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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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山城，姥爷是唯一省城读书荣归的乡镇书记
只是那年月戴上了高帽子，被谋杀在崇山密林中
姥爷留下了孤儿寡母，四个未成年的孩子，两男两女
一个书香门第之后的爱妻，从干瘪的土地上讨生活
还留下祖上的一套四合院，谁拆光了朱门花窗任雨来风往
谁抢摘了新结的瓜菜，谁水井里拉粪便倒泔水，任孤儿哭嚎
大舅十一岁，认了百里外的张家，管自闭的退伍军人叫爹
管五岁的领养女叫媳妇，生产队里挣下一家人的工分
大姨九岁，成了郜家的童养媳，瓜子脸比夜夜的月光惨白
洗衣做饭喂猪推磨，样样去学去做，小手胜过了老树皮
小舅一岁，我妈三岁，没人领养，跟着姥姥田地里打滚儿
一日如三秋，想念那顶天的西去了，想念那长男长女远嫁了
旧衣裤裹不住新的冬和夏，空粮缸喂不饱一双儿女的饥肠
好心人牵线，有人愿意娶拖瓶拉罐的寡妇，送来二十升大米
姥姥一夜跪拜在四合院，敬天敬地敬夫君，敬初为人妇
天拂晓，把全部家产留给姥爷未成家的弟弟，进了山里的山
守寡的终要改嫁，老光棍终要迎娶，点燃炊烟，凑合着活命
屋后的柴垛堆成小山，房檐下挂出苞谷棒红辣椒，不愁吃喝了
两儿女背上书包，下山坳里的学堂，小脑袋摇晃出朗读声声响
姥姥被村里请去炸年菜，一家一户的轮流帮忙，名震四方呀
养了猪喂了鸡酿了酒，过路的串门的寄看的走亲戚的人群
吃到了苦日子里稀缺的温馨，吃到了一家上下残缺的慈爱
姥姥的心大着呢，装着天地，装着爹娘，装着冤屈的夫君
还装着离散的儿女，装着所有苦命的生灵，包括折断翅膀的鸟
我妈进城了，十七岁嫁给了长大的孤儿我爸，生下三姊妹
缺衣缺粮的日子，有着姥姥大筐米面小筐蛋呀肉呀的接济
暑假寒假，约上大舅大姨家的兄弟姐妹们飞回姥姥的大鸟巢
吃不完的一餐餐山珍野味，跑不遍的一道道岭上东家西家
小舅考上县里的一中，考进省城的大学，成绩顶呱呱呢
一代代的榜样，读书做学问学姥爷小舅，持家待客学姥姥
没到花甲之年，姥姥的头发已花白，白皙的脸上眼神温柔
米和面下了油锅，变出了麻花、豆米，鸡和鱼也跳进了油锅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的厨房飘着佳肴的香味，姥姥的人情味
累弯腰的姥姥品一壶米酒，淡淡地，盼着年初二归巢的燕子们
一夜大雪封山，装满着世间温暖的门，永远关闭在记忆里
脑溢血夺走了姥姥长长的等待，我们都没有看上最后一眼
在高高的山岗，那一座苍郁的竹林陪着姥姥安在地下的新屋
过路的人来叩头，呢喃着梦到了那一碗热茶一副碗筷一壶清酒
看惯了姥姥的微笑和平静，我执拗地认为大家闺秀就应该如此
姥爷的四合院，我成了座上宾，第一次明白屋再宽不如家宽
姥姥的新屋不过七尺，只躺下她一人，可姥姥的家真大呀
装下了我们，装下了亲友，装下了半个县城，装下了一个世纪
一夜跪拜之后，姥姥再也回不去那座四合院，心留给了曾经
如今，我年过半百，看懂了姥姥一生的泪水，全给了漫漫黑夜呀
（武汉大学孙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