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天堂

如果有人问我天堂是什么样的？我一定会说是图书馆的样子。这是一个很流行的段子，不是我的原创，对于我来说，我梦中的天堂是我的大书房，墙壁四周都是高及屋顶的书架，摆放着我从小开始收集购买的各种书，靠窗的一面墙除窗户外都安装上了书架，无一例外地摆满了书。远离窗的一面墙除固定靠在墙上的书架外，还要加两三个移动书架，免得浪费了书房的空间。书房中间空地合并摆着四张小书桌，供一家人学习或者我一个人专用，有书友文友来时，可以享受书房的静谧和温馨。我的大书房在脑海里反复上映了十几年，到如今还是一场空，还是我心里的一个洞。

“妈妈，你最近好吗？一定要戴口罩呀，现在疫情还没有结束。您每天出门都要戴口罩哈。”

“我戴口罩，到处转转，到彩票店去看一看，人很少。你们还没有开学吗？”

“还没有，都在家里面等着，每天看书看剧啊，准备写再写一个小说。”

“看那多书，眼睛看坏多划不来呀。”

“那楼上的书现在怎么样了？”

“书呀，哎呀，我去年已经全当废纸卖了。”

“卖了？你怎么没有跟我说一声呀？那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我没有死，我死了也是我女儿的。你为什么要擅自处理？”

那头妈妈的电话挂断了，只剩下我在咆哮，在追问。我的眼泪因欺骗决堤般涌出，我的胸膛因愤怒起起伏伏。女儿从卧室出来，坐到沙发上，用手揽住我的肩说，“没事的，没事的。” 老公从厨房端来一杯热茶，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厨房。我不停地擦着眼泪，思绪拉回到老家。

“小时候，我千方百计从同学那儿借了一本连环画，天黑了，我还在看，趁着炉火，我还在看。你外婆突然抢过连环画，扔进了炉膛，等我反应过来，火焰已经吞没了那本连环画。还没等我发完愣，你外婆破口骂起来，让你添个柴火还不用心。我满眼泪水跑进卧室，没吃晚饭，直接睡觉，第二天带着两肿眼泡去上学。”

“连环画是啥？烧了怎么还同学呀？”

“连环画就是带着图画的故事书，小本的，可以装进口袋里。农村没有别的书，为了能借到书，我两个星期献殷勤，那同学还是看着我漂亮才借给我的。哪里有什么可以还的书？我没有办法向同学交代，只能把攒的零花钱赔给他，还帮他写作业，帮他完成班上的卫生打扫。用了半年时间才还了这个债务。我无法忘记你外婆那种猖狂愤怒，恃强凌弱的高高在上，那种无知愚昧的家长模样。为了借书看，我有过多少的卑躬屈膝。两个妹妹都没有看课外书的兴趣，只有我太特别了。”

“外婆是啥认知呀？爱看书是好习惯，我还没养成呢。不培养就别打压嘛。”

“打压还不够解你外婆的气呢，有一次周日早上她出门时，我坐在凳子上看书，等晚上回家时，我还在凳子上看书。你外婆大叫，我让你一动都不动，然后用藤条拼命地抽打我。在你外婆看来，我没给家里干家务，看书就是在偷懒。她用抽打来表达愤怒。我用绝食来表达愤怒。几天不吃不喝后，我生病了，你外婆要买药给我吃，冷战才结束。”

“我们零零后的同学都不做家务也不看书，周日追剧打游戏约朋友玩儿，没父母说什么呀？八十年代又不是黑暗的旧社会，怎么还那样呢？”

“你外婆需要一个帮她做家务，帮她分担家庭重担的一个大女儿，而我不是。当初家里洗衣服都是大妹妹来做的。她是一把做家务的好手。一篮子衣服只用一上午都可以全部洗干净啊，而我只能洗两件，还被凉风给吹感冒了。像我这样弱不禁风。又干不家务活，还整天坐在凳子上看书的大女儿，是不受待见的。”

“可如今，你比两个妹妹都过得好呀，这不证明知识改变了命运吗？”

“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她们眼里的我不算有出息呢。当初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女孩子，中专八十年代包工作分配，可以吃上商品粮，可以脱离干农活的命运。只到那个时候，你外婆才意识到我给她争了荣光挣了面子。她可以昂首挺胸来去村里，接受别人的羡慕和祝贺，向邻居们炫耀她孩子上了中专有了工作，都是因为她会教育得好，因为她让我爱看书爱学习，才会这样呢。当初农村孩子考上学分配有编制的工作等于是鲤鱼跳了龙门，算是一种逆袭吧。”

“现在读个博士才能找到有编制的工作呢，时代对人才的要求大不同了。大学生考上研不到百分之三十，考研之路竞争大呀。”

“我上班后每月五十六元工资，要吃饭要买衣服还要买书看，很艰难。书店的正版书价格贵，我每买一本书都要看上好几遍。有一天，你外婆让我交出每月五十六元工资，因为我是她培养出来的。我的工资要抚养两个妹妹。一场激烈的争吵。因为我上电视的衬衣是舅舅的，我是县里第一位女电视播音员，我连衬衣都没有穿的。为什么我的工资要交给你外婆。哭诉后，我买了一件七八十元的西服上衣，花掉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工资。那时每天骑个自行车回家吃饭，来回一趟二十几公里。风里来雨里去，我又黑又瘦，成为电视台的一个笑柄。有人说，那脸黑得用一桶面都抹不白。”

“每月五十六元工资，不够我一天的伙食费呢，穷人的日子无法想象。”

“那时一张锅盔两元，物价便宜。我每天两顿饭，一早一晚都在家里吃，省下的钱买书买衣服，上电视没几套衣服不行的。当时我报考了大专自学，边工作边学习，加班后剩余的时间都用来看书自学，如饥似渴地学习。后来工资调整到了两百多元，我拿出百分之六七十的工资去书店买书。买了些名著，能有一本看一本，所以文学基础不扎实。结婚前买的书大多放在你外婆家，每次去我都会从那些书架上抽出几本带回县城里的小房子。来武汉时，县城里的书也搬回了你外婆家。我非常渴望有一个大书房能放下那些书，想看的时候可以看，想查资料的时候能随时查阅，这是我梦中的天堂。我想像不到还有什么样好的环境和日子有如此美好。也许我就喜欢静静地喝茶看书写作。”

“如今书被卖了，梦也破碎了吧？”

“梦中的天堂还在脑海中，只是没什么书了。那时候听你外公说，放书的屋子漏雨，他把淋湿的书放到院子里晒干，还维修了屋顶，你外公知道我喜欢书，他自己没上过小学，吃了很多没文化的亏。他从没说过看那么多书干什么？他知道梅花香自苦寒来。他嘱咐我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尝到甜中甜。所以书放在家里，我很放心。可是我没想到你外婆一声不吭毫无征兆地卖了我的书，当成废品给卖了。那些旧书在网上都是翻几十倍几百倍地在卖呢。钱丢了我不在意，那是我三十多年辛辛苦苦积攒的书，说没就没了。好像我生命的一部分消失了一样，我的书跟我的生命没有了任何关系。你外婆真是无知到无法想象。那些书才是我不断回老家的理由啊。我在三姐妹的微信群里说，我真要感谢我有这样的母亲。可是没有人理解我的痛苦。大妹妹来劝我说，看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书又能怎样？值得跟母亲怄气吗？是的，我买了那么多书，也看了那么多书，可是我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那些书真的给我带来了什么？只有我知道。书改变了我的认知，积淀了我的学养，所以我才家徒四壁写诗写小说，我才白手起家有梦想不被俗世淹没。”

“文明遇到强暴，只有输。”

“你外婆给我厄运和伤害已经造成，没有办法，而我会终止这种伤害给下一代。文化贵族是一个家族慢慢的积淀，一个农民家庭能蹦出爱看书的我已是逆袭，要出学术大师，是几代人的努力呀。我会坚持买书，把书装满书架。我要留下一些精神的财富。我一直无数遍地做一个相同的梦，梦着那一间大书房，无数遍的等待着这样一个未来。如今年过半百，梦还是梦。没有出息的我乐趣在看书写书，在如何开启书香门第的梦里。”

女儿默默地握着我的手，坚定地看向窗外，“梦中的天堂会有的，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加油！”

（武汉大学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