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蒙蒙亮,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惊醒了月姐和月姐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快起来,点点一直发高烧,喊不醒了。”云姨边敲门边叫嚷着。
小俩口昨夜陪债主喝酒,醉得一塌糊涂,夜半回家倒头就睡,一大早大脑还没回过神,睡眼惺忪,月姐夫嘟囔着,“大冷天的,估计感冒发烧,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月姐爬起身边穿衣服边回应,“是呀,一大早,笑哈哈地跟我们告别,点点身体底子好,不容易发烧。是不是搞错了?我去看看。”
点点蜷缩在被子里,月姐伸手一探她的额头,哇!好烫!又推一推她,点点一声不吭,月姐感觉不对劲,有些焦急地喊,“点点,醒一醒,妈妈买饺子了,醒醒哈。”点点一动不动,月姐纳闷地问,“妈,昨天带点点出去玩了?是吹风了?”云姨有些忐忑,“没出去,你们出门后,她喝了牛奶就在看《秦时明月》,我去超市回来她还在看。” “她昨天吃了啥?” “早上吃了两个煮鸡蛋,一杯牛奶,中午吃了豌豆虾仁,土豆片,萝卜排骨汤,吃了一碗米饭,一碗汤,好饭量呀。晚上没吃。”月姐诧异地问,“晚上没吃?”云姨疑惑地回应,“午饭后玩了一会儿,就困了睡了三小时,起来尿尿了又睡了,晚上有些发烧。”月姐俯下身,摸摸点点的前胸,哇!好烫!“烧这么厉害!送向医生门诊上推一推。”月姐心里嘀咕,点点感冒了吃坏了,向医生儿科推拿手艺了得,有半个小时就能手到病除,今天是让妈送点点去推拿,还是自己送去呢?离大年三十还有十天,这可是年底要帐的黄金时间段,少要一笔,说不准来年又会推脱一年,那垫款不还上,跟座山似的让人难受。这几天时间分分钟都是现金,不能耽误。妈才六十一岁,身子硬朗,能说会道,送点点去门诊小事一桩,还是没问题的。她打定主意后说,“妈,过会儿八点半,你带点点去武当路向医生门诊推拿,看再开点啥药,我们这几天忙着要账,哪管得了这感冒啥的。”云姨顿了顿,“还是去医院看看,私人门诊那能治好病吗?”看月姐已转身回卧室了,她赶紧给点点穿好棉衣棉裤。看时间还早,点点没有半分要醒的样子,又放平床上,盖上厚被子,干等着时间。
月姐和月姐夫洗漱完,来看了一眼还睡着的点点,吩咐要看门诊,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向医生脱掉点点的棉袄,隔着秋衣开始推拿,在点点胃部腹部按圈时,点点的嘴巴突然张开要呕吐,向医生翻转点点身体,一股恶臭的食物残渣喷涌而出,吐了一地。一双大手在点点后背娴熟的推推按按,点点开始哼哼嗯嗯起来,嘴里不间断地流一些哈喇水。云姨见状,问道,“开点药,还是打针?”向医生回应,“快送县医院检查一下,不能耽搁,要打消炎针。”
检查结果一出来,急诊科医生开了住院单,云姨感觉麻烦大了,拨通了电话,“小月,快回来呀!点点送住院部了。”“哦?啥病?这么严重,那我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赶回,你先办入院手续。”月姐一心挂两头,心思还没转移到住院上,但语气有些焦急。经过查血查CT之后,初步判定为病毒感染,挂上点滴。坐在床边,云姨长舒了一口气,晃动了几下有些肿胀疼痛的双脚,一个人照顾病人,背上背下,挂号、缴费、看医生、进检查室,一番折腾,出身虚汗外,疲惫也袭上来,她怏怏地靠墙坐着,一会儿就迷糊着睡了。
晚上十点钟,点点依然高烧三十九度,月姐和月姐夫都守在床边。值班医生给出了两个方案,要么等明天上午医生会诊,进一步诊疗用药,要么现在送市医院治疗。月姐夫晚上喝了酒,还在半醉,他想等明天上午送月姐和点点。月姐的眉毛拧紧,双眉间挤出一道川字纹,“点点睡一天一夜了,医生也没把握,我开车去市里。”月姐夫怼过来,“你开车?这是晚上,山路弯弯,一百多公里,不要命了。再说,还要取钱,带几套衣服去,都要准备一下。”月姐“我跟妈回家准备,你晚上值班。”月姐夫打着哈欠,挥挥手,“回去吧,我好困呀。”
市协和医院急诊科医生忙碌地给点点洗胃灌肠,等挂上点滴,点点嘴唇毫无血色,仅剩一口气的样子。月姐心疼地说,“再晚几个小时,小命就丢了。这河弧菌中毒对脑神经、心脏、肝脏都有影响呀。”月姐夫纳闷了,“家里没海鲜呀,妈从哪儿弄得海鲜?打电话问问。” 月姐掏出电话,“妈,前天点点吃海鲜了吗?” “吃了一大盘虾仁,她好喜欢吃呀,我在超市买的,花了六七十块呢。”云姨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月姐的脸已变青了,她厉声说,“点点吃虾中毒,差点没命,就让你帮忙照看一天,这什么代价?要弄出人命,要帐要不成,我们还要在医院里好几天呢,呜呜呜。”月姐夫也默不作声。听医生说,点点还在昏迷,三天后不醒来,智力损伤不可避免。月姐夫把银行卡递给月姐,“已交了两万元住院费,卡里才要的帐有三万多,凑合着先用,我先回去要账,不然看病都没钱了,更别说来年开张没钱进货,那不就直接歇工了吗?”月姐还在擦眼泪,“回去吧,开车路上小心。”
云姨打来电话,“点点好些了吗?”月姐哽咽着说,“昏迷两天了,还没醒,等着吧,医生也尽力了。” “这么狠?她要吃虾,她要吃的多,也不会吃盘虾就病成这样吧?”听到云姨的辩解和抵赖,月姐怒火刷地点燃,“她要吃虾,两岁多的孩子,她要吃虾,海鲜中毒,中毒要死了,懂吗?”云姨脑筋急转弯,“我去找超市赔钱。” “哪个超市?哪个柜台?有发票吗?” “寿康永乐超市门口买的,没发票,大甩卖,很多人买呢。”月姐挂断了电话,她已经明白了,超市门口常有很多流动商贩兜售过期假货,一群托儿跟着叫卖人演戏,超市不负责街边的乱摆摊,工商所也管不过来,谁买这些三无商品谁倒霉,找谁负责损失?流动商贩都是一锤子买卖,谁还卖几天的?无良商贩早就溜之大吉了,只能自认倒霉,算交了智商税吧。这妈平常精得跟猴似的,偏爱贪小便宜吃大亏,吃的东西也要买个减价的,病从口入,住院吃药比黄金贵吧,这账算不来了。再说了,点点吃虾过不过敏也不知道,一次给吃一大盘,那份量是作死是投毒的呀。还有,听妈说,年轻时,爸从部队给她端回来一碗虾,她吃了后吐了一天,肠子苦胆差点吐出来了,睡了三天才缓过起来,后来看见虾,喉咙就发痒要吐。这次买虾、拨虾、炒虾,那不妈一口没吃,全给点点吃了。还记得自己结婚前,有一次妈从餐馆拿回来一盒虾,给自己一个人吃了,又吐又拉,也昏睡了两天才活过来。分析一下,祖孙三代吃虾都会生病,被一个石头绊倒三次,比猪还猪。为什么照看点点这样的小事也能变成大祸,妈真是大人才,什么事都能搞新名堂瞎折腾。幸亏家小业小,要在皇宫贵族,要人命的事就会搞垮一个国家。这年关,少一个人要账,一半多的帐收不回来,来年只能喝西北风,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呼啦啦大厦将倾倒的节奏。可把这个家带到阴沟里的人却偏偏是自己的母亲,月姐心灰灰的,感到了绝望。月姐不敢合眼。点点不醒咋办?醒了器官损伤咋办?帐收不回来咋办?老公会抱怨妈吗?过年在医院还是会婆家?满脑子的问题盘旋成浪,一浪浪地冲刷过来,她觉得自己快虚脱了,彻底被打败了。
第四天早上,点点睁开了眼,虚弱地说,“喝茶,茶。”月姐惊喜地双手颤抖,慌乱地倒水,倒换杯子把水冲凉。半杯温热开水下肚,点点又疲惫地睡下。
大年三十前一天,医生建议月姐开点药回家过年,结完四万多元住院费,月姐看看灰蒙蒙要挤出雪粒子的天空,苦笑了一下。一年忙到头,年尾的变故给这个年添了苦不堪言的味道。月姐夫开着车,一家三口一路上默不作声。
终于回婆家了,月姐叹口气,“哎,可以吃几天闲生饭,缓缓气,点点也可休养半个月。” 月姐夫眉头也舒展了,“回家真好!真好!”一进屋,餐桌上摆满了饭菜,土鸡炖山药,清蒸鲈鱼,还有油焖大虾? 点点攀着桌沿,一双眼盯着红猩猩的虾,喃喃道,“好吃的虾,多吃一口,再吃一口,乖!”只一刹那,月姐夫端起油焖大虾冲进了厕所。月姐捂着胸口干呕着,“呃,呃,此生不吃虾,发誓不吃虾!”点点被眼前父母的突变吓得哇哇大哭,月姐赶紧抱着点点安慰着。她暗暗发誓,副溶血性弧菌食物中毒后丧命的例子多,海鲜中毒后急性黄色肝萎缩死亡的人数不少,能不能吃虾,她不再需要用一代一代子孙的生命来验证,她不是卧底,她不是猪队友,她要学会有常识。
月姐给我讲完三代人吃虾的往事后,感慨着,平淡的日子过得久了,总感觉没什么味道。一场灾祸让人敏感起来,累了痛了伤了病了,才知道对于平凡的人家来说,再小的病也怕有,再小的祸也不敢有,只要过上平安的日子,平淡也是幸福美满。
(武汉大学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