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回到16连的叶选兴变了,他很少再与其他人扯淡了,除了工作之外,其他时间抱着那台三洋卡式收录机,叽里呱啦的跟着学英语,一个一个单词在那儿死记硬背。也难为他这个学习成绩一直排在全班倒数最末的差生了,学英语的艰难把他整的是神经衰弱,痛不欲生,今天背好的单词,上山一割胶就忘了,刚想起个单词,割完一棵橡胶树又不记得了,其他人见他如此痛苦,虽然同情却也帮不上忙,因为大家在学校学的都是俄语,而且下乡几年也都把俄语还给老师了。最后还是齐晓斌帮叶选兴出了个主意,请个人为叶选兴念汉语,叶选兴按汉语的意思说英语,然后再听录音机的,如此反复多次,居然有所长进,叶选兴高兴的要拉齐晓斌去马塔镇喝酒,齐晓斌听了连连摆手:“NO!NO !”
话分两头,16连原来是24个知青,来了个郑玉林,就是25个知青了,死了个林坚,嫁出去个金紫芬,宋伟上了大学,曲辉当了兵,剩下21个人了。这时候的知青已经没了刚来农场时的热情和干劲了,特别是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不是哪个恢复了职位的领导的知青子女被调回城了,就是哪个知青通过什么办法回了城。叶选兴从北京回来虽然没有对大家说自己可能要出国,可知青们从团政委亲自开车送他去广州、而且叶选兴从北京回来埋头苦读英语也能猜出一二分,只是谁也不去捅破那层纸,但是每个知青心里的小算盘却噼里啪啦的打起来了,当然也有人没算盘可打,比如齐晓斌这个劳改犯的儿子。
第四个离开16连的不是叶选兴,而是罗莹。
罗莹回城的理由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理由:“病退”!
“病退?!”知青们又议论开了。
“罗莹有病?什么病?”蓝艳雯问。
“肾结石。”金紫芳回答。
“平时看她很健康的呀!”一个女知青说。
“对呀!上个星期我们上山施肥,她挑着满满一担鱼肥,没见她腰疼啊!”又一个女知青说。
说归说,议论归议论,罗莹反正是回城了。
罗莹坐在马塔公社开往南油市每天唯一一次的班车上,她的鹅蛋脸上并没有即将回到城里的喜悦,而是眉头紧皱,让人看见倒真的以为她病了。
罗莹确实是病了,不过不是疾病而是心病,她的内心很纠结。
一切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
那天罗莹接到了哥哥的来信,说是父亲病重,叫她请假回家探望,于是罗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匆匆忙忙赶回家里,进门一看,父亲正喝着二锅头,啃着猪蹄膀,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模样?
罗父见到女儿回来,高兴的直把盘里的猪蹄膀推给女儿吃,可罗莹吃不下,她问:“爸,不是说你生病了吗?”
罗父摆着手说:“没病没病,叫你回来是商量一件事,你先把这吃了,吃完再跟你说。”
吃完猪蹄膀,罗莹的哥哥也下班回来了,父子俩这才把叫罗莹回来要商量的事说了出来。
罗莹的哥哥虽然是运输公司的司机,但他的社会关系很广,是个活动能力很强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罗莹的哥哥认识了市知青办孟主任,而且很快成了酒肉朋友,罗莹的哥哥只要一跑长途,准会给孟主任带些外地的土特产,提着两瓶酒陪孟主任喝上一顿。
一次二人喝酒,孟主任向罗莹的哥哥透露了知青政策的一项重大调整,就是允许身患某些疾病的下乡知青办理回城手续,孟主任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问罗莹她哥:“你妹妹不是也在农场吗?”
罗莹哥哥点点头,回答道:“对,她在九师八团,不过,她没病呀。”
孟主任呷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说:“今天没病,不等于明天没病。”
罗莹哥哥听得一愣,没弄明白孟主任话里的意思。
孟主任哈哈一笑,拍着罗莹哥哥的肩膀说:“这病是医生说了算,回城是知青办说了算。”
罗莹的哥哥猛然醒悟过来,这是孟主任给他妹妹回城点明的一条路啊!可他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这没病的要看出病来该咋怎,他心中可是一点谱都没有。
孟主任像是窥中了罗莹哥哥的心中想法,他话题一转,问道:“听说你妹妹很漂亮?今年多大了?”
“虚岁23,人嘛,比我漂亮。”
“到了嫁人的岁数了。”
罗莹的哥哥笑了:“嘿嘿,她在农场还不知要待到哪一年,还没考虑找对象呢。”
孟主任又呷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说:“我有个侄儿,今年29岁,在市人民医院当医生,还没有对象,我看可以让你妹妹和我侄儿互相了解一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嘛!”
“只怕是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要了解不太容易。”
孟主任举杯仰脖,干光了一杯酒,瞪着被酒精烧红的眼睛说:“我说你这个小罗怎么这么不醒水?”
罗莹哥哥终于弄明白孟主任的意思了,他很感激孟主任为他妹妹脱离乡下的苦难指明了一条光明之路。两人接下来就筹划起罗莹病退回城的各个细节,孟主任直言相告,那就是必须明确他侄儿和罗莹的关系,只要这一点明确了,罗莹回城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罗莹哥哥回到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罗父,罗父自然非常高兴,巴不得女儿立刻回城,可孟主任提出的“明确关系”具体是指什么,父子二人却有了不同的理解,罗莹哥哥认为只要妹妹答应与孟主任侄儿相处就行了,罗父却认为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没有付出哪来索取?父子二人商量了半天,决定由罗莹哥哥写信给罗莹,谎称罗父病重,叫罗莹请假回家商议。
罗莹听完父亲和哥哥的话,害羞的低下头。在16连,叶选兴是第一个向她表达爱意的,她差点就答应了,后来听了赵文倩的话,又问了另外几个要好的女知青,就婉拒了叶选兴。现在要与孟主任的侄子明确关系,她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这孟主任的侄子长什么样,性格如何,双方会不会有共同语言,罗莹是一概不知,她又如何能答应呢?
罗父见罗莹低头不吭声,对罗莹说:“囡儿,爹就你这么一个闺女,爹只想你早日离开乡下回到城里,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爹也没有多大能耐,又不是当官的,也没有什么朋友能帮上忙,好在你哥认识这位孟主任,人家也愿意帮忙,咱要知恩图报啊!”
“可我不认识他侄儿啊。”罗莹低声说道。
“见面就认识了。”罗父的语气很坚定,“囡儿,我可告诉你,你必须和人家明确关系。”
罗莹听父亲如此说,不再言语,第二天被哥哥带去见了孟主任的侄儿,回家后罗父问“有没有明确关系”,她摇摇头,罗父气得一下子晕了过去。
父亲醒来后,泪眼蒙蒙地拉着罗莹的手说:“囡儿,你就不能听听爹的话?爹是为你好,爹不会害你。”
罗莹只是哭,不说话。
“你今晚到他的宿舍去,必须把‘关系明确下来’,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爹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你也从此不用回这个家了!”父亲强撑起半个身子说。
罗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和哥哥都是父亲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好在哥哥参加了工作,这个家庭过得才不至于穷困潦倒,望着父亲灰白的鬓角和满脸的皱褶,听着父亲的唉声叹气,罗莹含着眼泪答应了父亲。
这一晚,罗莹和一个她不熟悉的男人发生了肉体关系。
30天后,罗莹拿到了病退回城的通知书。
现在罗莹坐在班车上,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离开16连时,她没和任何人告别,就连最亲密的朋友赵文倩也没说一声,她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这些同甘共苦的姐妹们,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了乡下返回了城市,这是命运还是机会?她弄不清。她也想象不出自己和一个毫无感情可言的男人将会如何生活一辈子,她不能怨恨父亲,也不能怨恨哥哥,她该怨恨谁呢?无人能给出正确答案,即使历史往后再走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不会有人能给出一个正确答案。
当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有多少人是通过各种不可告人的办法回到城市的,恐怕只有天知道。可当我们走进21世纪时,当我们突然发现身边出了那么多的贪官污吏、医院看病要塞红包、办事要求人时,有没有想到文革时期就埋下了党风政风医风民风堕落的定时炸弹?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是中国古人的至理名言!
叶选兴终于拿到了出国的护照,这是团政治处打电话过来叫他上团部领取的。
看着护照那暗红色的封面,叶选兴胸中吐出了一口闷气,他幻想着迈出国门的时刻,幻想着域外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咖啡美女,他对那个陌生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和向往感,尽管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知青中早就有传言,在这个中国最南边的省份有很多人偷越国境逃到香港,甚至有集体越境的,守卫边防的军队根本就拦不住。
叶选兴心里一直犯嘀咕,不是说我们社会主义祖国人民生活幸福蒸蒸日上吗?不是说资本主义世界日落西山日暮途穷吗?怎么这么多的幸福人民还要偷跑到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去,甘愿做牛做马被资本家剥削呢?叶选兴想不明白。但从父亲带给他的三洋卡式收录机、尼康照相机、西铁城手表上他却看到了外面世界与这块大陆的明显差距,那个世界绝不是中国报纸电台所说的那样,那个世界充满了诱惑,这种诱惑吸引着这个23岁的年轻人,他决心要到那诱惑的海洋中去劈波斩浪。
沿着团部通往16连的土路,叶选兴心情舒畅地走着,嘴里吹起了口哨,阳光把美好的未来无私的洒向他,清风把幸福的憧憬慷慨的给予他,马上就要脱离苦难的叶选兴格外兴奋,兴奋之余他又感到有点欠缺,欠缺什么呢?女朋友!这是叶选兴心中最为惦记的一件事。如果能交上一个一起患难过的女朋友,那么在今后的生活中一定能志同道合,开创出一片新天地。可是罗莹已经拒绝了他,赵文佳在这个问题上总是闪烁其词,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叶选兴决心现在要问个明白,如果两人能成为朋友,叶选兴就先出去,过一阵子再回来接赵文佳,到那时,他们将一起去享受另一个世界的美好生活。
想到这里,叶选兴加快了步伐。
叶选兴约了赵文佳来到连队驻地山上的桉树林里。
徐徐清风,微微桉香,桉树林里,一株株挺拔的桉树默默地注视着两个年轻人,叶选兴和赵文佳各靠着一棵桉树,叶选兴开始了向赵文佳的情感的进攻。
16连的十多个女知青中,赵文佳一直是叶选兴追求的首选目标,而且赵文佳又是女知青中最不嫌弃叶选兴的,她喜欢和叶选兴说话,从不拒绝叶选兴为她做这做那,就是有点儿好吃的东西,叶选兴拿给她吃,她也很乐意接受,叶选兴的粮食定量不够吃,赵文佳每月都会把自己吃不完的定量转给叶选兴,这种很不起眼的些许小事在政治禁锢、物资匮乏的时代往往就是男女情感的萌芽,如果不是遇到什么变化的话,就有可能发展为真正的缘分。
缘分,缘分,然而,更多的时候是有缘无分。
赵文佳看着叶选兴,她明白这个即将离开中国的男知青心里想要什么,如果他不离开中国,或许有一天她有可能会接受他,但他要走了,要去一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地方,要去一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社会里,赵文佳怎么可能接受他呢?
“祝贺你!终于要离开农场了。”赵文佳的语气既没有挖苦的成份,也没有高兴的成份,平淡无奇。
“文佳,我想临走之前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确定一下。”叶选兴开门见山地说道。
“哈哈哈哈!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同学?不是!恋人?也不是!充其量是校友、农友。”赵文佳一阵大笑之后的言语带着几分讥讽,她突然想开开叶选兴的玩笑。
叶选兴被赵文佳一阵大笑弄懵了,但他对赵文佳讥讽的话并没太在意,因为平时他们之间也经常互相讥讽,叶选兴从未对这种讥讽感到不满,反而觉得这是因为他和赵文佳亲近的缘故,赵文佳和别的男知青说话从来不用这种讥讽的语气。
“文佳,我这次可是认真的。”叶选兴一脸正经地说,“我要走了。我想我们在农场这么多年,相互之间都很了解,彼此也谈得来,两人也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我虽然即将离开农场,可我对你是恋恋不舍。我想,如果我们能建立更进一步的关系,那我们今后的命运就会把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我虽然出国了,可我还会回来,我先出去看一看,等我立稳脚跟,我就会回来接你出去,我们一起去享受国外的美好生活。”
赵文佳听出叶选兴话里的真诚,她不愿再讥讽他了。那边的社会是个什么样的社会,赵文佳只信报纸电台说的。叶选兴从北京回来就向她展示了三洋卡式收录机、尼康照相机、西铁城手表那些东洋货,她很好奇,原来日本的东西这么先进,但她根本就没动心,她不是一个爱虚荣、图享受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攀比的人,父母对她和妹妹的教育就是:本本分分,低调做人,身外之物莫想,非分之财莫贪。她与叶选兴只是谈得来,虽说也有那么一点儿感情,但要让这感情升华到爱情,还远远没走到那一步。赵文佳看上的是陈大强,可陈大强从来不和她说话,即使她主动搭讪,陈大强也不会搭理她,她只是在海边吃过陈大强递给她的一块鹧鸪胸脯肉,这以后再也没有多少往来。
赵文佳注视着面前的这个胖乎乎的男知青,烈日已炙黑了他的皮肤,鱼尾纹过早地爬上了他的眼角,虽然平时他有说有笑还爱发牢骚,可他的心里却比其他知青多了好几道弯弯绕,这一点赵文佳心里非常清楚。
但是,赵文佳不可能答应与叶选兴建立更深的关系,谁知道你叶选兴出去后又会变得怎么样呢?那个花花世界学好不易学坏易,赵文佳才不会相信叶选兴能够约束自己。
“要不,我把收录机照相机手表都留给你?”叶选兴见赵文佳久久不语,以为她在想那些东西,因为他向她展示这些东西时赵文佳显得很兴奋,而且似乎是爱不释手。
“叶选兴!你也太小瞧人了!”赵文佳柳眉倒竖,一对丹凤眼喷出了气愤的火焰,她骂了起来,“你以为姑奶奶是那些破玩意就能收买的?做梦去吧!告诉你,从现在开始,别让我再看见你!”
骂完叶选兴,赵文佳气冲冲地奔出了桉树林。
叶选兴的心冷了。
桉树林里飞来一只老鸦,“呱呱”地叫着,不停地煽动着一对黑乎乎的翅膀,叶选兴捡起一块石头掷了过去,没打中,老鸦望着他,继续“呱呱”叫着。
几天以后,叶选兴来到了罗湖桥头,当他迈过边界线时,回头望望深圳,一片荒凉景色令他不寒而栗,他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后,这片荒凉之地矗立起了一座座摩天大厦,中国富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