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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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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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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连连载

第二十三章

 

总算有一个星期日可以休息,齐晓斌一个人来到了马塔镇。

马塔镇说是镇,其实就是沿着一条省道两边建起了一排排低矮的平房而已。省道一头通往县城和南油市,一头通往省会广州。沿着省道两旁的平房,依次是公社革委会、派出所、邮电所、供销社、汽车站、卫生院、马塔饭店、小学中学和居民住宅。

齐晓斌还没从丧母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来到邮电所寄出几封信,那是寄给他父母的兄弟姐妹们的,信里报告了母亲的噩耗和父亲的消息,站在绿色的邮筒前,他犹豫了很久,最后一咬牙还是把信件投了进去。他又来到供销社,买了一些日用品,刚走出供销社,就看见三辆蒙着篷布的解放牌大卡车飞快地驶入供销社边上的汽车站,车停稳后,每辆车都跳下来几个上身绿军装、下身蓝军裤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们拉开距离站成一排,大声向车厢内喊道:“快点!下车,上厕所!”接着就看见一群身穿囚服的人纷纷从车厢里跳了下来。

齐晓斌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晓斌!晓斌!”他顺着叫声望过去,只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灰白身穿囚服的男子正向他挥着手,嘴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齐晓斌定睛一看,是父亲!他大喊一声:“爸——爸——”向着父亲猛扑过去,父亲也向着齐晓斌飞奔而来,就在父子即将相拥之时,两个军人挡在了父子之间,他们端着枪,横眉冷对的喝道:“干什么!退开!退开!” 父亲被挡住了,齐晓斌也被挡住了,他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父亲的黑发已经灰白,父亲的嘴角在微微颤抖,两行浊泪挂在父亲的脸庞上。

齐晓斌疯了似得推开挡着他的士兵,但随即被冲上来的另外几个士兵按在了地上,他仰起头对着天空悲愤地喊道:“爸——爸——”

父亲被士兵们连拖带拽地推上了卡车,被士兵按着动弹不得的齐晓斌只看见父亲那微秃的后脑勺,他跪在地上,浑身抽搐,泣不成声。

按住齐晓斌的士兵们松开了手,解放牌大卡车绝尘而去,留下一股难闻的汽油味儿。几个围观的人走了过来,把齐晓斌扶了起来,一个身穿干部服的中年男子对他说:“是农场知青吧,快回去吧!这些人是被押往阳江监狱的。唉!这年头,谁又说得清呀!快回去吧!”齐晓斌看看扶他起来的几个人,人们的眼里或是同情,或是疑惑,齐晓斌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含着眼泪离开了汽车站。

齐晓斌一路走一路抽泣,脑海里一片空白,走到马塔饭店前他停了下来,饭店里没有几个客人,几个女服务员穿着白色的制服坐在饭店的门口闲聊着什么,看见齐晓斌过来,其中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的漂亮姑娘迎过来问:“同志,想吃点什么吗?”齐晓斌看看这位姑娘,大概也就二十岁出头,瓜子脸上一对杏眼闪着热情的目光,齐晓斌情不自禁地随她进了饭店,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有酒吗?”齐晓斌问。

“有。您想喝什么酒?”

“都有什么酒?”

“西凤、汾酒、竹叶青、茅台······”

“来瓶西凤,还有什么下酒菜?”

“花生米、猪头肉、卤猪肝、卤大肠。”

“来盘花生米和卤猪肝。”

酒和下酒菜端了上来,齐晓斌打开瓶盖,斟了满满一杯酒,他端起酒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一股浓烈的酒香直冲上来,他夹起一块卤猪肝放进嘴里,却感觉不到一丝卤味的酱香,几杯酒后,齐晓斌周身开始发热,但他的大脑却越来越清醒,思维越来越清晰。

齐晓斌想着父亲,从小到大父亲对他是严厉的,却又是宽容的,他从父亲的身上学到了知识分子刚正不阿的品质,也学到了勤奋好学的精神。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父亲从畏惧、尊敬、钦佩到崇拜,直到那一天父亲被铐上手铐,他惊诧了,他不敢相信、更不敢想象父亲会是一个反党分子,因为自他懂事起父母教给他的只有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齐晓斌似乎又看见了身穿囚服的父亲,那灰白的头发隐含着父亲经过了多少磨难,那两行浊泪又蕴含着父亲多少柔情侠肠。

齐晓斌眼前晃动着父亲的身影,耳畔边回响着父亲呼唤他的声音,他把酒杯再次斟满,嗅闻着西凤酒那浓郁的酒香。

这是家乡的酒,是黄土高坡的酒,是信天游的酒,是窑洞里酿造的酒。这酒里有秦皇一统天下的神威,这酒里有志丹革命豪情的壮烈,这酒里有张、杨(张学良、杨虎城)惊世一举的勇气,这酒里有黄河之水的雄阔。

齐晓斌干脆拿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干而尽。

畅饮着这豪情万丈的西凤酒,心中是波涛汹涌,悲伤和悲壮,悲痛和悲歌,悲情和悲怆,交织在一起,汇聚在一起。。

齐晓斌大声喝道:“服务员,再来一瓶西凤酒!”

梳着羊角小辫的女服务员眼见齐晓斌把一斤装的一瓶酒喝完了还要,吓得轻声劝道:“同志,您都喝了一瓶了,再喝会醉的,要不我给您打碗汤吧?”

齐晓斌微微一笑,转而轻声说道:“没事,我没醉,请再给我一瓶西凤酒。”

女服务员看看齐晓斌,见他面不改色,毫无醉态,只好又拿来一瓶西凤酒,还端来了一碗鸡蛋番茄汤,她打开酒瓶盖,为齐晓斌斟满酒,轻言轻语地问道:“您是农场知青吧?”

齐晓斌点点头。

女服务员同情地看着齐晓斌,细声细语地说:“您慢用,别喝醉了!”

齐晓斌感激地看了女服务员一眼,一杯接一杯的继续喝下去。

酒精在齐晓斌的腹中开始发作了,他的心感到一阵阵如火烧般的抓挠,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他抬眼望去,那个漂亮的女服务员也正望着他,眼里满是一种关爱,齐晓斌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低下头,突然觉得这女服务员与自己的母亲有几分相像,是哪里?眼睛!对!一模一样的眼睛!小时候,每当齐晓斌生病时,母亲的那双杏眼里总是透出这样的关爱;长大了,母亲看他的眼神,依旧是这样的关爱;可现在,母亲走了,她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从另一个世界注视着他。

齐晓斌想起母亲和父亲被抓的前一晚,母亲把他叫到身边,告诉他将会发生的一切,让他要有思想准备。

母亲回忆起她和父亲的以往,倾诉着他们的经历,诉说着他们的爱情。当年的他们,也是书生意气,也是风华正茂,他们一起闹学运,一起反饥饿,一起加入地下党,一起挺进大别山,后来又一起跨过鸭绿江。母亲30岁生下齐晓斌,那时候父母都是军队文艺界的知名人物,然而1956年,父亲突然被宣布为右派,开除了党籍军籍,在母亲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时,就被叫到了军区政委的办公室。军区政委看着年轻貌美的母亲,先把对父亲的组织处理决定告诉了她,然后劝母亲与父亲离婚,

军区政委说:“你是我们人民军队不可多得的雕塑人才,组织上也很信任你,听说你很想到苏联继续深造雕塑专业,我代表组织通知你,只要你们离婚,组织上马上安排你到苏联留学。”

母亲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不相信我爱人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我不会和我爱人离婚。

军区政委没想到会碰上一个硬钉子,好久没有吭声,只好挥挥手让母亲走了。

很快就有人宣布,母亲保留党籍,转业到地方。事后母亲才得知,所谓去苏联留学是假,其实是有某位单身高级军官看上了年轻貌美的母亲,想借父亲落难之际,鸠占鹊巢,而军区政委恰恰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母亲告诉齐晓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铿锵骨气,不管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士人,而母亲现在就是以死来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以死来宣示了知识分子的骨气,以死来抗争这乌烟瘴气的政治运动。

齐晓斌噙着眼泪,想着母亲,想着父亲,想着一家三口在一起那温馨的场面,这一切没有了,破灭了,毁掉了!

孤身一人的齐晓斌他该怎么办?16岁的他该怎么办?

西凤酒一杯杯的落入齐晓斌的腹中,酒精就像一团团的火焰升腾起来,在他的肺腑里燃烧,在他的心脏里燃烧,在他的血管里燃烧,他涕泪横溢,整个人在悲痛中挣扎。

此刻,齐晓斌觉得只有酒才能让他从忧愁中解脱,可他又始终摆脱不了忧和愁,他想起李白的诗句“举杯消愁愁更愁”,他扬起手臂想象自己挥舞着一柄长剑,却又想起了另一句诗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他哀叹着垂下头,正想把扬起的手收回时,一只温暖的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同志,您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

齐晓斌抬起头来,漂亮的女服务员正关爱着看着他,女服务员把他的手臂缓缓地放在桌子上,轻轻说道:“人活着都会有忧愁,千万别借酒消愁,想开点,人生的路还很长呢!”

“人生的路还很长呢!”一句话点醒了齐晓斌,他向女服务员笑一笑,说:“谢谢了!我不喝了。”

付清钱后,齐晓斌向门外走去,临出门时,他特意回望了一眼女服务员,她那双杏眼正看着他,关爱里又多了几分温馨,这让齐晓斌心中感到了一丝暖意。

 

金紫苓睡了一个懒觉,一直睡到上午10点才起床,两个姐姐都不在宿舍里,她洗漱完,突然很想去逛逛马塔镇,于是掏出钱包数数还有多少钱,挎上绣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的军用挎包,直奔马塔镇。

小小的马塔镇有什么好逛的?可金紫苓还是逛的津津有味,她在供销社里来来回回绕着玻璃柜台转了好几趟,对所有的商品都看了又看,最后买了糖果和饼干,还有电池、香皂等一些日用品,啃着饼干就往公社卫生院走去。上次食物中毒住院时她结识了卫生院的柯护士,两人很谈得来,也成了好朋友,今天既然来到马塔镇,自然要去会会好朋友。

马塔卫生院并不大,低矮的平房围成一个“口字形”,进门两边是挂号处和药房,左右两边的平房挂着各诊室的牌子,里边的平房就是“住院部”,柯护士就在住院部上班。见到金紫苓,柯护士非常高兴,拉着金紫苓的手问长问短,两个人就像是久别重逢一样,谈的真亲热。看看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柯护士就要请金紫苓吃饭,金紫苓还想推辞,柯护士哪里肯,和几位同事交代了一下,拉着金紫苓就进了隔壁的马塔饭店。

柯护士点了一份卤猪肉、一份红烧豆腐、一份炒青菜和一碗猪肝瘦肉汤,香喷喷的味儿一下子就勾起了金紫苓的食欲,她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柯护士笑着说:“慢点慢点,没人和你抢。”边说边用筷子往金紫苓的碗里夹着猪肉。

吃完饭,柯护士叫过服务员来结账,梳着羊角小辫的女服务员走了过来,笑着问柯护士金紫苓是她的什么人,柯护士说:“朋友,农场知青。”女服务员说:“刚才有个男知青在这喝了两瓶一斤装60度的白酒,一大盘卤猪肝被他一扫而空,没想到女知青也挺能吃的。”一通话把金紫苓羞得满脸通红。那女服务员一边收钱一边说着男知青如何如何的边流泪边喝酒,肯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幸,金紫苓一听,觉得这个男知青好像是齐晓斌,赶紧问男知青长得什么样,女服务员描述了一番,金紫苓觉得就是齐晓斌,她“唿”地一下站了起来,匆匆向柯护士道了别,快步流星地奔了出去。

 

齐晓斌并没走远。他走出马塔饭店时还十分清醒,步态也很自然,可当他走到马塔小学门口时,一阵风迎面吹了过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腹中就翻腾起来,那酒味肉味混合成的酸味直往上冲,他咬着牙憋着,好容易才把湧上来的东西咽了回去,立刻就感到头有点重,脚有点轻,似乎在腾云驾雾了。

齐晓斌一个踉跄,身子一晃,眼见得就要摔倒,一双手把他扶住了,扶他的人是金紫苓。

“晓斌,你喝醉了。”

齐晓斌见是金紫苓扶着他,摆摆手说:“没事,我没醉,谢谢你。”说完继续向前走去,金紫苓生怕他又会摔倒,赶紧又上前搀扶着。

两个人离开了马塔公社,踏上了返回16连的路程。

这条路是一条简易的乡间土路,弯弯曲曲地盘绕在一座座山丘之间,像是一条细长的蛇在山岭之中游走。土路两旁的水田里,水稻正扬花,空气中漂浮着一阵阵清新的稻香味儿,平缓的坡地上种着甘蔗、红薯和蔬菜。蓝天白云下是连绵不断的低矮的山丘,农民们正在山丘上平整着梯田。一处池塘边,几个放牛娃赶着几头水牛在草地上吃草,放牛娃们互相嬉戏着,不时扬起用树枝充当的鞭子,对着水牛吆喝几声。

好一派田园风光,这让刚刚还沉浸在悲伤忧愁中的齐晓斌顿觉心旷神怡,被酒精烧晕的大脑清醒了过来。

齐晓斌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对金紫苓说:“多恬静啊!”金紫苓一时没弄懂齐晓斌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解地看着他,齐晓斌指着远处说:“多美的一幅画呀!”随即吟起唐代王维的《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齐晓斌是含着悲泪吟出这首诗的。在经受了一场大悲大恸之后,他似乎找到了可以慰藉自己的乐土,这一点金紫苓当然无法体会到。

金紫苓轻轻地拉着齐晓斌坐在了田头。她望着神情凝聚的齐晓斌,霎时间怜悯、同情和爱慕都涌上了自己的心田。当她得知齐晓斌家中遭遇不幸的消息后,她偷偷地落下了眼泪,她真想走到齐晓斌的身旁和他一起去分担悲伤,去安慰他,但她知道赵文倩一定在齐晓斌的身边,她不敢去,也不能去,她只能背地里为他祈祷。现在,当他们单独相处时,她想把自己那埋在心里的话儿说出来,可看到齐晓斌那付神情,又觉得很难启齿。

齐晓斌当然不知道金紫苓的心事,他自顾自地含着眼泪欣赏着恬怡的田园风光,让自己那颗忧伤的心在青山绿水、农耕劳作中徜徉,让这淡雅和怡的风景去麻痹自己的神经。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紧紧地握住,扭头一看,金紫苓那双迷人的大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齐晓斌吃了一惊,急忙把手抽了回来,金紫苓不无失落地看着他,直率地说:“晓斌,难道我们不能成为‘好朋友’吗?”

齐晓斌立刻明白了金紫苓的“好朋友”的意思,他的脑海里迅即出现了赵文倩的身影,他没想到金紫苓这么直率,顿时羞得满脸通红。齐晓斌和赵文倩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知道赵文佳不赞成他们俩好,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家庭问题而连累赵文倩,但赵文倩对他的不离不弃让他又无法舍弃,现在金紫苓突然向他表达了爱意,而且如此直率,让他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齐晓斌毕竟是一个感情专一的人,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和赵文倩今后会如何发展,但现在他无论如何做不出背叛自己和赵文倩感情的事。

齐晓斌稍稍冷静下来,对金紫苓说:“紫苓,我想,16连的知青都是我的朋友,包括你和你的姐姐们。我很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我们之间只能是一般朋友的关系。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金紫苓的大眼睛湿润了,她并没有怨恨,也没有嫉妒,只是感到难过。

这也许就是命里注定的吧,金紫苓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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