样子。”
“我马上写方案。”
胡正衡送走陈子龙,回到桌子前,盯着没写一个字的信纸,犹豫了片刻,拿起笔来,急速地写起方案来了,一直写到凌晨5点才把方案写好,这才疲倦的躺下。
清晨,太阳刚刚露出红彤彤的脸庞,周绪杰就带着一个班的武装连的知青来到了16连,他指挥着十几个人把男知青住的收胶房围了起来,等着上山割胶还未回来的齐晓斌。
昨天晚上,郑玉林跑到团部向政委肖时和政治处主任张岩汇报了齐晓斌坚决不把禁书交出来、而且16连的男知青全都支持齐晓斌的情况,要求派武装连协助收缴齐晓斌的藏书箱。肖时和张岩研究了好久才同意派出一个班的人,并叫周绪杰带队,而且只准带枪不准带子弹,尤其强调不许使用暴力。
第一个收完胶返回连队的男知青是谢和平,他见情况不妙,没敢进收胶房,站在连队大门等着其他知青的归来。不一会儿,知青们挑着装满乳胶的担子陆续回到了连队,听谢和平一说,顿时群情激愤,嚷着叫着要上前论理。宋伟制止了大家的吵闹,领着大伙儿去找周绪杰。
两拨人在男知青的临时宿舍——收胶房相遇了。
宋伟问周绪杰带人来有何公干,周绪杰笑一笑,说奉团部命令前来收缴齐晓斌的禁书。宋伟也笑着说:“可有搜查令?”周绪杰没想到宋伟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楞住了。
宋伟依旧是笑嘻嘻的:“周哥,你以为现在还是文革刚开始那会儿咱们红卫兵‘打砸抢’啊!总得有个收缴禁书的什么证明吧?再说你们武装连也不是公检法啊!”
这时郑玉林也匆匆赶来,他刚从山上割胶回来,远远就喊:“周绪杰,和他们啰嗦什么,赶紧把齐晓斌的书收缴了!”
周绪杰一听,把手一挥,武装连的人就准备上,宋伟一看,也把手一挥,16连的十几个男知青也冲了上去,两边的人互不相让,齐齐地就在收胶房门口对峙起来。
郑玉林气得两眼发直,喝道:“宋伟,你想干什么?”
宋伟蔑视地扫了郑玉林一眼,说:“不干什么!有搜查令就进,没搜查令就滚!”
周绪杰一听也火了,他大喊一声“让开!”退后一步,拔出五四手枪,跟着的武装连知青也都“噼里哗啦”拉动了枪栓。宋伟冷笑一声:“哼哼!有种你开枪啊!”边说还边往前逼,这让周绪杰好不尴尬,他只是想吓唬宋伟他们一下,因为枪里没有子弹。
这时齐晓斌也割胶回来了,见此情景,急忙上前,说:“让他们搜!让他们搜!”
周绪杰带着人就要往里进,宋伟却依旧不依不饶,他拦着周绪杰说:“哥们!咱可说好了,要是搜不到怎么办?”
郑玉林一旁叫道:“肯定有,搜!”
宋伟又冷笑一声,说:“郑副指导员,这话可是你说的,咱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搜不到,你得当着全体知青的面向齐晓斌同志道歉。”
郑玉林信心十足地应道:“肯定有!搜!没有我负责!”
周绪杰带着人进了男知青的宿舍,搜了半天,毛选四卷、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搜出一大堆,还有几本歌颂毛主席共产党的歌曲集,偏偏没有什么禁书。
周绪杰走出宿舍把情况告诉了郑玉林,郑玉林略一思索,说:“他藏起来了,肯定在赵文倩那里!”赵文倩就在围观的人群中,听到这话,她落落大方地说:“好啊!到我宿舍去搜啊!”周绪杰望望郑玉林,郑玉林示意了一下,周绪杰就带了两个人去了赵文倩的宿舍,没一会儿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一场搜查显然毫无结果,郑玉林皱起了眉头,没等他想好,武装连的一个矮个知青与谢和平就发生了冲突。原来谢和平见这帮人没搜到什么,反而把大家的红宝书和行李翻得乱七八糟,就想去整理一下,他往前一挤,不小心碰到武装连的那个矮个知青,矮个知青二话不说,抡起枪托就往谢和平的脸上来了一下,这一下就把16连的男知青们惹火了。陈大强刚好在谢和平边上,抡起巴掌就“啪”地给了矮子一嘴巴,矮子又想用枪托来打陈大强,偏偏叶选兴就在他的身后,猛地一脚就把矮子给踹趴下了。武装连的其他人见了纷纷举起枪,宋伟大喝一声:“弟兄们!上!”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周绪杰反应过来,宋伟已经把他摔倒在地,腰里的五四手枪也到了宋伟的手里。16连的男知青一哄而上,武装连的人也抡着枪托打了过来,陈大强叶选兴顺手拎起六斤半的开荒锄挥舞起来,武装连的人手中有枪但没子弹,那枪就如同烧火棍一样毫无作用,哪有这六斤半开荒锄使得痛快?只见是锄到之处,人仰马翻,没几下,就被16连的知青缴了几条枪。还有两个武装连的不知好歹,正想举着枪往前冲,没料到人群中冲出两位女知青蓝艳雯和罗莹,脚下使绊,手上一用劲儿,这二人都来个狗啃屎,枪也自然被二位穆桂英拿到了手中。蓝艳雯拉开枪栓一看,笑着说:“没子弹呀!”宋伟一听也把抢到手里的五四手枪认真一看,只有空弹匣,他把手枪丢还给周绪杰,拍着周绪杰的肩膀说:“周哥,你这帮手下也太不经打了!”说得周绪杰满脸涨得通红。
这一番打斗,把郑玉林吓得不轻,他没想到是武装连先动的手,动了手又打不过16连这帮愣小子,就这点已经输了理,肖政委一再叮嘱不准使用暴力,这下好了,说不清了。
这时,大老刘也匆匆赶到,显然已经有人向他作了汇报,他一脸严肃,让16连的知青把枪还给武装连的人,然后对郑玉林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事先通气?”郑玉林被说的低垂着头半天不敢吭声。
宋伟见大老刘来了,立即嚷嚷起来:“连长,副指导员叫武装连的搜查什么禁书,不但没搜到,还用枪托打人,你看,谢和平的牙都被打掉了,这件事你要是不处理,咱们没完!”他这一嚷,16连的男女知青都异口同声地喊道:“对!这事儿得处理!”叶选兴尖着嗓子叫道:“郑玉林得赔礼道歉!武装连得赔礼道歉!”谢和平张开鲜血直流的嘴巴,故意在人群面前走来走去,两颗被打掉的牙托在手掌上,摆给众人看,引得围观的老工人们都一起指责武装连的人了,搞得周绪杰恨不得在地上挖个缝钻进去。
大老刘一看,郑玉林和武装连的人个个头都耷拉着,再一看,16连的知青也好,老工人也好,就连老妇女都在那儿指指点点地骂着武装连的人,众怒难犯呀!搞不好这帮人都会被宋伟他们揍一顿,那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大老刘一把扯过周绪杰,狠狠说道:“你!还有打人的那家伙,赶紧向谢和平道歉!”周绪杰如梦初醒,拉着矮子就向谢和平鞠躬致歉,谢和平还故意不依不饶,非要矮子赔他被打掉的两颗牙,大老刘只好叫麦医生和金紫芳把谢和平扶到医务室去上药,才算解了武装连的围。大老刘使了个眼色给周绪杰,周绪杰心领神会,带着人赶紧灰溜溜的离开了16连。
这边郑玉林见武装连的人走了,自己也想溜,偏偏宋伟正盯着他,喊道:“副指导员,你可不能走,这事儿是你惹起来的,总得有个说法吧!你可不能一走了之!”宋伟话音刚落,那帮男女知青就又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有叫让郑玉林向齐晓斌道歉的,有叫让郑玉林写检讨书的,有叫把郑玉林撤职的,把个郑玉林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站在那儿左不是右不是,一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大老刘。
大老刘原本对郑玉林是有好感的,但自从郑玉林到了16连后,做的几件事反而让大老刘对他产生了反感,今天这事儿就连大老刘都希望宋伟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不过话说回来,郑玉林毕竟是副指导员,大老刘还得给他面子,给他找个台阶下。于是大老刘把宋伟拉到了一旁,用商量的口气说:“小宋,这件事这样处理好不好?齐晓斌的书就不用上交了,今后也不追究了,你叫他随便胡乱写几笔搞个检讨书应付一下就算了,至于道歉嘛,是不是也就免了,总得给人一个台阶下嘛!”宋伟听大老刘这样说,也就不好坚持让郑玉林道歉了,因为他知道大老刘对齐晓斌有个藏书箱一清二楚,但大老刘在这件事上一直假装糊涂,实际上也是在帮齐晓斌的忙,大老刘这样说也是有他的难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宋伟也就点头应承了下来。
16连知青缴了武装连的枪这件事也被团部知道了。
政治部主任张岩把大老刘和郑玉林都叫到了团部,一问具体情况,张岩的脸都黑了,骂道:“这不是无法无天吗!”正骂着,政委肖时、团长朱国忠也进来了。听了情况汇报以后,两位主官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朱国忠笑着说:“看来咱们武装连得到16连聘请军事教官啊!”肖时接过大老刘带来的齐晓斌的检讨书粗略看看,摇摇头说:“算了吧,一个小青年,也不是什么大错,告诉他今后注意点就行了。我去师部开会路过南油市去拜访军管会,他们告诉我齐晓斌的母亲自杀了,父亲被判了无期徒刑,这孩子还不到17岁,我们还是要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来教育他,帮助他。这次16连知青夺枪说明我们自己存在很大问题,这件事是我拍的板,要负主要责任,但也说明我们的基层干部在处理具体问题上缺乏判断能力和处置能力。对知青的工作必须细之又细,这方面我们都是新兵,还要在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党把这些年轻人交给我们,我们必须在政治上与党中央毛主席保持高度一致,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也对这些年轻人负责。”
这场风波就这样糊里糊涂的销声匿迹了。
胡正衡的方案得到了师团两级的批准,他迅速做出了部署,各个橡胶生产连队也都立即按照团生产处的计划安排了橡胶树位的停割、轮割和田间管理。胡正衡为了进一步掌握第一手资料,又亲自对全团的橡胶生产连队进行了一次检查,这天,他来到了16连。
大老刘在连部向胡正衡详细地作了汇报,16连的三十一个高产树位已按团生产处的意见停割了一半,剩下的二天割一次胶,中产树位仍在继续生产,所有橡胶树已经普遍施了一次牛栏肥,团里又拉来了两卡车鱼肥,准备沤熟后再普施一次。
胡正衡知道大老刘不会弄虚作假,赞赏地点点头,接着就问起齐晓斌和金紫芬的事儿,大老刘说:“团里肖政委已经作了指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只是郑玉林似乎不甘心,我想他主要是因为金紫芬。”
“唉!”胡正衡叹了一口气,说,“我原想他和金紫芬能够好下去,但是金紫芬接纳不了他,他的心胸又不开阔,报复心太强,男女之间的事怎么能用上这种手段呢?”
“你说的对。他现在在知青中已经很没市场了,可他还是没醒悟,我看他是一条道走到黑,不知悔改。”大老刘很不满意地说。
“有时间你还是多跟他聊聊,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胡正衡提醒道。
大老刘点点头。
胡正衡离开连部,心里正在掂量着是否去见金紫芬,就看见金紫芬袅袅婷婷地拎着水桶走了过来,胡正衡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金紫芬一身清爽,披肩的长发散发出阵阵皂香,秀丽的脸庞透出羞涩的红晕,那双大眼睛在看到胡正衡时透出一种喜悦。
胡正衡主动伸出手接过金紫芬手里的水桶,两人并肩往宿舍走去,一路上边说边笑。这是金紫芬来到16连后第一次笑逐颜开,第一次心情舒畅,第一次展现出她爽朗的性格,以往她是压抑的,就是笑也是苦涩的、勉强的。今天胡正衡的到来不仅仅是给她带来了喜悦,也给她带来了对幸福的憧憬。
洁净简朴的宿舍,没有任何刻意的装饰,只是在金紫芳床铺上方的墙上悬挂着一副画作,胡正衡认出那是林风眠的国画《憩息图》,5只鸟儿站在一枝树枝上,2只一对,3只并排,叽叽喳喳,似乎在议论着什么,唯独有一只鸟儿孤独地站在它们的下方那枝树枝上,似乎在被人评说。宿舍里挂着这样一幅画,让胡正衡领悟到逆境中的金紫芬对生活的态度,也让他更透彻地窥见了金紫芬的内心。
金紫芬见胡正衡仔细端详着《憩息图》,顽皮地说:“胡指导员,这是‘大毒草’喔!”
胡正衡笑着说:“是呀!这是一幅‘大毒草’!我很佩服画这幅‘大毒草’的画家,也佩服现在还敢把这幅画挂起来的人。”
金紫芬听到胡正衡如此说,不禁脸红了起来,她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胡正衡面前的桌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胡正衡呷了一口水,继续说道:“这幅画幽默却又含蓄,讥讽却又坦然,画的是鸟儿,说的是人,看似风景,恰似社会,只有很高品位的人才能领悟到这内中的真谛。”
金紫芬对胡正衡的评论很是赞赏,这幅画她曾经有意无意地拿给郑玉林看,郑玉林叫她赶紧把画烧了,看似爱护她,实则伤害了她,伤害了她那颗自尊的心。现在胡正衡的话激起了她心中沉静已久的思绪,她找到了审美取向一致的人。
“也许我就是这其中的一只?”金紫芬依旧是一种顽皮的口吻。
“我只欣赏孤独的那一只!”胡正衡幽默地回应道。
金紫芬的眼眶霎时红了,她看着眼前的这位男子,英俊的脸庞上是刚毅的神色,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投射出一种坚韧,这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
胡正衡低下头,郑重地说:“你的信我看了,我想你今后不会是孤独的那一只鸟儿。我不会计较你的家庭出身,但是,我想你要有思想准备,和我在一起就意味着在这广阔天地呆一辈子,这是一种真正的考验,也许是一生的考验。”
金紫芬毫不犹豫地说:“我准备好了,只要你能接受我,什么样的风雨我都不怕!”
胡正衡被感动了,他走向金紫芬,用一种坚定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位有着一双美丽大眼睛的姑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然后转身向外走去,在宿舍门口他回过头来,对着金紫芬说:“等着我,我会来接你的!”
金紫芬望着胡正衡渐行渐远潇洒的背影,泪花儿又一次涌上了眼眶,她的心随他而去,她久久地沉浸在一种对幸福的向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