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971年的12月,中央专案组整理的《粉碎林陈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材料之一下发到了全国,生产建设兵团迅速传达了中央文件,林彪及其同伙企图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罪行激起了人们的极大义愤,军垦战士们纷纷表示要用生命和鲜血捍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又一场批林整风运动拉开了帷幕。
听完中央文件的传达,男知青们回到宿舍就议论开了。
叶选兴说:“我早就看出林彪那病恹恹的样子,就觉得他不像个好人。”
陈大强拍了叶选兴的脑袋一下,笑着说:“咱们老叶总爱马后炮,那会儿在天安门接受毛主席检阅时,你可是第一个喊‘林副主席万岁’的啊!”
陈大强说的这件事确有其事。那天在天安门广场,几十万红卫兵焦急的等待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检阅,当《东方红》乐曲庄严的奏响、当伟大领袖和他最亲密的战友登上天安门城楼时,整个广场沸腾了,几十万本红宝书整齐地左右摆动着,就像满满的一盆鲜红的水在天安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广场或者说最大的脸盆里来回晃荡着,口号声欢呼声响成一片,几十万人异口同声高呼“毛主席万岁”,就在那口号落声之际,叶选兴蹦出了一句谁也想不到的“林副主席万岁”,把紧挨着他的陈大强宋伟谢和平们都吓了一跳,好在更加波澜壮阔的“毛主席万岁”欢呼声把叶选兴这句口号给淹没了。
陈大强这么一说,知青们都笑了,谢和平搂着叶选兴的肩膀说:“可惜老叶这个人才了,应该推荐老叶给毛主席当秘书啊,这样就能事先发现林彪是个伪装的反革命了!”
知青们又是一阵哄笑。
叶选兴却不以为然,他正正经经地说:“本来嘛!你瞧瞧林彪那个怂样,很难想象他会是十大元帅里最能打的,这说不定是他妈的吹牛。”
“这可不是吹牛。”齐晓斌接过了话头,“解放战争三大战役,林彪指挥了二场,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而后指挥四野一直打到海南岛,战功赫赫,要不也不会在十大元帅中位列第三。”
“我可真搞不懂,他都排在第二位了,而且九大党章明确规定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还搞什么反革命政变,着急什么?”卢裕良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叶选兴拍拍卢裕良的肩膀说,“你看毛主席身体多么健康,活到一百多岁绝对没问题,林彪病恹恹的哪里能活那么久?不急不行啊!”
宋伟听到叶选兴这么一说,斥道:“老叶,别瞎说,中央文件里头说的很明确了。”
叶选兴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没再吭声了。所有的知青也都没再吭声了。是呀,中央文件说的很明确了,但是人们的疑虑并未消除。咋就那么巧呢?这林彪的儿子林立果一路上设了好几个暗杀毛主席的关隘,居然被毛主席一一识破,闯关而过,让林彪的阴谋彻底破产,不得不仓皇出逃,可偏偏又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这难道不是个传奇吗?这比传奇还要神奇,简直就是料事如神、用兵如神、玩乾坤于股掌之间的“神话”,你敢说这毛主席不是“神”吗?可说毛主席是“神”,他身边又总是出现“佞臣”,这又是咋回事呢?
齐晓斌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了,文化大革命打倒了“刘邓陶”,现在又打倒了“林陈”,下来还会打倒谁?怎么共产党里混进了这么多阶级异己分子?而且这些阶级异己分子都爬过雪山走过草地啃过皮带吃过野菜经过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时紧跟毛主席,和平年代却要反对毛主席,而且还都出现在无产阶级的司令部里,这太让人感到可怕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个无产阶级政党的党章明确规定的接班人居然叛党,要“弑君篡位”,这可是国际共运史上的破天荒的一件事,这党章写明接班人也是国际共运史的一朵奇葩。
齐晓斌觉得自己弄不懂政治,可又觉得这政治怎么与中国历史上的宫廷之争那么相似,是“古为今用”呢,还是“以古鉴今”?
小小年纪的齐晓斌恍惚了。
其实全中国人民都恍惚了。
又有中央文件传达下来了,这次是教育改革的文件,是要从知青中推荐选拔工农兵大学生。
文革前的十七年,教育战线都被资产阶级占领了,培养的学生全是资产阶级的接班人,现在要重起炉灶,从根上选拔无产阶级的优秀分子接受无产阶级的大学教育。
16连分配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要从二十多个知青中选拔出一个最优秀的知青去读大学,要选出一个根红苗正的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去读大学。
连长大老刘说上级要求是自愿报名,群众评议,组织审查,知青们的心被搅动了,有的人似乎在荒漠中看到了绿洲,有的人却更感到前途渺茫。出身好的知青包括宋伟都报了名,出身不好的没人吭声,可心里别提有多纠结了。怨谁呢?只能怨自己生在一个地富反坏右的家庭或者走资派的家庭。
齐晓斌对报名读大学却是一点都没动心,他的心已经死了。他只是觉得所谓的“即唯成份论”又“不唯成份论”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经不起推敲。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里面,又有几个人是出身好的呢?根红苗正的人才能读大学,其他人却被剥夺了读大学的权利,剥夺了掌握知识的权利,这是对历史的反动!对教育的反动!但现实如此,现实就是这样。他只是无法理解这些自相矛盾的东西。
报名上大学的知青名单交到了全连各个班组进行评议,宋伟无疑是得到各个班组最推崇的、得票率最高的知青,党支部讨论时也是全票通过,于是填表,上报团党委,一切都在按着程序进行。
宋伟吃过晚饭后,信步走出16连,直奔牀石岭而去,金紫芳在那里等着他。
宋伟心里明白金紫芳约他是为了什么,他也明白自己上大学是十拿九稳。连队一传达推荐选拔工农兵大学生文件,宋伟就决定报名,并且写信告诉了家里,家里很迅速地回了信,叫他一定要把握住机会,这是一次离开农村回到城市的良机,失去了将后悔终身。家里的信里又告诉他一个不能对任何人讲的秘密,那就是已经身为南油石油工业公司革委会副主任的宋伟爸爸与八团政委肖时通了长途电话,专门提到了宋伟上大学的事,肖政委已经满口答应会帮忙,宋伟的爸爸特别叮嘱他这种时候一定要认真工作,不要与人发生矛盾,更不能与农场各级领导发生矛盾。宋伟看完信就把信烧了,他把信里的内容埋在了肚子里,他既没有告诉朋友齐晓斌,也没有告诉恋人金紫芳,他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然而宋伟必须面对金紫芳,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关口。他和金紫芳的事儿不像齐晓斌和赵文倩那样搞得16连人人皆知,尽管两人约会时有了偷尝禁果的愉悦,可平时在连队两人却都表现的非常冷静,仍旧像正常同学关系一样,既不亲热,也不疏远,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们正处于热恋之中。宋伟也没对家里提过这件事,不是不想提,而是不敢提,因为他妈妈曾经写信告诉他,宋父已为他选好了未来的儿媳妇,是南油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正在读高中,这一家是根红苗正的革命干部家庭。宋伟想回信拒绝,可他知道父亲的脾气,那是绝对不能违背的。他也不敢把父亲为他相中一个对象的事告诉金紫芳。他正处在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自我矛盾中时,大学招工农兵学员了,他觉得如果上了大学,就可以让他避开父母为他相的亲,至于他与金紫芳的事,等到大学毕业了再跟父母提起也不晚。
这么想着,宋伟自然信心满满地去赴金紫芳的约会。
金紫芳一见到宋伟,就有点不满地问:“你报名上大学事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宋伟一心只想到如何让金紫芳放心,没想到金紫芳这样问他,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心想这还没成一家人就管上了,今后还不知会咋的,于是就不吭声了。
金紫芳见宋伟不说话,也感觉自己那样问有点伤人自尊心,她缓缓语调,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问。宋伟,其实我很支持你去上大学,而且觉得你的希望最大,这对你来说是一次机会,你终于可以离开农场了,我祝贺你!”
宋伟见金紫芳这样说,也就没太计较,只是说:“现在只是把名单报上去了,还要等团部批准。”
金紫芳笑笑说:“你就那么没自信?这不像你宋伟啊!”
宋伟也笑笑,自信也好,不自信也罢,他不愿继续谈这个问题,金紫芳约他来牀石岭也不是要谈这个,他知道金紫芳想要谈什么,本来也准备一见面就来一番表白,好让金紫芳放心,结果让金紫芳一句问话把要说的话全都给咽了回去,这会儿他反而不想主动表白了。
宋伟端详着金紫芳那美丽的脸庞,心里泛起一阵阵温馨的感觉,这个女人下乡这么多年,依旧保持着容颜不变,皮肤还是那么白皙,身材还是那么窈窕,别说在16连,就是在整个九师八团,也是女知青中最漂亮的,真是一个上帝创造的尤物。
金紫芳见宋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脸上飞起了红晕,她低下眉眼,羞涩地说:“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每天都能看见。”
宋伟靠近过来,轻轻地搂着金紫芳的肩膀,低声说道:“也许很快就见不到了。”
一句话让金紫芳的脸更红了,她沉思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你会想我吗?”
“会。我会给你写信,天天写。”宋伟显得很认真。
金紫芳紧偎着宋伟,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健壮的胸脯,她相信这个男子,她也祝福这个男子。在这牀石岭上,他们的爱情碰撞出了火花,他们的肉体相互交融,她把自己的贞操献给了他,她相信他会给她带来幸福。
一钩弯月挂在了榕树的树梢上,数不清的星星眨眼看着这对男女,晚风习习吹来,橡胶林里传来胶树叶“簌簌”的轻唱声,宛如一曲优美的小夜曲。
昏暗的月光洒在这幽静的山岭上,金紫芳褪去了一身的衣服,洁白的躯体在橡胶树林里舞动着,宛如一只秀美的精灵在夜色里飘逸,一切仿佛进入了神话般的世界,肉体的语言也充满了美的诗句。这一刻,两个年轻人陶醉在爱的海洋里,又一次升华了爱的欲望。
“你说,”金紫芳依偎在宋伟赤裸的胸膛上,仰望着漫天星斗,“那么多星星,我们是哪两颗?”
“嗯,最亮的两颗。”
夜空里两颗最亮的星星闪烁着,金紫芳抬眼望去,它们相隔在银河两岸,遥遥相望,情意绵绵,情深意长,那古老的传说勾画出天上人间最为唯美的画卷,展现在金紫芳的心间,她紧紧地伏趴在宋伟的身上,沉醉在情的缠绵、欲的欢悦之中。
一丝凉意突然掠过金紫芳的心尖,她又一次抬眼望去,宽阔的银河横亘在夜空中,遥遥相对的两颗星是那么的孤独,它们泪眼相望,企盼着一年一度的重逢。金紫芳瞄了一眼宋伟,他已发出轻轻地鼾声,金紫芳心想,我们呢?这一别又到何年何月……
静静的夜,静静的橡胶林,冲动过后,是情的留念抑或是欲的慨叹?是人生的启迪抑或是命运的悲哀?两颗年轻的心在一场剧烈的碰撞之后恢复了平静,他们相依而眠,暗淡的月光为那赤裸的青春酮体镀上一层淡淡的银灰色的光,仿佛在描述着一个动人的童话……
1972年的元旦,胡正衡和金紫芬的结婚仪式在团部小礼堂举行。
小礼堂正中悬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两侧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携手同心为人民”,下联是:“奋斗一生忠于党”,横批贴在了毛主席画像的下面:“革命伴侣”。应邀参加婚礼的齐晓斌望着这副对联,是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着头拿起一把花生剥着壳吃着。
小礼堂摆着几张圆桌,上面放着糖果花生瓜子水果,还有牡丹牌香烟。新郎一身藏青色中山装,新娘一身草绿色军装,两人胸前佩戴着红花,笑容可掬的站在小礼堂的舞台中央。
团长朱国忠是婚礼司仪,政委肖时、老场长陈子龙是证婚人,几张桌子坐满了团部的人和应邀而来的16连的人。
团长朱国忠宣布婚礼开始,他高喊一声:“奏乐!”于是小礼堂的喇叭就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人们和着音乐拍着手欢笑着,祝福着新郎新娘。
朱国忠做了个手势,音乐停了下来,他大声宣布:“现在请新郎新娘的证婚人、团政委肖时同志致贺婚词。”
一身军装的政委肖时笑眯眯地走上舞台,他清清喉咙,用清亮的嗓音说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是胡正衡同志和金紫芬同志喜结良缘的日子,我代表团党委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掌声)
“胡正衡同志和金紫芬同志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认真改造世界观,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生产劳动中建立起了无产阶级的深厚感情,迈出了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坚实一步,为我们全团的知识青年树立了学习的榜样,也是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伟大号召的光辉体现,我代表团党委向他们表示崇高的敬意,祝他们幸福美满,共同奋斗,在今后的生产实践中,为祖国的橡胶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小礼堂里掌声一片。
团长朱国忠宣布:“新郎新娘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行鞠躬礼!”
于是在人们的掌声和欢笑声中,胡正衡金紫芬面对着毛主席画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朱国忠又喊道:“新郎新娘向证婚人行鞠躬礼!”
胡正衡金紫芬转过身,对着政委肖时和老场长陈子龙,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小礼堂又响起一阵笑声。
朱国忠挥着手再次喊道:“现在,新郎新娘向全体革命战友行鞠躬礼!”
胡正衡金紫芬在一片笑声和鼓掌声中向着舞台下面又鞠了一躬。
朱国忠说:“现在请新郎讲话。”
团长话音刚落,小礼堂里已是嘈杂声一片了,有的人喊“讲讲怎么谈恋爱的”,有的人叫“说说有没有亲嘴”,闹得俩新人满脸通红,站在舞台上不说话只是笑。
又有一伙人冲上了舞台,把新郎新娘簇拥到一起,有人用一根红绳系着一粒糖高高吊着,其他人推着俩人往上凑,非要新郎新娘一人咬一半,结果是胡正衡刚咬住糖的一半,金紫芬就被人推进了胡正衡的怀里,红着脸硬被人叫着咬住另一半,俩人来了个嘴对嘴,于是引发了一阵叫好声,有人就喊了:“别说了,再来一个!”于是俩个新人又被推成了脸对脸身粘身,几个团领导也乐得哈哈笑,朱国忠也不主持了婚礼了,自顾自地跑下舞台和大伙儿一块儿吃起了糖果花生米。
16连来的人围坐一桌,看着婚礼上的闹腾,只是笑,没人上去凑热闹。金紫芳金紫苓看着大姐被人推来搡去的,只能是爱莫能助,齐晓斌和宋伟也只是笑着看热闹,大老刘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郑玉林则是皮笑肉不笑。
喜庆之中传来阵阵欢笑声,传来调侃声,人们夸奖着一对新人,新郎潇洒,新娘漂亮,男才女貌,情深意长。终于,新郎新娘给客人们发放喜烟和喜糖了,新郎在前分着香烟和喜糖,新娘在后拿着火柴为客人点燃香烟,有人故意逗新娘,接过香烟叼在嘴上,等新娘擦燃火柴递上来时,“噗”地一下把火吹灭,于是喊道:“手别发抖,再来一次!”新娘再擦燃一支火柴递过来,又是“噗”地吹灭,众人于是跟着起哄“再来再来”,如此三次,方放新娘过关。
胡正衡金紫芬来到了16连的桌前,胡正衡和大家打着招呼,分着烟和糖,他与大老刘紧紧地握握手,又与郑玉林热情地握握手,金紫芬上前擦燃火柴,为他们点上香烟。不会抽烟的齐晓斌无意中发现,金紫芬在为郑玉林点燃香烟的那一刻,眼神里掠过一丝犹豫,而郑玉林的面部表情则显得僵硬,齐晓斌猛地想起那一夜金紫芬在井台赤裸着身子洗澡和她离开时眼里的泪水,心里不由得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剥开一粒喜糖放进嘴里,也没感觉到甜不甜就嚼碎咽了下去。
婚礼在继续进行着,人们的热情不减,有叫新郎唱歌新娘跳舞的,有叫新郎背着新娘在舞台上绕圈的,哄笑声叫嚷声充溢着整个小礼堂。
热烈喜庆的气氛中,齐晓斌却看到郑玉林的脸色愈来愈阴鸷,而金紫芬虽然整个人被幸福笼罩着,但那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忧郁却让齐晓斌捕捉到了,他的直觉告诉他,郑玉林和金紫芬之间一定有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