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我快要死了，真的，马上就要去见上帝了。

上帝长得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看见死神了！

死神长得不像画上画的或者电影电视剧里的那模样，不是一副骷髅模样，也没穿着一身黑色长袍，也没拿着一把长长的大镰刀。

它（她）很温柔，走起路来轻飘飘地像阵风，是那种微微细风，飘飘悠悠，虚无缥缈，很神秘也很轻盈。

她披着齐肩长发，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用一块粉红色的口罩蒙着大半个脸，缓步来到我的病床旁，伸出她那冷冰冰却又带点儿温暖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即将僵硬的脸庞。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瞧着她，问道：“你是谁？”

“我是死神。”她的声音像是一只黄莺鸟儿在啼鸣，一点儿也不恐怖。

“不像，不像。”我微微摇摇头说。

她轻声笑了起来：“您以为死神都是一副骷髅模样？错了！那是画家们画的，画死神的人都没见过死神，等到他见到死神的时候，已经拿不动画笔了。”

“这么说，我也快要死了？”我问。

死神犹豫了一下，勉强地点点头。

这次轮到我笑了，尽管笑得有点儿困难，但我还是笑了：“你为什么犹豫呢？”

“因为我不想带您走。”

“为什么？”

“这世界多好啊，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到处充满了爱和美，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呢？”

我哪里想离开这个世界？可是我得了不治之症。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我在这张病床上已经躺了两个多月了。

死神挪步到了窗边，拉开了窗帘，推开了窗扇，明媚的阳光射进了病房，病房里顿时光明透亮。

窗外传来鸟儿的欢叫声，一股清新的空气撞入我的肺腑，舒坦的感觉立刻让我全身的经络活泛起来。

我居然坐起身来了。

死神站在窗边，向着窗外望着。

我望着死神的背影，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可又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这时候死神转过身来，我看见在她的肩膀上反射出阳光炫目的光芒，让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我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死神，那一袭白裙将她的窈窕身材恰到好处的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那块粉红色口罩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让人无法看到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也许，骷髅就在这粉红色手帕的后面——我想。

死神推来一部轮椅，把我扶到轮椅上，将我推到窗前，温暖的阳光即刻烘热我的全身，我血管里的血液开始流动起来了，周身都痒痒的，那种痒好幸福，幸福的痒是什么样的？说不出来，反正，我这辈子第一次享受到幸福的痒。

窗外，明媚的阳光洒满大地：远处，青山叠翠；近处，绿树婆娑；树荫下，是绿茵茵的草地和盛开的五颜六色的鲜花。

“好美呀！”我禁不住喊出声来，这是我住进医院以后第一次喊出声来。在医院的两个多月里，我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寡言的（其实我是在昏睡之中），即使病痛，我也强忍着，不叫不喊，连哼一声都不哼，医生护士都说我“好坚强”。其实，我不是“坚强”，而是深知叫喊一点作用都没有。

窗外，一对披着洁白羽毛的鸽子飞落在树枝上，它俩“咕咕”叫着，梳理着各自的羽毛，时不时还用喙相互梳理一下羽毛，那场面好温馨。

看着鸽子，我不由地想起已经去了天堂的老伴，她一定在等我，等我去为她梳理头发。

“唉！你别急，我很快就来了。”我在心里说，“等着我，等我到了，一定好好地为你梳梳头发，一定，一定！”

老伴走了已经三年了。

她临走前对我说：“帮我梳梳头。”

于是，我拿起牛角梳，轻轻地梳着她的满头银发，那每一根银发都闪烁着熠熠银光，似乎在叙述着老伴的一生，叙述着从黑发到银发的漫长历程。

梳完头，老伴拉着我的手，轻声说：“谢谢你，今生有你，真好！我不再麻烦你了，你保重。谢谢！”说完，她安详地闭上眼睛，面带微笑，走了……

现在，我也快要追她而去了，她也一定盼着我去，去为她梳理满头银发……

我们没有后代，不对，不是没有，是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儿，但女儿在我们五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出了车祸先我们走了，我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成了“失独家庭”。老伴就是因为孩子的早逝而积郁成疾，离我而去，现在，轮到我了，我就要和她们母女二人在天堂相聚了。

“大爷，您在想什么？”死神轻柔的问语打断了我的思绪。

“哦，我在想，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们母女了。”

“大爷，您可别太悲观。”死神站在我的身后，轻轻地揉着我的肩膀。

“可我似乎已经看到她们了。”我望着窗外那一对白鸽，它们正互相依偎着。

“您那是幻觉，”死神继续揉着我的肩膀，她的手劲很地道，不重却又让人感到很舒服，“您看看这外面的世界，青山绿水，莺歌燕舞，多么和谐，多么美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多幸福啊！”

我摇摇头说：“可我觉得自己很孤独，也许到了那个世界，就不会这样孤独。”

“您又错了！”死神笑着说，“从来就没有那个世界，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从来就没有！”

“哦？”我歪着头看着死神，“你不是叫死神吗？你不是从那个世界来的吗？”

死神低下头来，我看见她那双大眼睛里，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温馨的光芒。

她说：“不！我从另一个地方来，一个充满爱的地方，一个充满美的地方，一个让所有人都充满梦想的地方，那地方不是天堂，更不是地狱，在那里，没有孤独，没有郁闷，没有悲痛，人人和谐相爱，亲如兄弟姐妹。”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哦——我怀疑我听错了。不是天堂，不是地狱，还有一个比天堂地狱更好的地方，一个有梦想的地方，一个美丽与爱交融的地方，难怪连死神都是如此美丽漂亮，老伴和女儿也会在这个地方吗？肯定会在！

可是，那地方究竟在哪里呢？天堂在天上，地狱在地底下，可这个地方在哪里呢？

空中飞来一群鸽子，窗外树枝上的白鸽展翅飞上了蓝天，它俩加入到鸽群，鸽群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向着天边的白云飞去，消失在蓝色的天穹之中。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腿部有了力量，我想站起来，于是我用手撑住轮椅的扶手，一使劲儿，站了起来。

“我站起来了！”我激动地大声地喊了起来，“我站起来了——”

是的，我站起来了。

我环顾四周，病房的墙是雪白的，天花板是雪白的，病床是雪白的，死神穿的裙子也是雪白的，只有那块遮住她大半个脸的口罩是粉红色的。

死神那双妩媚的大眼睛里挂着激动的泪花，她轻轻地扶着我，在病房里走动着。

这是我两个多月来第一次下床行走，虽然走得小心翼翼，可我的心却跳的那么兴奋，我觉得有一股原始的动力在我的身子里复苏，它推动了我的神经，推动了我的骨骼，推动了我的肌肉，也推动了我的思维。

我想自己一个人走。

我轻轻地推开死神扶着我的手，尝试着迈开双腿，一步，二步，三步……我又成功了！

两个多月来，我默默地昏睡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色各样的管子，直到昨天，那些管子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当时想，这是因为我再也不需要这些维持我生命的管子了，看来，我是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了。

可是，我居然站了起来，走了起来，喊了起来，这是不是老话常说的回光返照？

管他呢！既然能走，我为什么不走？

我这么想着，继续走着，在病房里来回走着，而且越走越有劲，越走越精神。

死神倚窗而立，她轻声地问我：“大爷，想不想出去走走？”

出去？对！我得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在蓝天白云下走走，我要在阳光下走走，我要在绿荫下、花丛中走走，我要去呼吸大自然那清新的空气，欣赏我在人间最后的美景。

坐着轮椅，我徜徉在花园里，翠绿的柳枝伸着枝条向我打着招呼，五颜六色的鲜花仰起笑脸欢迎我的到来，轮椅在花丛中游走，我的思绪也在游走。

我想起了一家三口那温馨的日子，想起了女儿小时候的可爱乖巧，想起了老伴的温柔贤惠。她们要在的话，那该多好啊！可她们走了，只留下我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爸爸——”

耳边传来女儿稚嫩的声音，女儿蹦蹦跳跳地朝我跑过来，她的小手上拿着一朵粉红色的牵牛花，牵牛花的花瓣薄如蝉翼，色彩艳丽，就像女儿红扑扑的脸蛋一样，鲜嫩欲滴。

我搂着女儿，给她讲述那牵牛花的传说故事，希冀她像牵牛花一样，有点土就能生长，给点阳光就灿烂，无论播种在什么地方，它都顽强地生长着，向上攀爬，不畏困难，不畏艰险，不会后退，只会向前，一朵一朵，竞相开放，把一种朴实的美丽留在人间……

还有我的老伴，她不爱说话，总是用一种关爱的眼神看着我和女儿，默默无语地操持着家里的一切。逢到过年，她总是起个大早，做上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我们一家三口在祥和的气氛中度过那辞旧迎新的夜晚。

后来，女儿长大了。

后来，后来……

后来，只剩下我一个人。

曾经的梦破灭了，曾经的幸福消失了，只有孤独陪伴着我，只有寂寞陪伴着我，只有悲痛陪伴着我。

失去她们母女的日子是多么的难受啊！

我在这难受的日子里苦苦地煎熬，度日如年。每逢她们母女俩的忌日，我都会燃起三炷香，放在她俩的像前，祭奠她们，也慰藉自己逐渐衰老的心灵和悲痛的心情。

义工们来探望我，居委会来帮助我，政府给我发了“失独补贴”和“孤寡补助”，可这些都无法让我从悲痛中挣脱，只是让我在短时间里稍微得到一些宽慰，过后，一切又都回到孤独寂寞悲痛之中。

我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煎熬着，一直到住进医院，在治疗过程中，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也不记得有没有做梦，只觉得自己的一切在一点点冷却，直到现在，死神出现了，我的体力开始恢复了，我的思维开始活跃了，我在这花园里嗅闻着大自然清新的空气，感觉到花草树木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我真的就快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大爷，您看那边，那边的花丛多美呀！”死神附身在我的耳边，伸着手臂指着远处盛开的一片花丛，轻声说道。

我顺着死神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片红艳艳的鲜花正含苞怒放，那红色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蓬蓬勃勃，充满活力，充满热情，让人感觉周身热血沸腾。

“映山红。”

是的，这是映山红。

年轻时，我曾经是个上山下乡的知青，在一个小山村里待了八年。山村很贫穷，人们经常吃不饱饭，可山村山清水秀，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红艳艳的映山红，把青山绿水点缀的分外妖娆，让人似乎置身于仙境中，忘掉了贫穷，忘掉了饥饿，有了心灵上的慰藉，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有了追求爱的梦想。

映山红的学名叫杜鹃，杜鹃又是一种鸟，传说杜鹃鸟是蜀国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杜宇死后的灵魂化成的，它每到春天播种的时候，就会四处飞翔，不停地啼叫“布谷、布谷”，催促农人们抓紧春播。杜鹃鸟不知疲劳地飞来飞去，不停地啼叫，直到嘴里流出鲜血，鲜血一滴滴洒在群山峻岭，化作了满山遍野的映山红。

好美的传说，它凝聚了对人间的大爱，当你置身于红彤彤的花海之中时，你会忘掉孤独，忘掉寂寞，忘掉悲痛……

我就是在这红彤彤的花海之中，结识了我的老伴，寻到了真爱……

轮椅在杜鹃花旁停了下来，我在死神的搀扶下走进花丛中。

鲜红的花朵簇拥着我们，它们张开红红的花瓣，像是仰起红红的脸蛋，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享受着雨露的润泽。它们一定也会有追求，也会有梦想。它们用艳美的色彩装扮着大地，给人间带来春的气息。

我看见老伴就在映山红的花丛中，她梳着两条垂到腰间的长长的辫子，穿着白底浅蓝色碎花的上衣，带着一顶蓑帽，映山红的红晕飘在她白皙的脸上，她挎着竹篮，竹篮里装满刚刚采摘下来的茶叶，绿油油的像是一篮翡翠。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这是老伴那黄莺般的嗓子里飞出来的歌声，让我久久地沉浸在山花烂漫之中，那一刻，我爱上了这山，爱上了这水，爱上了这人……

尽管贫穷，我们却富有；尽管艰苦，我们却充满梦想；坚贞的爱情在苦风疾雨中升华，如同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开的如火如荼。

“大爷，您觉得怎么样？”

“好！太好了！这真的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我从心里由衷地赞叹道。

在这盛开的花丛之中，你能感觉到爱的存在，美的存在，梦想的存在，人间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让人留念。

一阵清风拂过，我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下，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映山红，在那红色的海洋之中，我看见了一片白帆在飘荡，哦！那是那个“死神”，她摘掉了粉红的口罩，露出白皙的脸庞，秀美的齐肩长发在风中飞舞，一双大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她笑着向我挥挥手，乘风而去。

我突然醒悟到，那个地方就在这里，那个美丽的地方、凝聚大爱的地方、充满梦想的地方就在我的脚下。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能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肯定能活下去！对！我要把老伴、女儿带到那映山红盛开的地方，让她们和我一起在红艳艳的花海里畅游，一起去追求梦想。

                         作于2019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