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昏迷了一天的黑连长在医院里醒过来了。他矢口否认自己想强奸钱凤,反而指责钱凤和齐晓斌相互勾结,由钱凤对他施展美人计,遭到他严词拒绝后,齐晓斌就对他实施突然袭击,将他打晕后剥去他的衣裤,造成他意图强奸钱凤的假象。齐晓斌钱凤之所以要陷害他,是因为他发现了二人的奸情并准备上报团部严肃处理,这两个不“可教育好的子女”由此对他这个垦荒连连长心怀不满,伺机报复。齐钱二人还一直暗中对抗团党委加强改造“可教育好子女”世界观的工作部署,甚至煽动垦荒连的“可教育好子女”出工不出力,拒绝劳动改造,拖延垦荒进度,试图阻碍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伟大战略部署的落实。
黑连长说,他家三代雇农,是毛主席共产党把他一家从苦海中救了出来,他怀着一颗报国效忠之心参了军,入了党,立过功,受过奖,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纯粹的无产阶级的新鲜血液,他向毛主席保证,他是光明磊落的,他是被人陷害的,他要求组织上调查清楚,严惩肇事者,为他恢复名誉。
黑连长的舅舅也到医院看望了外甥。舅舅既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又是县人武部部长,亦是现役军人,他对外甥被人“陷害”十分愤怒,他明确地告诉团政治部主任张岩,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件事,要对齐晓斌这样的人绳之以法,对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一小撮异己分子坚决镇压,如果农场依旧姑息的话,他将指示县公检法介入,他不相信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对付不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直到张岩保证一定严肃处理,舅舅才一脸怒气地离开了医院。
齐晓斌和钱凤被押回了团部武装连,分别关进了两间黑屋子。接下来又是没完没了的提堂审讯,齐晓斌记不得他被提审了多少次,审讯他的人每次都要他承认和钱凤有奸情并合谋陷害黑连长,都被他拒绝了。钱凤也被提审了多次,每次她都放声大哭,齐晓斌在关押自己的黑屋子里都能听到她的哭声。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似乎非常漫长,黑屋子里的孤独让钱凤感到恐惧,钱凤开始受不了了,这狭小黑森森的空间总让她处在一种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被噩梦惊醒,噩梦里总是浮现黑连长那付色迷迷的嘴脸,令她不寒而栗。钱凤这才真正体会到齐晓斌说她在玩危险游戏的含义,她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齐晓斌。在这间黑屋子里,她还要呆多久?谁又能把她救出去?她要活在蓝天白云下,她要活在打情骂俏里,她要活在人们的议论中,哪怕这议论是对她钱凤的非议,也比禁锢在黑森森的屋子里强上一百倍。
半个月下来,钱凤屈服了。
这天提审,审讯者再次告诉钱凤,只要她承认与齐晓斌有奸情并且合谋陷害黑连长,就放她回垦荒连,她承认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承认了,然后就撕心裂肺般痛哭起来,这哭声让关在另一间黑屋子里的齐晓斌听得汗毛倒竖浑身颤栗,他本能地感觉到钱凤的哭声是一种崩溃的哭声、极端的哭声、无奈的哭声,这会带给他什么呢?是福还是祸?
钱凤被放了回去,回到了垦荒连。
黑连长仍旧是垦荒连连长,他冷冷地看着钱凤,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现在蓬头垢面的站在他面前,可怜兮兮地垂着头,往日的妖艳风骚没有了,倒显得人有了几分淳朴,当然那双杏眼依然是水灵灵的。
黑连长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放弃了惩罚钱凤的想法,叫钱凤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继续当她的赤脚医生,钱凤像是没听懂一样立着没动,黑连长凶狠狠地说了一句:“还不快去!”钱凤这才木木地走了出去。
黑连长其实不是坏人,他只是想娶钱凤做老婆。那天夜里钱凤找他说要吃夜宵,他煮好了一锅鸡肉粥,两人吃着吃着就开始了言语冲突。黑连长指责钱凤玩弄他的感情,既和他好又与齐晓斌眉来眼去,钱凤当然不吃他那一套,两人越说越激动,一时性起的黑连长一伸手不知怎么就撕烂了钱凤的上衣,钱凤那一对白嫩嫩的乳房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照下颤悠悠的晃动着,把黑连长刺激的控制不住了,三下五除二就把钱凤的裤子也撕掉了,后来他就被冲进来的齐晓斌一锄头柄打晕了。
在医院里醒过来后,黑连长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但绝不能承认,因为这年头政治生命比任何东西都珍贵,你只要在生活作风上出了问题,你的政治生命也就完结了。为了保护自己,这个不坏的人起了坏心眼,他不仅不承认自己的错,还编出齐晓斌与钱凤有奸情被他发现对他实施报复的谎言,加上他的县革委会副主任舅舅对农场施加压力,齐晓斌和钱凤这两个知青就身陷囹圄了。
但是现在钱凤出来了,她是承认了那个罗列的诬陷罪名才被放出来的,她原以为回到垦荒连一定会被剥夺赤脚医生的职位,被贬去挖树洞,却没想到黑连长叫她继续当赤脚医生,这让她觉得黑连长还是不忘旧情,有点良心。
齐晓斌又被提审了几次,审讯者说钱凤都承认了你还顽固不化?你是坚决要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到底吗?齐晓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没做过的事永远也不会承认!”后来再没人提审他了,于是齐晓斌就一直被关在黑屋子里,直到三个月后才被放了出来,放他的那一天人家当他的面宣布,对他实施劳动教养三年监外执行,回到垦荒连劳动改造,齐晓斌就被两个武装连的人押回了垦荒连。
齐晓斌当然不知道他的劳动教养监外执行全是钱凤努力的结果。
钱凤自回到垦荒连后,刚开始沉默寡言小心翼翼,过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大家对她依旧和以前一样,特别是黑连长对她依旧情见乎辞,于是那颗骚动的心又不安稳了,又开始与黑连长相互调笑了。但钱凤的心里却始终牵挂着齐晓斌,齐晓斌是因为她才被抓起来的,她不能不当一回事,她可以风流成性,但她不能不讲良心。
钱凤知道,齐晓斌之所以一直被关押着,肯定是他不承认与自己有奸情并且合谋陷害黑连长,这是一个宁折不弯心性很高的男人,要救齐晓斌只有钱凤自己,可怎么才能救出齐晓斌呢?钱凤犯了思量。
钱凤开始试探黑连长了,她在与黑连长相互调笑中有意无意地往齐晓斌身上扯,刚开始并不顺利,每次只要一提到齐晓斌,黑连长的脸就黑了,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起来,骂钱凤移情别恋啦,脚踩两只船啦,浪荡成性啦。后来,再提起齐晓斌就不骂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钱凤,一句话也不说,那眼神让钱凤心惊肉跳,不知道这个姓黑的家伙会干出什么黑心事。
终于有一天,当钱凤又提到齐晓斌的时候,黑连长冷冷地问:“你是真心要救他出来?”钱凤点点头,黑连长还是冷冷地说:“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他。”钱凤急不可耐地问:“什么办法?”黑连长冷冷地看着钱凤,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说:
“你-嫁-给-我!”
这是一个钱凤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问题。她虽然知道黑连长对她有意,但她从未当真。她只是喜欢用那些轻佻的言语去挑逗某些男人的内心,用卖弄色相去调戏某些男性的憨态,这些伎俩纯属打情骂俏寻开心,谈不上真心实意,谁要是因为这个就会爱上她,那可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可是这一次黑连长是认真的,他明确地告诉钱凤,只要他舅舅一句话,齐晓斌就能出来,但是,钱凤必须先和他领取结婚证确定结婚的日子。黑连长说完以后,就吊起一对眼斜视着钱凤,想看看这个女人还会玩什么花样。
钱凤没有玩花样,她开始认真思考黑连长的话了。眼前的这个退伍兵,论个头论长相论素养论年龄都不具有齐晓斌的优势,钱凤并不爱他,也从未想过要和他结婚。钱凤看中的是齐晓斌,但她也知道齐晓斌心里有16连的赵文倩。虽然她和赵文倩只有一面之交,却也曾经暗自拿自己和赵文倩做过比较,最后的答案是自己赢不过赵文倩。
钱凤身上秉承了出身于青楼的母亲的禀性,这其中有青楼女子风骚,也有她们的仗义,尤其是仗义,钱凤看得很重,钱凤爱上齐晓斌绝不是偶然的,而是她看出齐晓斌是个仗义之人,最起码齐晓斌的那一锄头柄救她于危难之中就是仗义之举,换了别的人恐怕早就躲到一边去了。现在要把这个身陷囹圄的仗义之人救出来,看来只有嫁给黑连长这一条路可走了。
嫁给黑连长?钱凤心有不甘啊!虽然钱凤被放回垦荒连后黑连长对她仍然和过去一样,钱凤也心存感激,可一想到黑连长编了一个弥天大谎又凭借舅舅的势力把齐晓斌和她关进了牢狱,总让钱凤觉得黑连长是个会搞阴谋诡计的小人,与这样的小人结婚钱凤是想都不敢想,可不敢想她也得想,因为她爱上的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仗义之人还在武装连的黑屋子里,说不定还会被移交到县公检法判刑。钱凤原本想找黑连长问个究竟,问他为什么要编一个谎言把她和齐晓斌抓了起来,可最终也没敢问,因为她知道要是提出这个问题的话齐晓斌就真的别想出来了。
钱凤终于答应与黑连长结婚了,但她也提出了要求,结婚证由她保管,婚礼要在齐晓斌放出来后才举行,齐晓斌回来后不许虐待他。黑连长相当痛快地答应了钱凤的要求。
齐晓斌回到了垦荒连,仍旧在疤瘌李的班里,仍旧每天天不亮上山,天黑了才下山,他的头上多了一顶劳动教养的帽子,不过全班的知青甚至全连的知青却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望着他,就是炊事班的班长分菜时都会偷偷给多他两块肉或者半勺菜,人们并不和他多说话,人们只是用一种无言的语言向他表达着关爱。
钱凤很少在齐晓斌的眼帘中出现。
齐晓斌听到了钱凤和黑连长结婚的消息,婚礼是在黑连长的村子里举行的,黑连长没有邀请垦荒连的人参加。
齐晓斌敏感地意识到,他被放出来一定与钱凤有关,一定是钱凤用自己的婚姻大事作为交换条件,他才得以脱离囚牢,齐晓斌不由得对钱凤肃然起敬了。
这个平时言语轻佻很爱卖弄风情的女知青,却有着舍身取义的心胸,这是齐晓斌没有想到的。
苦岭关的垦荒已经九个多月了,大片的山坡地被筑起了一条条梯田,挖满了一个个树洞,等待着来年橡胶嫁接苗的移植。
垦荒连新建的红砖宿舍也建好了一座,黑连长和钱凤住了一间房,其它几间房做了办公室、仓库、医务室和食堂。
知青们还是住在茅草房里,睡在大通铺上,这叫做“先生产,后生活”,是那个时代最为推崇的革命口号,当然不包括某些人。
这天,黑连长到团部开生产会议去了,新娘子钱凤在食堂吃晚饭时遇到了齐晓斌,她趁人不注意,塞了张纸条给齐晓斌,然后匆匆走了。齐晓斌偷偷瞄了眼纸条,上面写着“苦岭关高坡见”几个潦草的字,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四下看看,把纸条团成一小团,和着碗里的饭菜吞进了肚子里。吃完饭,洗干净碗,趁着月光,齐晓斌爬上了苦岭关。
已是秋意渐起的季节,海风吹来,带来阵阵清爽,苦岭关上的丛丛茅草在风中左右摇曳着,灌木林里时不时传来晚归的鸟儿的鸣叫声。
齐晓斌在高坡上见到了钱凤。
钱凤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国防装,在月色里显得极为淡雅,海风将她的毛发掠起,在月夜里飘逸着,银色的月辉铺洒在她那粉白粉白的面庞上,一双杏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齐晓斌第一次发现钱凤具有一种极为雅致的风度,假若让她穿上刘少奇夫人王光美那身旗袍,更能彰显出典雅的气质。想到这里,齐晓斌又不禁哂笑起来,怎么会联想到刘少奇和王光美了?
齐晓斌迎着钱凤走过去,语调诚挚地说:“钱凤,我想,一定是你做出了牺牲,我才会被放出来,谢谢你!”
钱凤却没有吭声,她的双眼满含着晶莹的泪花,她从齐晓斌出来后就一直想单独见他,一直等到今天才有了机会。她抬眼望望齐晓斌,胸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冲动,猛地一下扑向了对方,紧紧地揽住了齐晓斌的腰,随即将头靠在齐晓斌的胸前,啜泣起来。
苦岭关高耸着孤傲的峰巅,一钩弯月就在那峰顶孤独地徘徊,海风轻轻吹拂着漫山的茅草,奏响了一曲轻柔曼妙的小夜曲,隔着苦岭关,传来大海低沉而又浑厚的涛声,恰似男低音在小夜曲优雅轻飘的主旋律中轻轻附声哼鸣。
这是一个伤感的夜晚,小夜曲吐露着的优雅含着无限凄凉,而男低音的浑厚又是如此悲怆,天与地,山与海,风与草,人与月,在秋意绵绵里倾诉着无限的情殇。
钱凤拉过齐晓斌的手放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杏眼里燃烧着饥渴的火焰,她用两瓣艳红的嘴唇急切地在齐晓斌的脸上吻着,两只手在齐晓斌的身上上下抚摸着,嘴里不停地轻轻叫着:“来吧!来吧!我给你!我要你!”
齐晓斌僵住了。他没有想到钱凤会如此冲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到女人对性爱的剧烈渴求,他与赵文倩那种温馨似水的情爱在钱凤那火山爆发般的肉欲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啊!
齐晓斌在欲海里挣扎着,喘息着,他一下子就理解了钱凤,那是一种对压抑的反抗,对幸福的渴望,是用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来发泄一个女人扭曲的内心呐喊。
齐晓斌也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心中的压抑之火也开始被钱凤的疯狂点燃了,他双手捧起钱凤的瓜子脸,细细端详着,那双秋波盈盈的杏眼已是秋水蒙蒙,秋水蒙蒙里漂游着忧愁和哀怨,这忧愁和哀怨齐晓斌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对!这忧愁和哀怨在赵文倩的眼中流露过,在齐晓斌因母亲离世而悲痛欲绝之时,他最为珍爱的女友就是含着忧愁和哀怨的泪水依偎在他的怀里,抚慰着他破碎的心。
齐晓斌在道德和法律的边缘站住了。
尽管齐晓斌理解钱凤,同情钱凤,也非常想满足钱凤的渴求,但他不能突破道德和法律的底线。这是一个有夫之妇,虽然她不爱她的丈夫,虽然她是为了救齐晓斌而嫁给了她不爱的人,虽然她为他做出了最大的牺牲,虽然他满足她欲望的渴求就是对她的最好的报答,但在法律上她不属于他,在道德上他不能玷污自己。
于是,齐晓斌恢复了冷静,他坚定地推开了钱凤。
钱凤眼泪汪汪地看着齐晓斌,她声音都发抖了:“你,你就这么狠心?”
齐晓斌没有回答。
钱凤突然解开衣扣,月光洒照在坦露的雪白双乳上,她一步步逼向齐晓斌,她的眼里冒出了一股挑逗的火花。
“站住!”齐晓斌大喝一声,钱凤打了一个冷颤,站住了。
齐晓斌冲过去把钱凤的衣服裹紧,郑重地说:“钱凤,请你尊重自己,也请你尊重我!”
齐晓斌退后几步,继续说道:“我很感激你,钱凤,这辈子我欠你的!但是,我不能和你那样,真的,不能!哪怕你怨恨我一辈子,我也不能!”
钱凤低下头,整好衣服,她没再看一眼齐晓斌,转身缓缓离去。
齐晓斌望着钱凤失落的背影,感到自己也很失落。他目送钱凤一直回到山下的宿舍,看到钱凤宿舍窗户里透出了昏黄的煤油灯光,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一点儿。
齐晓斌不敢想象钱凤今后将会如何生活,他感到很内疚。这个风情万种的妙龄女子,用自己的婚姻换来了齐晓斌的自由,尽管齐晓斌还有个“劳动教养”的帽子,但毕竟让他活在蓝天白云之下,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可以享受人间的冷暖。然而,齐晓斌却无法给予她回报,无法让她得到她最为渴望的爱欲,这让齐晓斌心中跌宕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齐晓斌思绪万千,只能是仰天长叹,他欠钱凤的爱,欠钱凤的情,这辈子是无法还清这笔债了,下辈子吧!
可是,人有下辈子吗?
齐晓斌的内疚伴随了他一生,因为自他最后终于回城后,就再也打听不到钱凤的任何消息,钱凤似乎是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