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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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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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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香连载

第一章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我和爱咯咯笑的卓雅齐声朗诵,一句一顿,单身女老师胡琴竖起两个大拇指,全班同学为我们鼓掌,我嘟起嘴,给卓雅一个飞眼,她调皮地拿手遮着眼睛,低下头嘿嘿笑了。

秋菊姐还不来接我回家,她准是又追剧了。班上只剩四五个同学,像吃剩的西瓜片,红着眼红着脸,我眼窝里流着委屈。门外迟来的尖细叫声,“余香,我来啦!来,走啊!”她扎着独角辫,身穿粉红色棉袄,黑色紧身裤,脚踏雪地靴,呼呼地喘着气,一步跨进教室,伸手拽我。我成了被她俘获的小鸡,她毋庸置疑成了逗弄我于股掌的老鹰。

妈妈总不来接我,我是假孩子吗?一路上,我想着,装美食的肚子和装智慧的脑子,重要到不可或缺,谁敢忽视和怠慢?

“雨心碎,风流泪,梦缠绵,情悠远,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电视机还开着,《新白娘子传奇》又在重播。我只能让着秋菊姐,想看电视里的动画片,要等妈妈回来,她会喊着迷台湾剧和韩剧的秋菊姐一起做晚饭。

我拨弄着胸前的小红花,到妈妈的卧室,打开电脑,看网上的动画片《秦时明月》。网速太慢了,总是卡死,再刷屏才出来画面,又播放又卡住。窗玻璃里的楼房已看不清,夜色会吃掉一大片的树和房子,等早上吐出来时,我又和卓雅见面了。波波头的卓雅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说好读完大班,一起上实验小学。卓雅偏牛气地说,她想上一年级。我比她小两岁,只能上学前班。不过,在一个学校就好,一起学习和玩耍。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又在安排装电话、卖小灵通、牵网线吗?给电信公司挣那么多钱,也没个节假日啊?我打着哈欠,瞟见墙上的十个小红花,慢慢在变得模糊,模糊成一片雨幕。

好大的雨,天一定破了,从上面哗啦啦流着河水,一会儿地上就成了黄色的湖。我一个人趴在窗台,妈妈没有船,不会游泳,她怎么回家呢?湖水慢慢在涨,高过了对面院子的围墙。我伸出头,尽力看灰黑着脸的天,天肯定生气了。楼下的小哥哥王勇前两天偷偷拿了妈妈包里的钱,买了一桌子小玩具,有风筝、手枪、大刀、卡车和鞭炮。妈妈没告诉他妈妈,还让我保密。可天是知道的,大雨要淹没王勇的小细腿,等他道歉。雨更大了,我的头发滴着水,我的法莱绒睡衣也淋湿了。突然一个闪电劈开了对面楼房,它的墙倾斜着倒向窗台,砸向我,天啊,我逃进屋,巨大的轰隆声,“妈妈,妈妈……”我拼命喊叫。睁开迷糊的眼,妈妈正帮我脱掉巴拉巴拉夹袄,“你看,出汗,后背的秋衣湿透了,被子厚,以后脱掉外套再让她睡。”秋菊在妈妈背后应声答应着。

“妈妈,我的小红花。”

她笑着摸摸我的脸,“余香有十一朵大红花,比妈妈棒。哈哈,喜欢什么奖励?”

我鼓足劲说,“妈妈,陪我一天,好不好?”

晴转阴的脸背向我,含混地回应,“嗯,陪余香,陪。”妈妈抬手摸她简洁干练的短发,还摸了黑圆圈的眼睛。

我翻滚爬起,贴着妈妈后背,垂手在她胸前。“野人穿衣服吗?野人谷里的老伯伯会给野人水果吃吗?野人在哪儿上班?他们有钱吗?”我举起好多的疑问号,妈妈一声叹息,似如来神掌从天而降,一掌把问号们碾落成地上的蚂蚁,逃命般爬向黑咕隆咚的夜,寻找归途。

姥爷的肚子里装着一个海,学问的海,能解答我所有的为什么。蚯蚓会不会爬树?它家有哥哥和妹妹吗?它节日有演出任务吗?它被铁锨铲成两截,会死掉吗?姥爷翻开黑泥土,土疙瘩上一条条蚯蚓,肉红色的,灰黑色的,软趴趴粘着土块儿,一见光就蜷缩着,还有朝土里钻的。铲成段的,流着脓水,像极了剥开的荔枝。姥爷心细,破碎的蚯蚓捡进小桶,他会带我去池塘和湖边钓鱼。上次,午后的阳光洒在湖面上,闪闪发着玻璃的光,青草晒软了,我坐在上面,热热的,痒痒的。黄蝴蝶和白蝴蝶翻飞,湖边的梭鱼草挺着紫色的花,比姥姥刷桌子用的鸡毛掸子纯净漂亮。雨久花的紫色是张开手的,花蔺的花是粉红和粉黄的。姥爷抛出穿着蚯蚓的鱼钩,我憋着气,等鱼上钩,很累。风逗笑湖面的水,一大片细纹划过。有时候等很久,水面冒出了小水泡,姥爷忽地提线扔到岸边,有巴掌大的鱼,痛得地上打滚,弯曲着伸直着,挣扎无望后,张大嘴瞪着眼,等我这个常胜将军去捉拿。一个下午,塑料桶里七八条鱼呢。晚餐有鱼汤,白白的飘着小葱末,我喝一碗,头上挂满了汗珠子。姥爷的文工团总放长假,妈妈的长假被克扣了吗?

妈妈来卧室关灯,看我还在眨眼,“睡不着?想什么呢?”

“我想听姥爷讲故事。”

妈妈撇撇嘴,“秋菊,格林童话拿来,给余香读几篇。我有西关东关市场策划案要写,快来,来,坐这里。”

秋菊姐的普通话,乡土味的,似鸭子走路样摇摇晃晃。“然而,她并没有死,只是倒在那里沉沉地睡去了。”我纠正道,而不念二,并不念宾,没不念木,死不念思,只不念直。我还没说完,长了两个痘痘的秋菊姐合上书,狠狠地盯着我,“不听,拉倒!自己看吧!”

“我读给你听。”我从被窝里爬起坐下,端着书,读着,“国王和王后正在这时回来了,他们刚走进大厅也跟着睡着了。”下一行两个字难住我了,我指着“马厩”问,“怎么读?”

秋菊姐哼了一声,“不会读吧?!”头凑过来一看,“马既。”

“马既是什么?”

“是马圈。”

我接着读,“马既里的马,院子里的狗,屋顶上的鸽子,墙上的苍蝇,也都跟着睡着了;甚至连火炉里的火也停止燃烧入睡了;烧烤的肉不炸响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动了,全都沉沉地睡去。”

喜欢晃头的秋菊姐瞪着眼看着我,有些吃惊。她对客厅的妈妈嚷着,“畅姨,余香自己读故事,可能干啦!鹤立幼儿园识字,教得多好呀!余香才四岁啊!”秋菊姐鼓着嘴又佩服又不服气。听姥爷说过,秋菊妈死后,她爸外出打工,秋菊没上完小学就辍学,跟着哭瞎眼的奶奶过。不到十一岁的她,到餐馆打工,被纠察未成年,要遣送回村子再上学,她死活不愿意。姥爷带回她,照顾刚出生的我,四年了,她在我们家无忧无虑。

妈妈知晓秋菊的心思,常鼓励她多看书、多看电视、多上网络。可我知道,她只追剧。妈妈笑着回应秋菊姐,“鹤立教育正在推广品牌,余香是第一批学员,三年学两千中国字,基本上可以看童话故事。李丹校长推行的才是素质教育,把传统的识文断句、知书达理和现代教育的寓教于乐结合在一起,效果很好。前几天邀请我,请我在六一晚会上发个言。”

儿童节还早着呢,我跳舞蹈《花仙子》,还有诗朗诵《蒹葭》。胡琴老师晾着拿玫瑰的小帅哥不理会,下午延长一节课给我们排练。待在幼儿园比待在家好。放下书,我想梦见美人鱼。

 

第二章

捉摸不定的风遇上我,会被装进口袋。而梦不行,看不见,留不住,无影无踪,神秘莫测。

有时候,梦会不请自来,来到现实世界,人会傻傻地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大雨瓢泼着,街道上积满了水潭。下午没有排练课,我趁又漂亮又负责的胡琴老师跟家长说话,溜出了校门。我有雨伞,到妈妈单位只有两站路,以前我去过。挤过花花绿绿的大伞,我的小红伞举着手投降了。雨浇在我头发上,眼睛上,泥腥味。我找到墙边靠着,不能哭,哭了就是投降。人来人往。大人们的屁股,小孩子吊在半空的脚,我用完吃奶的力气,可伞上翻着。雨衣多好,不会被人挤上天。一张大饼脸伸过来,他接过我的目光,麻利地翻下上翘的伞。我笑了,说声谢谢伯伯。幼儿园门前的长道,左拐右弯,到政府门口,路才笔直宽敞。路过寿康永乐大超市,绕过妇幼保健院,十字路口朝左,有一排生意红火的门店,下雨天门口还挤着三五成群的顾客。我踢踏着灌满水的皮鞋,一步步小心地走着。脚底很光滑,吥叽吥叽在响。公安局墙角有条小路,我顺着墙根,生怕被人碰倒。先淋了雨,朵维尔夹克全湿了,雨水正钻进内衣,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走进电信公司大门后,我直接上三楼,妈妈在二楼营销部。我想找总经理,他是位很严肃的高个子伯伯。门开着,我闯了进去。高个子伯伯有些吃惊,但他镇定中透着威严,停下写字的笔,“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余香,我妈妈齐畅,您克扣了妈妈的长假,还给她,好吗?”我威风凛凛地质问。

“你妈妈有年休假呀,有法定节日呀,有双休日呀,对吧?她没休过假。你想让她陪你玩儿,我准假。”他一双小眼睛手电筒般照穿了我的内心。

我有些紧张,气焰弱了。“好的,您说话要算数喔!”

他从桌下扯出一条毛巾,蹲下擦我头上的雨水。“我不骗你,你妈妈是工作狂,超级拼命三娘,她愿意休假吗?”我若有所悟。

他眼角泛起一丝怜惜,“你真勇敢!像动画片里的谁呢?”

“我妈妈说过,做什么事要想好十种方法,一种不行,再换一种,敢想敢做才能把事做好,所以我勇敢、机智。我像唐僧,您知道吗?蜘蛛精、白骨精、红孩儿、火焰山,他都不怕,八十一难,难不倒孙行者。”糟糕,我正眉飞色舞,皱着眉头的妈妈急匆匆来了,又感谢又道歉,抱我离开了高个子伯伯。

办公室里还有妈妈的助手,他帮着倒奶粉、递毛巾、拿毯子,我剥得只剩内衣,裹着毛毯,鼻涕这会儿淅沥沥淌到嘴边。好累,好困,屋子里的暖气包围着我,本来振振有词,可眼皮沉重,嘴巴苦涩,我怏怏地卧倒在沙发上,迷糊地入梦。梦是我的,没人能抢去。

我的勇敢很值得,换来妈妈陪我去野人谷。睡眼朦胧中,妈妈抱我坐进军绿色吉普车里,车内很宽敞,硬邦邦的皮革座位。车前挡风玻璃里流动着楼房和人群,不间歇,车跑得快,它们流动得也快。到山路弯弯时,流动的山壁和树木来势汹汹,吓得我惊慌。我侧过头,看靠河的一边,大片的玉米地,青葱的杆子上结着棒槌样的玉米棒,裹着层层绿衣服,褐色的头发披出来,里面黄橙橙的玉米,粉嘟嘟的芯子。人的脑袋真是神奇,想什么,什么就活灵活现。无所不包的放进脑子,各行其是,放出来时,不需开门开锁,一眨眼,天马行空,遍地牛羊。姥姥把黄玉米剁成三截,热锅里煮,好香,馋得我吃两截,不够,还央求着想吃。她还变着花样,剥出玉米粒,炒菜吃。放油锅里炸着吃,晾干了炒着干吃,打成浆摊饼子吃,煮玉米糊糊吃。姥姥有魔术师的手,一种食材变出很多菜、点心和零食。

我问妈妈,“中午有玉米吃吗?”

司机忙不迭地回应我,“有,保证有,齐主任到镇上来,玉米管够。”妈妈用手拍了拍我的头,眼神游离到窗外。

“野猪!开慢点!看,前面在过马路。”妈妈大声呼喊着。

吉普车戛然而止,我向前一个趔趄,鼻子撞到前排座椅上,酸的辣的苦的咸的一起涌出。车前玻璃里远远的,一头黑猪闪个影钻进路下的玉米地,三米宽的柏油路面恢复了平静。我的心却咚咚跳着。

姥爷讲过,在神秘的野人谷,有红毛野人神出鬼没,流传着很多野人故事。有位村民叫殷洪发,有一天,上山采蘑菇偶遇野人,两人搏斗,他受了重伤,成为世上与野人搏斗的第一人。野人故事越传越奇,野人探秘活动此起彼伏。中国社会科学院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研究所也曾驻扎在野人谷,长年累月科考 野人。野人所行之处,有了命名,野人洞、野浴滩、野人睽谷、野人府、野人城堡、野人部落等等。因为野人的光顾和传说,科考队又未能解开世界之谜,野人谷变得扑朔迷离。

今天的野猪,让我渴望见到野人,那会更刺激!不过,我有些害怕,野人会吃了我吗?我个小,跑不快,又细皮白嫩,他会当我是鲜肉坨吗?野人智商很高,接近我呀,肯定比熊聪明。姥爷说过,去年母子熊过吊桥,一位老奶奶没来得及避让,被母熊一巴掌扇掉了半张脸。林业公安医治后,老奶奶活了,可脸只剩一半。好恐怖的脸,好凶猛的熊。姥爷说,遇上熊要躲开,要装死,不然找死啊。熊又肥又壮,如果扑来,我会成肉饼,还有肉丸子。想着这些,我感觉身上发冷,挤到妈妈怀里。

“我的个天啊,流鼻血,余香,疼吗?”妈妈掏出餐巾纸擦拭着快变干的鼻血,“啧啧,这娃子,真忍得。”然后紧紧地抱住我,抚摸我的头发。

司机聊开了,“齐主任,不瞒您说,开车三年,头一回看到野猪路上跑,一般不进村庄,估计饿坏了。不过也难说,现在家家户户条件好了,家猪都吃上苞谷碜,野猪眼气得慌,糟蹋苞谷地。哼哼。”他为自己的好口才笑着。

妈妈不紧不慢地说,“今天幸运,野人谷遇野猪慌不择路,好司机急刹车智勇双全。”

“哎呀,齐主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司机呵呵笑着说。

我觉得很无聊,歪着头靠在妈妈胸前,望着玻璃里闪过的皂角树,枝丫伸展得像蘑菇,农家小院的狗朝我们汪汪叫着,啄食的鸡惊得冲入草丛。隔几米远的两棵树间挂着棉被、被单,太阳把农舍照得明亮,叶子下青椒吊着脖子,篱笆上长条的丝瓜暴露着细腰长腿,西红柿透着青色的汁液等我吸吮,我吞口酸水,咕咚一声,算是享用了。

 

第三章

溪流绕山转,山随溪流逶迤,溪流是大山的乳汁吗?奶水滋养的孩子更健壮,长大后顶天立地。山吸吮着溪流,咕咕汩汩。我们绕着山,行过了多少道弯,一道直插云天的大坝挡住了去路,坝上书写有红色的字,野人湖。司机停下车,妈妈拉着我爬过一两百步的台阶,只见一大片湖,碧波荡漾,青山滚在绿水里泡澡,湖面有几艘游船,突突的马达声和游客的嬉闹声,使山谷热闹如集市。沿湖有栈道,步行者零零星星。

司机领我们上船,递来救生服,妈妈中号,我最小号,橘黄色的救生服鼓鼓囊囊,有汗臭味。我仰着鼻子,呼吸迎面而来的风,船在走,山在转,水在流。

船头坐着的姐姐,穿青花瓷导游服,正在高歌,“姐在溪头正梳头,哥在对岸放早牛。哥捡石头水里丢,溅湿了姐的花衣服。丢个眼色朝哥瞅,要玩也不是这时候。”游客听着歌,放眼寻找着岸上的行人“哥哥”,起哄着大笑。我觉得歌好听,鼓起掌,伸大拇指给导游,妈妈和司机也鼓着掌。

导游信口又来,“葫芦花开顺墙跑,迎春花儿开的早。兰草花开一兜草,金针花开一碗菜。楸树开花结蒜薹,只有吊兰开的怪,开在深山陡石岩。采花的公子上不去,掐花的娘子下不来。”

对面船推着层层波浪冲过来,男导游对着我们的船吼嗓子,“山对山来岩对岩,蜜蜂采花山上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的祝英台。”

司机怂恿着我们的导游回唱,导游姐姐望着对面,“山对山来岩对岩,隔条小河过不来。哥搬石头搭脚步,锣鼓喧天把姐抬。”

游客嬉笑,“哈哈哈,没的花轿,没的锣鼓,蔫了,蔫了。”两条船短暂的碰面趣味横生。

太阳照在湖面,一半波光粼粼,一半绿成翡翠,暗影重重。多少的歌声酿出了故事,又有多少的故事化成了歌声,犹如,蜂酿了蜜,蜜又养了峰,仄仄回回,幻发无限生的喜乐。

船游到了谷口,我脱掉救生衣,上栈道。栈道由宽木条和木桩组成,踩在木头上,隔着木条,看湖水潺流,有些眩晕。妈妈拽着我的手,我小跑着跟上。

一抬头,悬崖峭壁连成片,伸向好远。我们被山包围着,树荫笼罩着,行了一刻钟。突听哗哗的水声,我挣开手,跑过去,汹涌的山泉从天上飞来,顺着山势分成两股,如胡须披散在岩石,收拢在深潭中,潭边堆砌着石头,溅下的水溢出石缝,流到树丛掩藏的深涧里。游客在潭边的坪台上拍照留影,有的伸出剪刀手,大叫“耶,耶,耶。”有的拉着同伴踢腿唱着“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留下来。”对着飞瀑,人们撒着欢,互相嬉闹,好像封闭严实的心突然打开,任快乐自由飞翔。

瀑布边的山道狭窄,只容一人攀爬,水流急,水声响,显得曲径通幽。

我背诵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游人中有人高呼,“好啊,清泉石上流,应景,王维有知,会捻须高兴。”

妈妈欠身向那人致谢。那人中等个头,带着金丝眼镜,留着偏分短发,手里拎着索尼单反相机,见我打量他,他问,“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伯伯,这问题太老套,个人隐私不能泄密。”见我防范,他哈哈大笑,“让我猜猜,五岁,或者六岁,能顺口背诵王维的诗,上小学了,对吧?”

见我翻了白眼,妈妈赶紧插话,“她四岁,诗经之乡,她这样的孩子很多很多。”

那人忙着点头,“对,对,我从西安来,秦皇的都城,与你们有渊源啊?!”

妈妈讪笑,“长信侯嫪毐作乱,四千余家人株连,流放房子国。文信侯吕不韦被赐死,万余家人株连,也流放在这里。冤孽深重,规模宏大。”

那人附和,“都是秦始皇她妈害的,不过死得其所。”

妈妈又说,“始皇母亲娘家国王赵王被迁居房陵,赋诗言情,诸侯王者派头,墓冢规格高,也很显贵啊。”

由于话题投机,那人提议给我和妈妈照个像,我噘着嘴的样子留在了照片里。

瀑布的顶头有一大洞,洞内相对平坦,漆黑一片,略有微光透过来。我紧拉着妈妈的手,一脚高一脚低,摸索着前行。有一刻钟的功夫,微光变亮,原来是洞口的光,顺光而行,到了洞口朝外一望,万丈悬崖。

“这里能装三百红军,悬崖一头的洞口可做瞭望哨,藏身的好地方。”妈妈跟司机聊着。

司机说,“躲军洞是后来老百姓起的名,战争苦啊!”

这洞也放过粮食和枪支弹药吧?”

司机挠挠头,“放过,有炸药的味道。”

我嗅嗅,好像是鞭炮味,于是反驳,“放鞭的味道。”

旁边有游客听了,笑起来,附和着,“红军走了几十年,洞里肯定是鞭炮味,哼嘿,小孩说实话。”

有人也附和,“你不是小孩,也说大实话啊。”

于是,一群人笑了起来。

有人索性扯嗓子吼起来,“铜头不怕你枪来打,铁脑壳不怕剑来戳。走东门杀西门,走南门杀北门,把鬼子个个杀干净,你把江山还我们。”

歌声在洞内回响放大,众人鼓掌,“好!好!”还有口哨声。我也高叫着,“啊哦!啊哦!”我的回声传回来,“啊哦哦!啊哦哦!”

出了洞,我还在想着洞里的歌声,浑厚响亮。

妈妈,你教我唱民歌,好吗?”

妈妈不看我,“不会唱。”

 “我想听野人的故事。”

“回去,找姥爷讲。”

我悻悻地觉得无趣。

司机忙打圆场,“你妈妈忙,这次来野人谷,还要调研电信手机卖的咋样?入网上户多少?一会儿吃饭时,我找人给你讲。”

我露出了一点笑容。

果然,午饭时间,厨房烧柴火的老师傅来,讲了一通野人的故事。野人抢了村姑,生了小野人。野人抢了一个兵,生了红毛小野人,兵逃跑,母野人“咔嚓”撕开胸膛,心肝肺流了一地。

我问老伯伯,“野人长啥样?”

他说,“野人身高丈把,满身红毛,眼睛大又往里陷,奶大下垂,脚手又长又宽,嘴大如盆,身体强健,行走如飞,发出尖叫。”

野人长得好恐怖,我还是好奇,“他打得过熊和野猪吗?”

老伯伯拿出旱烟袋,那是一根短竹棍,系着小布袋,竹棍的一端是烟嘴,另一端是圆柱的小烟锅,他从小布袋里捏出一坨烟丝,塞进小烟锅里,吧嗒吧嗒地吸着,“从前,深山老林里有户人家,养了一桶蜂蜜,野人和熊黑子都来偷蜜,野人一掌把熊黑子推了个仰拉叉,熊黑子反扑,张开血口咬野人,野人唔殴唔欧直叫,叫来了另一个野人,两个野人抱住熊黑子两条腿,哼哧一家伙,把熊黑子撕成两块,一个扛一块走了。小丫头,野人和熊谁厉害?”

我应口就说,“熊厉害,两个野人才能打死熊。”

一桌人笑呵呵地听着,相互敬酒换杯。

 

第四章

太阳催出大片的绿叶,满树满枝丫地舞动着。我们也是太阳催出来的小人儿,幼儿园里忙碌着识字、写字、颂诗、手工、唱歌、游戏、舞蹈、生活小训练,不知疲倦。

胡琴老师的魔术盒里可以变出好多不同的小红花。班上15名同学,有的是写字好孩子,有的是手工好孩子,每课都颁发小红花,每课都变出好孩子。我们特别盼望胸戴小红花,与众不同的美滋滋,比吃糖更甜更过瘾。我歌唱得好,同学们鼓掌,胡琴老师送上两个大拇指。班上最不爱笑的我,习惯了笑着说话,不笑的时间留给了家里。

四点半放学,通常等到八点钟,妈妈才疲惫地回家。我和秋菊姐不怎么说话,她每天追韩剧《粉红色唇膏》、《唐突的女子》、《邻居冤家》、《吴小姐与高先生》。《新闻联播》时,儿童频道的动画片才是我们合看的,《变形金刚》、《星球大战》、《猫和老鼠》、《百变雄师》、《太空堡垒》、《黑猫警长》。妈妈买了很多碟片,有《忍者神龟》、《米老鼠和唐老鸭》、《丹佛最后的恐龙》、《我们的小怪物》、《怪物史瑞克》、《玩具总动员》,可秋菊姐霸着电视屏,我看不成碟片。《西游记》是我百看不厌的,我喜欢师徒四人,克服千难万险,朝一个目标出发。他们每天都在一起,不像我、妈妈和爸爸。爸爸当副镇长,周末回家,忙时半个月回家一次,他的徒弟是谁?他要到哪儿取经?他会遇到妖怪吗?他会成佛成圣吗?

我很孤独,不过,前几天,院墙外搬来了一户人家。我从阳台上看到,卡车里卸下大包小包的东西,伯伯叔叔们朝独立的小院里搬运。随行的有一个小女孩,斯斯文文的,远远瞧去,我就喜欢上了她。

等搬家的第二天,我跑进她家。她正在沙发上翻《樱桃小丸子》绘画书,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她立即站起,嘴张了两下,没吱声。那温柔俊俏的模样,谁见了都喜欢。特别是黑亮的眼睛,浓密的刘海,独角辨,显得极其娴静。

我快步走到她身边,笑着说,“我叫余香,在那边楼房三楼住,我上鹤立幼儿园了,你呢?”

她轻声回应,“我上县幼儿园大班,五岁,我叫月漫。”

她比我大一岁,可个头比我矮。看来,我以后要照顾她了。

我主动说,“我们一起看书,好不好?”她点点头。

《樱桃小丸子》很快翻完,我给她讲姥爷讲的故事。“庐陵王,你知道吗?他是武则天的儿子,叫李显,他老婆韦氏大腹便便,一同被贬到房州,在路上生了个女儿,庐陵王脱下长褂,包住女婴,给她起名裹儿。你为什么叫月漫?给我讲讲。”

她还沉浸在我讲的故事里,很慢回过神,“妈妈喜欢陈牧的《月漫清游图》,我带你去书房看。”

月漫家书房很宽敞很安静,有两面墙的书,五颜六色的书高低错落,两面墙坐满了学者和作家,散发着智慧的光芒,一道道光吸引着我的眼神。

正在看书的月漫妈如一尊蒙娜丽莎雕像,温和地笑着。我先开了口,“阿姨,月漫的名字好好听。”话没说完,我的眼神被仕女图吸引,嘴里叨念着,“《月下赏梅》、《秋庭观绣》、《青桐聚戏》、《游湖赏荷》,还有《清明上河图》,哇,阿姨,您是画家吗?”

“你怎么认识这么多字?几岁了?”她有些吃惊。

五岁了,幼儿园教识字。”我撒了谎,想和月漫年龄更接近。

你看这画,笔法精工、仕女秀雅,面部刻画采用西方晕染,设色妍丽,宫廷仕女寻梅、赏花、吟诗、玩月,人物比例匀称、动态自然、衣纹线条流畅。我这四副画是清代画家陈枚人物画的代表作。”月漫妈侃侃而谈,说完画又顺口朗诵一番,“一杯莫落吾人后,富贵功名寿。胸中书传有余香。看写《兰亭》小字、记流觞。问谁分我渔樵席,江海消闲日。看君天上拜恩浓。却恐画楼无处、著东风。这是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创作的《虞美人•送赵达夫》。胸中书传有余香,你爸妈有学问啊!”

我虽听不大懂,但觉得她学问大,头如鸡啄米般不停地点着。我补充解释着,“姥爷给我起名余香,他说传统文化不能丢,有余香来传承,他心满意足。”

月漫妈强调着,“文化,词典中含义,是在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人们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传承文化,使命伟而大啊。”

我哦了一声,与月漫扭成一团,呵呵笑着。

月漫带着我,参观了她的家。好宽敞的屋子,客厅是我家的四倍大,大卧室、大厨房,还有一间超大药房。四面靠墙,全放着组合柜子,每列柜子有十几层小抽屉,抽屉上写满了中药名。药房中央是独立的柜子,四周全是一层层抽屉,上有两个黑板大的平板,板面摆满了药。我看这药房是个大宝藏,里面有好多神奇,一进去,关不住眼睛,东看西瞅,以前电视里有,猛然摆在眼前,只有新奇。

月漫告诉我,她还有个弟弟叫星辰,被爸爸抱着去了挂榜岩。

我给月漫讲曾听过的故事,“挂榜岩是城南的一处险岩,庐陵王想招兵买马,又怕武则天知晓,借招驸马为名,在挂榜岩悬挂榜文。很多帅哥去揭榜,可榜文在千米岩壁上端,他们无计可施。后来薛娇和薛葵两人腾空而起,踩着悬岩壁,合力扯下榜文。兄弟俩都成了驸马,留在庐陵王帐下,成为屡立军功的将士。《薛刚反唐》里写着呢。你爸爸去干什么?为什么不带你去呢?”

“我不知道。”月漫摇着头,眼里有晶亮闪过。

从踏进她家的那天起,我和她就成了好朋友。我和月漫一起看书、聊天、游戏,还分享水果、糕点。我也喜欢月漫弟弟,星辰胖乎乎的,还不会说话,皮肤白皙,大眼睛如黑珍珠。经常在他爸妈怀里,比月漫得到更多宠爱。不过,他还小,也许要很多照顾。我会逗着他说话,拿一个卡片,指着图上的画和字,反复教他,鸡、鹅、羊、猪,可是他流着哈拉水,憋着嘴,咕嘟不出来。我又找来笔、书,反复念着笔,笔,书,书。他还是老样子。我有些挫败,就和月漫跑开了,聊着我们总聊不完的话。

月漫家的小院里种着很多花,金针花、槐花、木槿花、金银花,野菊花、兰草花、鸡冠花,还有葫芦花。

除了花,院子还有很大的空场,我拿来爸爸买的四轮自行车教月漫骑。月漫扭来扭去总摔跤,摔疼了还朝我笑。我踩着有闪光轮的滑板,像风一样自由地滑来滑去。我家的玩具多,拿来和月漫一起分享着玩,很开心。

我不满意她在县幼儿园上学,每天见面总在放学以后。她妈妈不让她单独出院子,哪怕到我家。所以,我是她家常客,她却一次没去过我家。

狡猾的秋菊姐知道我的行踪,晚饭后就在阳台上一喊,我立马从月漫家跑出来,穿过一个细长的走廊,一拐弯就上楼、进门。妈妈不反对我去串门,好像我是野孩子,别家的孩子,而工作才是她的好孩子,亲生的孩子。

(武汉大学药学院  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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