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清明节过了,细雨霏霏中就到了五月份,16连虽然是橡胶生产连,可也有几亩稻田,每年的这个时候就要蓄水犁田耙田,秧苗则由农业连提供,所以这段时间,连长大老刘带着陈大强齐晓斌曲辉几个知青天天在水田里赶着牛犁来耙去,个个搞得满身泥浆。
犁好耙好水田,农业连提供的秧苗也就到了,全连的人都被叫去插秧了。插秧对知青们来说并不陌生,他们在学校时每年的农忙假不是帮农民插秧就是帮农民收割水稻,何况他们来到农场已是第五个年头了,农活对他们来说虽不如割胶那么顺手,但也不是不可企及,所以插起秧来显得既轻松又潇洒,相互间还有说有笑,整个劳动场面洋溢着生动活泼的气氛。
中间休息的时候,金紫芳一个人找了块草坡坐了下来,她从衣兜里掏出几封信,低头看了起来,这是宋伟从大学里寄给她的。
宋伟去大学已经几个月了,他可真的每天给金紫芳写一封信,信里写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大学的同学老师,有大学的课程安排,有对政治的看法,有对形势的分析,当然也有想念金紫芳宽慰金紫芳的话儿,只是这些信金紫芳要三四天才能收到,因为乡邮员三四天才来16连一次,送信送报纸捎带帮忙寄信。
金紫芳一封一封的看着信,突然她抬起头来向远处望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低下头又仔细地看着信,而且一直看着那一页信纸。
不会有人注意到金紫芳的细微表情变化。自从大姐金紫芬婚后被调到团部气象站后,金紫芳与妹妹金紫苓的关系就有点不太融洽。金紫苓是个泼辣性格,而金紫芳的性格比较内向,金紫苓虽然赞成金紫芳与宋伟相好,但对宋伟报考大学不与金紫芳商量却很有意见,认为既然两人谈恋爱就应该互相尊重,宋伟这样做明显是不尊重人,于是金紫苓就鼓动金紫芳向宋伟讨个说法,还特别提醒金紫芳要宋伟写个保证书,保证上大学后不会抛弃金紫芳,当然金紫芳没有听她的,姊妹俩因此有了矛盾,彼此话也少了。
齐晓斌卷着裤腿赤着双脚站在田埂上,看见赵文倩正和几个女知青有说有笑,这段时间,他故意拉开了与赵文倩的距离,可心里却总有几分惦念,时不时会偷窥一下赵文倩,想从赵文倩的脸上看出她的心情,见赵文倩有说有笑的,齐晓斌若有所思的转过脸去,看见曲辉和连长大老刘正赶着两头从农业连借来的水牛拉着耙犁在水田里耙来耙去,那曲辉挥着一根细细的竹子,嘴里不停地“嘿!嘿!” 吆喝着那头周身浑圆的水牛。水牛鼻子里喷着粗气,可着劲儿的拉着耙犁,四条牛腿把稻田里的泥水踢得四处飞溅。
“滴滴”,随着一声汽笛的鸣叫,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吉普在水田边戛然而停,从吉普车里跳下两个一身灰军装的海军军官,他们向着正在休息的人群喊道:“曲辉,谁是曲辉?”
正在耙田的曲辉喝止了水牛,一脸诧异地看着两个海军军官,应声道:“我是曲辉,有什么事吗?”
“过来,跟我们走。”见到曲辉应声,其中的一位军官说道。
曲辉环顾四周一下,见连长大老刘和16连的人都是一脸茫然,歪着脑袋略想了一下,把手在裤子上擦擦,淌着泥浆往田边走来。
到了吉普车前,曲辉仍然是一脸疑惑,没等他问个究竟,那个军官就说:“我们是南海舰队的,曲书记已经解放了,我们奉舰队司令部的命令,前来接你去当兵。”
“什么?!”曲辉愣住了,水田里的大老刘愣住了,插秧的老工人和知青们都愣住了。
军官一脸严肃地问:“你需不需要收拾一下行李?”
“不!不需要!”曲辉突然大叫一声,迈开沾满泥浆的长腿就往吉普车里钻。
“等等!”扶着耙犁的大老刘喊道。
“他是什么人?”军官问。
“他是我们连长。”曲辉从吉普车里探出头来说。
军官向大老刘行了一个军礼:“连长同志,会有人通知你的,你不用管了。”说完上了车,吉普车启动了,慢慢地驶离水田,当车子经过齐晓斌身边时,曲辉探出身来对齐晓斌说:“兄弟,我那点儿东西大伙儿分了吧,要不送给老工人,拜托了!”
吉普车一溜烟儿地跑了,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长大老刘气得两眼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陈大强叶选兴谢和平几个人低声议论着什么,女知青们也是叽叽喳喳,老工人们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齐晓斌站在水田边,心里犯起了糊涂,他想到曲书记被造反派拉到台上挨批斗时,曲辉在台下振臂高呼打倒他爸爸的口号,想到曲辉在南油市的“大字报栏”贴出的儿子炮轰爸爸的大字报,齐晓斌弄不懂这对父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子造老子的反,把老子打倒在地还踏上一只脚,老子官复原职了却立即把儿子从艰苦的农场生活中拉去当兵,这唱的是哪一出戏呀?
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果说宋伟报考大学仅仅是在知青中搅动一池微澜的话,那曲辉的离开就是掀起了冲天的狂澜,知青的心开始骚动起来了,私下里的议论多了起来,小道消息也多了起来,上山下乡,扎根农村,政策松动,什么样的消息都有,没人能分辨出真假来。
已经过去的这一年的2月21日,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总统来到了中国,他还在飞机的舷梯上就把那只表示友好的手伸向了周恩来总理,以表达对1954年日内瓦解决朝鲜问题和恢复印度支那和平问题的会议时时任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拒绝与周总理握手的歉意,中美两国发表了《上海公报》,美国承认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
这是更大的一股巨大的冲击波,震动了整个世界。
七月的一个上午,团政委肖时办公桌上的保密电话响了起来。
肖时拿起了听筒,里面传来标准的普通话:“你是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九师八团政委肖时吗?”
“是的,我是肖时。”
“这里是北京军委办公室。”
肖时一听,赶紧立正站好,毕恭毕敬地说:“首长好!请首长指示。”
对方话语简单明了:“你们团16连有个知青叫叶选兴,他父亲是海外知名华侨,也是军委叶副主席的亲戚,现在他父亲正在北京,请你们立即为叶选兴购买来北京的特快列车票,并上报车次,密码××××。”
“是。保证完成任务!”肖时放下了电话听筒,记下密码,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团里会有军委副主席的亲戚,这事不能耽误,他赶紧叫上司机和一个政治处干事,简单收拾了一下,开上新配备的北京吉普,直奔16连。
割完胶正在睡觉的叶选兴正做着美梦,他在梦里与赵文佳手拉着手,徜徉在群山之中,他正要对赵文佳说“咱们结婚吧”就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政委肖时站在他面前,吓得他赶紧跳下床。肖时笑着摆摆手,只叫他穿好衣服,收拾一下简单的行李,立即出发,坐上车,肖时才告诉叶选兴送他去广州,坐火车到北京见父亲。
吉普车开了一天半才到广州,加上买票又折腾大半天,叶选兴凌晨登上了北去的特快列车,几天几夜终于停靠在北京站,叶选兴提着行李走出车站,已经有人在接他了。
华沙牌小轿车把叶选兴载到了北京饭店,他在一个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进了饭店大堂,在那里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父亲。
身材消瘦的父亲一身西装革履,系着鲜红的领带,满头银发,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见到叶选兴,父亲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叶选兴抱住,一行老泪顺着脸上那饱经风霜的皱褶淌了下来。
父亲边流泪边喊着:“兴儿,兴儿”,可叶选兴却没有丝毫激动。他在路上折腾了几天,也琢磨了几天,团政委肖时只告诉他父亲在北京等他,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叶选兴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回来找他是什么目的,因为他知道父亲除了他母亲外,在南非还娶了另外一个女人做偏房,而且那个女人也生了几个弟弟妹妹。
1949年一月叶选兴出生后,第二年10月份,父亲就从南非回到中国,当时朝鲜战争爆发,父亲带着母亲匆匆离开了中国,临走时把只能简单说几句话的叶选兴丢给了母亲的弟弟,以至于叶选兴一直管舅舅舅妈叫“爸爸妈妈”,一直到他的表弟出生后,才被舅舅勒令改了称呼,并从此发现舅舅对他开始生分。至于父亲,叶选兴更没印象,只是从照片中认识了父亲,当然也认识了母亲。
现在这父子相见,为父的虽然是热泪盈眶,做儿子的却无动于衷,因为叶选兴不知道什么是亲情,而且从他记事起也从未享受到父爱母爱这样的亲情。
但父亲并未计较叶选兴的冷漠,他张罗着安排叶选兴住宿,带叶选兴去购买新衣服,催叶选兴洗个热水澡,领着叶选兴去餐厅用餐,最后,父亲与叶选兴一同进了父亲为他安排的房间,父亲指着房间桌子上的一堆东西对叶选兴说:“这些是你的,你带回去。”叶选兴一看,有三洋卡式收录机、尼康照相机、西铁城手表、松下电动刮胡器、外国的点心糖果等等,他心里很是喜欢,可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怎么?你不喜欢?”父亲有点诧异地看着儿子。
“不。喜欢。”叶选兴望了父亲一眼,“我只是想问,您就这样看我一下,不去南油看望一下舅妈?”
“哦!来不及了,我已经买了后天去日本的飞机票,我还准备了一点钱,你一份,你舅妈一份,你回去时带给她,向她表示我和你母亲的谢意,还有对你已故舅舅的敬意。”父亲说。
“可我还是不理解,您跑这么远,就为了看我一眼和给这么一些东西?”叶选兴用一种略带轻蔑的目光看着父亲。
“嗯?”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在乡下生活的怎样?”
叶选兴苦笑了一下:“乡下?别提了!”
父亲看了一眼这个已经23岁的长子,年纪轻轻的,眼角却已经爬上了鱼尾纹,白皙的皮肤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他一定吃了不少苦,也肯定生活的不如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一种父爱油然而起。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父亲问。
叶选兴冷笑道:“要求?我还能有什么要求?我只是想问,您和妈妈难道准备让我一辈子待在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吗?”
面对儿子的责问,父亲低下了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会英语吗?”
“不会,我们在学校里学的是俄语。”
“那没用。”父亲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几块录音带,指指三洋卡式收录机说,“这是速成英语,三个月,你给我学会,至于你提的问题,容我想一想,明天给你答复。”
这一夜叶选兴躺在饭店柔软的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16连的橡胶林里,赵文佳正在割胶,胶灯下的赵文佳显得那么妩媚,叶选兴的心动了,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去,想从后面把赵文佳抱住,正要动手,没想到赵文佳发现他了,一把寒光闪闪的胶刀捅进了他的肚子,吓得叶选兴大叫一声,也就吓醒了。
叶选兴睁眼一看,父亲正看着他,一脸惊慌:“你做噩梦了?”
“哦,没什么。”叶选兴揉着眼睛说。
“那好,你抓紧洗一下,我在楼下西餐厅等你,吃完早餐,我们去见一个重要人物。”
“谁?”
“我堂哥。”父亲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叶选兴小时候听舅舅说过,他们家是广东梅县叶氏家族的一支,叶氏家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最有名的人物就是叶剑英元帅,叶选兴的父亲与叶帅有亲戚关系。
叶选兴不敢怠慢,他赶紧洗漱完,下楼去了西餐厅,在那里,他第一次喝了咖啡,吃了三明治,他觉得自己吃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早餐,比起16连那能数出几粒米的清汤白粥和几块萝卜干的早饭来说,简直是天堂和地狱。
吃完早餐,父子二人来到大堂,稍坐了一会儿,一个军人出现了,带着父子二人出了大堂,上了那辆接过叶选兴的华沙牌小轿车,车子沿着长安街驶去,也不知转了几圈,开进了一处深宅大院。
叶选兴随父亲下了车,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了一间摆设简朴的会客厅,工作人员请父子二人坐下,端来两杯清茶,说:“首长正在处理一件公事,二位请稍等。”说完工作人员就退了出去。
叶选兴看看四周,见会客厅除了沙发和茶几,就是刷的粉白的墙,墙上连副画都没挂,不禁感到有点寒碜,正想着,就听见门外响起洪亮的客家口音:“客人来了吗?”话落人到,一个胖老头进了客厅,父子二人赶紧站了起来,双方握手寒暄了一阵,分主客坐了下来,那胖老头与叶选兴的父亲聊了起来,无非是些海外之事,亲戚中的家长里短。
父亲又向胖老头介绍了叶选兴,说:“这是我的大儿子,我想把他带出去。”说完回头看了叶选兴一眼,叶选兴马上站起身向胖老头鞠个躬,心里立刻明白了这就是父亲给他的答复。
胖老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叶选兴,点点头说:“好嘛,你把你儿子的情况写一下交给秦秘书,回去等消息,我今天还有个会,就不陪你了。”说完起身和叶选兴的父亲再次握握手,转身走出了客厅。
华沙牌小轿车把叶选兴父子俩又送回了饭店,那位工作人员让父亲写了份叶选兴的材料就告辞了。
叶选兴这才问父亲:“这位不是叶帅啊?”
父亲笑笑说:“这是他的弟弟,见到他弟弟也就等于见到他了。”
叶选兴把父亲送上了去日本的飞机,临别时父亲告诉他,用心学好英语,耐心等待,封锁消息,好自为之,他记住了父亲的话,买了火车票踏上了南下的归程。
这一年七月份的某一日,《参考消息》登了一篇某家西方媒体的消息,说是南非白人种族主义政府派出密使前往北京与中国政府秘密接洽,中国外交部发言人为此出面辟谣,重申中国政府坚决反对南非白人种族主义政府的种族主义政策,中国政府绝不会与其进行任何交往和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