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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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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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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安慰

我念书一直以来不算很好,没少让我爸费心。升初一那年,我爸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和我妈商量后,把我从村上转到了市里的中学。十六岁那年中考,我的成绩还是只能上市里的普通高中。我爸没有骂我,只是盯着我的成绩单眉头紧锁。过了许久,他说了一句:让你妈去给你陪读吧。就这样,我妈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负一层平房,开始给我陪读了。

我爸初中没有念完,便跟随我爷下煤窑了,成了“煤黑子”。穷人家的孩子必须过早的和课堂告别,在泥土里滚爬才是真实的过活。没有文化的他,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我好好努力,将来能考上大学,能坐办公室,就不用像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我爸所说的坐办公室,就是可以摇笔杆子,不用下憨苦。

都说农民种地能挣几个钱,这几年庄稼收成不景气,各种肥料都是花销,还不如外出打工,凭力气一天还挣一百多块,吃过喝过,落个整数。于是我爸不得不跟随大部队,成了外出务工族的一员。村里的人往城里跑,城里的人往村里搬,新旧交替,世事轮回,都是为了生活,却有着质的区别。

我爸的工地工期紧,没有固定的休假时间,只有逢连续大雨天才会停工。这时,他便坐上大巴车回来了。

有一回,我爸回来了。我和同学走在一起,老远看见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泛白的旧衬衫,手里提着一把香蕉和一个大西瓜,站在我们校门口对面的公交站牌底下等我。距离上次回来,我爸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歇假了。他瘦弱的身体包裹在宽大的衬衫里,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爸在人群里是那么扎眼,常年风吹日晒,布满皱纹的凹陷的脸颊夹杂着些许灰土,黝黑得像是天生就那般模样。午后的风刮过他瘦骨嶙峋的胸口,整个人像一张褶皱的旧报纸,似乎要被撕开。他看见我走了出来,便朝我挥着手,大声喊着我的小名。同学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对面那个男人,又回过头看着我,说:那是谁啊?他不停地喊你。我从同学的眼里看到了歧视和诧异,便随口回了句:我们村里的人,兴许是刚好看到我。我不敢转头去看我爸,径直往前走去。

我是农村的孩子,我不怕生活艰苦,却害怕城里娃儿异样的眼光。走在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我爸站在公交站牌下的神态,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便告诉同学让他先走。我顺着小路飞跑着回去找我爸,他依然站在原地朝校门口望着,见我过来了,微笑着说:刚看见你了,就说咋一眨眼不见你人了。我给你买了西瓜,走,咱回。我伸手去拿我爸手里拎着的东西,他说不用,轻得很。我爸走在前头,不时地回头看看我,笑一笑。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匹干瘦的老马,随着步调的起伏,在黄昏里摇摇晃晃。

到了我们租的房子,我爸卸下行李包,从最里边的行李层取出了一个鼓囊囊的白毫茶叶袋子,里边装的竟是一沓钱!他一张一张沾着口水数,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咧嘴笑着,看看我,看看母亲,说:回来时候老板给开了一部分工钱,这是四千块钱,给你娘俩的生活费,剩下几十块钱我揣着了,买两盒烟。我妈拿过钱数了数,又递给我爸,说:我跟娃的生活费还有哩,够花,你先都揣着,明天出去了存起来。

晚饭后,我妈接到我舅的电话,说外爷住院了。她和我爸收拾了一下,就匆匆赶去医院。我爸担怕坐公交车人杂混乱,钱揣在身上不大安全,于是临走前将身上的那一沓钱拿了出来,放在了立柜抽屉里。随后又觉得抽屉里也不大好,便拿出来塞进褥子底下,将两床被子压在了上边。

我下晚自习后,先一步回到出租屋,眼前的情景使我惊吓不已。房门半开着,布柜子拉链拉开一半,衣服散乱一地,两个抽屉完全扣在地上,硬币滚得到处都是,床铺已经凌乱不堪……我的脑子一下就懵了。恍惚间我猛然想起我爸那四千块钱,连忙跳上床,抖擞完被子一把扔在地上,掀起褥子,翻开床板,可终究没有找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这种曾经只在电影里见到的场景,却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可怜的爸,这都是他的血汗钱啊。我第一次体会到心脏部位的抽痛。

我强忍住泪,拨通了我妈的电话,说屋里进贼了,东西被翻得凌乱不堪。我妈说不要慌张,看钱是否还在,外爷病重,今晚估计回不去。我的声音开始抽泣了,惊恐地说,钱有可能也丢了。我妈让我爸先回来看看情况,怕我没有经过事,慌乱了阵脚。

我爸赶上末班公交车,没过多久,我就听见门外下楼的脚步声。他推开门走了进来,眼睛瞪得很大,看了一眼衣柜,又扫了一眼床铺,愣在了那里。大约过了十几秒钟,我爸突然笑了,他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头,说:不打紧的,兴许钱还在呢。再说了,就是丢了也没多大事,爸还可以出去再挣,人生都是得经历一些事的,都是三节四节过后才成长的,有事咱不怕事,没事咱也不寻事,日子都是风风雨雨过来的,眼下就是雷阵雨,莫慌张。你记下了吗?

我揉揉眼睛,点了点头,逐渐平息了抽泣。我爸这才爬到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翻腾褥子,又钻到床底下找,他那瘦弱的身子在低矮的间隙里来回爬动,那个情景使我心酸地落下了泪。反复寻找,可终于还是没能找到那四千块钱。他撑了一路的底气,在那一瞬间似乎完全散去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两手抱着头,不停地哀叹着。我说,爸,这下咋办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过了会儿,他挪动身体,拾起地上的被子,拍了拍灰,叠了起来。我爸眼眶红润,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知道,他是为了给我树立一个榜样故作坚强的,为人父又怎能在儿子跟前流泪呢。多年以后,在我回想起这件事时,似乎明白了我爸当时撑起的充满无奈与辛酸的那种坚强,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出租屋隔壁住的一对夫妇听到声音过来了,询问一番后,建议先报警,也让我爸和我去几百米外的网吧留意可疑人物。当地派出所接到我爸的报案,说附近没有监控,恐怕难有线索,等明天一大早到现场看看。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爸当时就已经知道,我们是等不来派出所民警的,他的脸上早就显现出了答案,那是对于冷漠与卸责的无奈和悲痛。我爸走在前边,我跟在身后,朝网吧的方向走去。像多年前在乡下一样,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没有多少交流,但他依旧不时地回头看看我,又转过头去。

这是我爸第一次进网吧。对于他来说,这是一方完全陌生的世界,巨大的喊叫声混杂着敲击键盘的声音,使我爸皱起了眉头,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适,腮帮抽动了几下。我们绕着网吧转了一圈,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一刻,我感到我爸比墙角坐着偷偷打游戏的小学生还要恐惧和懦弱。我的泪水快要落下来了。对不起,爸,我那该死的虚荣心又上来了,我怕被在网吧上网的同学看到,引起他们的嘲笑,可是我又咬牙切齿地恨那偷东西的贼,你为什么偏偏偷的是我爸的血汗钱啊!我深深地厌恶这些嬉皮笑脸正在打游戏的同龄人们,恨不得砸烂眼前的电脑,你们用的不是父母的血汗钱吗?

我和我爸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始终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我自以为我是可以理解他的。凌晨的风呼呼刮着,昏黄的路灯照在我爸苦闷的脸上,他蹲在马路边,一根接一根抽起烟来。那一刻,我突然发觉,四十多岁的我爸不再是一个中年男人,而是一个十足的老汉,他不时揉搓着眼睛,我宁可相信这不是烟熏的,而是他真的流泪了,那样的话他就能好受一些了。

过了一会儿,我爸将空烟盒捏成一团扔在地上,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饿了吧,你去对面夜市摊吃点东西。说着他把手塞进衬衣兜里,拿出了那剩下的几十块钱递给我,随后又低下头,陷入沉思中。我站在身后不远处偷偷看着,不敢上前去打扰他。这时,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我爸在偷偷地抹着眼泪,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一刻竟是如此的脆弱与无助。我再一次落泪了。

凌晨一点多,我跟我爸回到了出租屋。他收拾完床铺让我先去睡觉,随后又开始收拾地上凌乱不堪的杂物了。直到天亮,我醒后看见他依然靠着桌子腿坐在地上。

第二天,派出所民警果然没有来,那四千块钱终于还是没能找见。过了两天,我爸又微笑着背起行李包回工地去了。

回工地的路上,他发了一条短信给我:儿子,生活其实就跟咱农民种庄稼一样,有收成好的时候,也有受各种因素影响收成的时候,有些事不是咱能决定的,总是要经历些风风雨雨才能成长,顺顺利利的生活岂不是太乏味无趣了;更何况咱是靠劳动吃饭,没有什么好自卑的,别人的看法只是暂时的,只要肯努力,别人有的,咱们迟早也会有。

直到现在,我爸依旧在外务工,挣着血汗钱。这件事也过去了十多年,可他的那些话,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时常给予我一种心灵最深处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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