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16连一下子冷清了很多,安静了很多,少了知青也就少了欢声笑语,少了青春活力。一到晚上,除了几声鸡鸣犬吠,就是大人骂和小孩哭的声音,山村恢复了它的原始风貌,人门之间恢复了原有的淳朴,政治术语的东西只是留在宿舍的白墙上,那是知青宿舍盖好后,知青们用红油漆写在墙上的最高指示,而且一直保留到21世纪(当然在21世纪看到的最高指示已经是斑驳陆离了)。
知青们走了。
知青宿舍被分配给拖儿带女的老工人了。
很快,那些洁白的宿舍墙体也就被调皮的孩子们画上大脑袋小身子的男男女女,有男女相骂的,也有男女相爱的,准确地说,不是“相爱”,而是“相交”。更有歪歪斜斜缺撇少捺的汉字,什么“丢哪妈”了,什么“含家铲”了,甚至画了个想象中的女性阴部图形,这些现代社会称之为“涂鸦”的作品有的都“涂鸦”到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下,不知何故竟然无人问津。
大老刘照顾齐晓斌,让他一个人住了一间宿舍,这是一间僻静的宿舍,原本是安排给已经回城的副指导员郑玉林住的,现在齐晓斌这个戴着劳动教养帽子的知青住了进去。齐晓斌于是很感激大老刘,觉得连长并没有另眼看待他。
齐晓斌坐在宿舍里,注视着他的藏书箱,箱子是赵文倩临走时搬来他宿舍的,他还一直没打开过。赵文倩是和赵文佳一起把藏书箱搬过来的,两姊妹放下藏书箱就出去了,谁也没说话。
赵文倩在出门时回头看了齐晓斌一眼,那一眼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齐晓斌打开了藏书箱,一张信纸放在箱子的最上面,赵文倩秀丽的笔迹跃入了齐晓斌的眼帘,那是苏轼《水调歌头》中的一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六个省略号隐去了后面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内中的涵义齐晓斌自然能够领会,他将这张信纸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最上面的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中,陷入了沉思之中。
煤油灯的灯花跳跃着,一种苦涩在齐晓斌的心中升起,四周是宁静的,宁静里更多的是孤寂。
现在,齐晓斌没有了同学,没有了情人,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虽然16连的老工人并未歧视他,但他却无法与他们融为一体。这不是世界观的问题,也不是落落难合的问题,这是受教育程度的问题。
齐晓斌只能在那些中外名著中寻找乐趣,这些名著对老工人而言是不屑一顾的,他们也永远不会理解名著中所描述的那些爱的你死我活的情殇和人世间的尔虞我诈,他们白天边干农活边开着粗鄙肉麻的玩笑,晚上搂着自己的老婆来一番亲热,甚至可以当着自己孩子的面来一场交媾之合,这也许是中国农村性教育的原始启蒙,否则那片白墙上怎么会“涂鸦”个女性的性器官呢?
但是,心中的苦涩并非名著能完全排解的,一天劳作下来,如果能有人一起聊聊,谈谈读书体会,扯扯天下大事,那该是多惬意啊!可是什么也没有。齐晓斌只能是独守孤灯,闷闷独思。
齐晓斌每天都处在孤寂之中,每天都试图在阅读名著中排解掉自己心中的苦涩,可每当他读到那些描写男女情爱的地方,他的心都会被揪紧,又苦又涩的情感不仅没能减少,反而让他更加苦涩
他终是无法忘怀赵文倩。
齐晓斌翻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展开赵文倩留下的信纸,那17个秀丽的汉字就立刻跃在薄薄的信纸上,每一个字都似乎是赵文倩不同的姿态,不同的神情。
齐晓斌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所描述的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他喜欢保尔与冬妮娅那纯真的恋爱故事,觉得那才是人类之爱最美的描写,那才体现了人性的真与纯。他不喜欢小说对保尔与冬妮娅分手的描写,他也不赞同那些评论家说的这段描写表现了不同阶级最终不可能有真正的爱的观点。齐晓斌认为,人类的爱情是复杂的,不能简单地列一个公式就说只有阶级之爱而无超阶级之爱,如果是这样,历史还会这么丰富多彩吗?文学还会这么异彩纷呈吗?如果让他来写保尔与冬妮娅,他一定让保尔拉着冬妮娅走上革命之路,去经历一场疾风暴雨的考验,去感受一番撕心裂肺的情殇,那会是多震撼啊!
不过,齐晓斌不是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他只是一个被剥夺了接受学校教育权利的中国知青,即使他能写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的小说,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也不会有人给他出版。
齐晓斌默默吟诵着苏轼的诗句,回想起他与赵文倩那最后的一吻,那是纯洁的吻,是真情的吻,是诀别之吻——
他们紧紧地相拥着,齐晓斌感受到了赵文倩那艳红樱唇的柔嫩,感受到了赵文倩那丰满胸脯中迸发出的激情,他从赵文倩那滢滢秋波中窥见了一种渴求,他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但齐晓斌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在他的心中,赵文倩就是他的女神,是不容玷污和亵渎的,于是,他轻轻地推开了赵文倩,凝视着女神羞红了的脸庞。
赵文倩又羞又恼地看了齐晓斌一眼,她低下头走到湖边,附身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将羞红的脸庞久久地埋入那一掬湖水中。
青滢滢的湖水映衬着赵文倩那修长的身姿,她凝视着湖面,湖面上飞来两只白鹭,它们在水中覓到了鱼食,展翅飞上了蓝天,消失在苍穹之中。
赵文倩若有所思的将两条齐腰长的辫子甩到了身后,低着头快步离去。
齐晓斌望着赵文倩身后甩动的两条粗大的辫子,他知道这一切结束了。
知青的回城使割胶工缺了人手,一些老妇女也上山割胶了,炊事员阿兰也改当了割胶工。
阿兰的老公姓冉,曾经当过王震的警卫员,全国解放后,老冉吵着要回家乡务农,王震只好批准了,结果老冉回到家乡是吃不上饭讨不到老婆,老冉只好又跑到北京去找老首长要求分配个工作,王震那时已是农垦部长,正在筹划粤西这块地域的国营农场的开垦,就叫老冉下了粤西农场。
老冉没文化当不了领导,也做不来那些抄抄写写的工作,但老冉是老革命,从南泥湾时期就跟上了王震,论资历比农场场长陈子龙还老,所以必须安排个合适的工作给老冉才能向王震部长交代。刚好农场在县城的海边码头建了座仓库,陈子龙就叫老冉去当仓库保管员。
仓库保管员这活儿不重也不复杂,化肥或者其它货物来到码头,自有搬运工卸货运到仓库,老冉点清数签个字就行了。农场派卡车来拉货,也有搬运工装车,老冉也是点个数签个字就行了。这拉货卸货不是天天都有,有时十天半个月才发生一次,老冉平时闲的没事就逛逛县城的街道,不知怎么就认识了阿兰,后来就娶了阿兰。
婚后,阿兰连着给老冉生了三个儿子。
阿兰四十来岁,却长得身材窈窕细皮嫩肉白白净净,乍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尤其是那对乳房,裹在衣服里都让人看得心跳。
但是两口子的日子却越过越紧吧。
阿兰虽是城镇户口却没有正式工作,全靠老冉的几十元工资养活全家,大人日子紧吧点儿尚可,孩子则不成,特别是那个小的,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就得上趟医院,还得经常搞点营养给这小儿子补补,很快老冉的经济就捉襟见肘,两口子就开始争吵起来了。阿兰吵着要老冉想办法找个工作,老冉虽然资历老,在县城却不认得一个人,他只能跑到距离县城70公里的农场场部找陈子龙,陈子龙满口答应给阿兰安排工作,但只能去生产连队,而且夫妻二人不能经常见面,老冉也满口应承,就这样,阿兰把三个儿子丢给了老冉照料,自己到了16连,刚好知青下乡,她就当了个炊事员。
现在知青们回城了,食堂也不需要太多人手,阿兰又成了割胶工,而且她的割胶树位就是赵文倩原来的割胶树位,边上就是齐晓斌以前和现在的割胶树位,所以夜里割胶,齐晓斌就和她作伴而行。阿兰手脚慢,割胶技术也不太熟练,齐晓斌也就经常帮帮她。
阿兰当炊事员的时候就和知青们谈得来,和齐晓斌一起割胶自然是非常融洽。阿兰知道齐晓斌的家庭遭遇了不幸,对齐晓斌在16连的遭遇也非常同情,她觉得这个知青小小年纪就遇到这么多的凄惨事真是太可怜了,所以在她当炊事员的时候,只要齐晓斌来打饭,她都会偷偷给齐晓斌多打两勺饭,多给两块肉。她也看出赵文倩喜欢齐晓斌,也希望两人好下去,可是,赵文倩最终走了,回城了,丢下了齐晓斌一个人待在农场里,而齐晓斌又是因为劳动教养回不了城。
阿兰觉得,齐晓斌这孩子实在是多灾多难,没了母亲,父亲坐牢,女朋友又离他而去,真是阴功啊!女人的善良之心让她对齐晓斌多了几分关爱和体贴,时不时来宿舍为齐晓斌缝补一下衣服,煮上两个荷包蛋,久而久之,阿兰与齐晓斌之间自然就有了一种亲热关系。
齐晓斌对阿兰的关爱和体贴也很感激,他感到了一种姐弟之间的温爱,甚至有一种母爱的温馨,这让他在孤寂中得到了安慰,让他在悲苦中得到了温暖。
他们一起上山割胶,一起为橡胶树施肥、灭虫,在烈日的炙烤下,在细雨的浸渍里,一天又一天的苦熬着,每天都重复着简单而又吃力的体力活。
劳动之余,齐晓斌经常望着山脚的人工湖发呆,阿兰就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一声也不吭,她很想安慰齐晓斌,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猜想齐晓斌是在想赵文倩,她不愿意打扰他,只能是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心里却如同刀绞。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黎明,他们割完胶,大汗淋漓地坐下休息时,当齐晓斌又把忧郁的目光投向还是一片漆黑的人工湖时,阿兰走到齐晓斌的面前,拉住齐晓斌的手,径直向着人工湖走去。
在湖边,阿兰不由分说地扒光了齐晓斌的衣服,把他推入湖中,跟着她也赤裸裸地跳入湖中。
阿兰在湖水里抓住齐晓斌的胳膊,用她柔软的手轻轻地为齐晓斌擦洗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齐晓斌享受着阿兰的轻抚,心里涌起一种对母性的渴求,这渴求如同是一团火在齐晓斌的胸中烧起,烧的他周身热血沸腾,一股原始的萌动冲破了他忧郁的思潮,激起他的阳刚之气,他抱紧阿兰,将自己的脸深埋进那高耸的双乳之间,嗅闻着清香的女体之味,这清香的女人特有的味儿把齐晓斌刺激的神魂颠倒,他不顾一切地抓住阿兰,挥臂向着湖心游去。
清凉的湖水舔舐着他们的皮肤,刺激着他们的神经,他们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了,在那绿草茵茵的湖畔上,齐晓斌第一次得到性欲的满足,也失去了他的童贞。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疲乏的齐晓斌望着躺在身边的阿兰,洁白而又成熟的女人躯体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充满着诱惑,这个又像母亲又像姐姐的女人让齐晓斌偷尝了禁果,失去了童贞,让齐晓斌从抑郁的苦海中挣脱出来又陷进畸形的爱河之中。
不会有人理解齐晓斌,就是齐晓斌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最终无法坚守,为何就迈出了失去童真的这一步。
他那么爱赵文倩,赵文倩也愿意,他坚守住了,没有越过雷池;金紫苓爱慕他,向他表露了爱意,他坚守住了,委婉的拒绝了;钱凤引诱他,甚至已经敞开了胸怀,他坚守住了,没有放纵自己;但是在阿兰面前,他崩溃了,彻底崩溃了!
1975年夏天的这个凌晨发生的事,成了齐晓斌终身难忘的一件事,也是他难以启齿的一件事,他把这件事深深地埋在了心里,让它在心里腐烂。
1976年的一月,冷风夹杂着冻雨肆虐在粤西大地,山岭间一片苍凉,阴气沉沉。
齐晓斌接到了赵文倩的一封信,信中说,她们一家调离了南油市,去往安徽新建的炼油厂工作。信里说,他们之间这段友谊和情感她会永远记在心里的,她仍旧挂念着齐晓斌,希望他能挺住,也祝愿他最终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齐晓斌没有回信,他觉得已经消失的就让它消失吧,没必要纠缠于心,他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赵文倩幸福,
齐晓斌和阿兰的畸形爱恋也因为老冉生病住院,阿兰回县城照管孩子并兼任农场仓库保管员而结束了。
齐晓斌又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他在孤寂和凄冷中煎熬着。他开始变了。
齐晓斌完完全全地变了。
他变得粗野暴躁,那些经典名著他不敢再去翻阅了,因为他只要一读到那些催人泪下的故事情节,总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当成书中的主人公,却又无法从那些想象中挣脱出来,从而陷进了更加痛苦的折磨里。他开始酗酒,学会了抽“大碌竹”,学会了骂粗口,他和那些老妇女坐在一起也能开起粗俗下流的玩笑,甚至搂搂抱抱掐掐捏捏,他大言不惭地向几个刚被招进农场的新工人讲述着自己的艳遇,描绘着女人那充满诱惑的肉体,听得那些新工人每个人的下体都有了生理反应,而他则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他成了连长大老刘非常喜欢的重劳力,只要是苦重活,大老刘都会叫他去干,他也干得让大老刘赞不绝口。
齐晓斌让自己活在了平凡的生活里,活在了愚昧的生活里,活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之中,似乎这样才能摆脱他的痛苦,摆脱他的迷惘和焦虑,可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煤油灯跳动着昏黄的灯花的时候,那对父母的怀念,对赵文倩的念想,对金紫苓的感触,对钱凤的愧疚,对阿兰的畸恋,又都在他的五脏六腑中翻腾起来,让他痛不欲生。
齐晓斌想到了死,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了,可是想死容易,真死却难,不是齐晓斌怕死,而是母亲遗留下来的那块绣着红梅的手绢提醒他,让他等着梅花绽放的日子,让他等着母亲在山花烂漫中的笑容,他必须活下去!
齐晓斌就这样活着,白天活在愚昧堕落之中,晚上活在痛苦焦虑之中,人性、人欲、文明、愚昧在他内心里相互缠斗着,折磨着他的灵魂。他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也许他终将扎根在16连,扎根在穷山僻壤,他会在这里与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女子结婚,生下一窝臭小子,每一个都光着屁股拖着鼻涕淌着口水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伸着小手向他讨要水果糖,而他则苦笑着为这群臭小子揩干净肛门的粪便,不是用卫生纸,而是用竹篾树枝。
……
……
冷风冷雨里传来周总理逝世的噩耗,齐晓斌落下了悲痛的眼泪。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将走向何方?齐晓斌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凝固了,已经在这寒风冷雨中冻结了,就如同这山凹里的16连一样,在萧杀的严冬里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