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时令过后,寒气便悄然袭来了,多日不见飘雪,整个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蒙了一层煤灰,风不住地吹,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让人尝到了朔风凛冽的味道。匆忙赶路的行人,将自己交给一场寒,置身于一阵风中,在这晦暗的天底下奔波谋生。
下午接到父亲电话,说是天太冷,工地停了,三个多小时后到铜川,先到我这儿住一晚,第二天大早再回村里。我便早些买了菜,回到家,收拾好小卧室,等父亲回来。
半个多月前,父亲和几个工友被调到了乾县工地,那边条件能稍差一些,气温也低一些,父亲不耐冷,再加上早上四五点多天还未亮,大地仍在沉睡的时候,他们就起床做饭吃饭,开始为新一天的上工准备了。父亲没有出过远门,在过去漫长的大半辈子里,他都守在乡下打工务农,倒是近几年外出打工,才到省内周边市区走了一走,大巴车带着他和铺盖走了最远最长的路,使他一次又一次远离家乡,倔强又卑微地走在新奇而陌生的异乡路上。父亲没少受苦,但从不觉得苦,他全部的力量都用来诠释什么是爱与责任了。
路途耽搁,月光下父亲回来了,一颗心终于停泊了。我到小区门口接他,他却从地下停车场先一步上了楼。进门泡好茶,我就进了厨房开始做饭,父亲在我的卧室、阳台、书房转悠,翻翻书,看看花,瞅瞅鱼,又指着外头不远处早已休停的工地,说这冷冬忽地就来了,不觉察又是一年,老天爷不给饭吃,谁也挡不住。
两菜一汤很快就做好了,盛出,端到饭桌上,父亲尝了一口,夸我手艺好。他吃着馍,却很少夹菜,我从冰箱端出了母亲腌的萝卜咸菜,他说白蒸馍加咸菜,才是最舒坦的,然后哈哈一笑,吃了起来。吃罢饭,抽了根烟,就蹲到地上,打开他的背包,开始整理衣物了,哪一包是干净的,哪一包需要洗,哪些东西带回来明年不必再拿去了,哪些东西要带回家,哪些东西放在我这儿就可以……全部规整到位。我说有全自动洗衣机,很方便,扔进去就洗净甩干了,他说都是下苦穿的工服,上头沾满了水泥灰土,怕弄脏了洗衣机,执意要带回去洗,我便不再多说了。
不久前,我给父亲买了一双棉鞋,本想邮寄过去,天大冷时候可以穿。父亲说工地偏僻,怕快递送不到位,一来一去万一弄丢就太亏了,等过年回来了再试。我从柜子取了出来,让他试试。父亲说好看,摸着都暖和,我让他走的时候直接穿上,旧鞋就放在我这儿,他说回村里要爬坡,容易弄脏,新鞋留着过年穿。
晚上坐一块喝茶,我问父亲关于小民叔的近况,父亲说,听说在屋里修养,慢慢恢复哩。小民叔是父亲从小玩尿泥一起长大的伙伴,这些年一同外出打工,也住同一间出租屋,吃了同样的苦,平日里打打闹闹惯了,互相嫌弃,又互相离不了对方。
一个多月前吧,小民叔先一步调到乾县工地,父亲留在耀县。在运灰途中,不小心伤了手,小拇指一个关节就剩点皮连着了,幸亏及时送到西安大医院,关节又接上了。小民叔却一副不在乎样,说接那玩意儿干啥,撇了去算逑!家人心疼地落泪了,说好赖人是完整的啊!我想,小民叔也许是愧疚吧,辛辛苦苦挣了一年的血汗钱,就这么白白搭到自己身上了,不值当也不甘心啊!
父亲脱了毛衣,又脱去了保暖裤,说地暖太热了,头是懵的,背上都出汗了。他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了会茶,又去洗了个热水澡,夸城里的设施条件好,比乡下家里的方便得多,也舒服得多。
第二天一大早,吃完早饭,父亲背着他鼓鼓的双肩包,提着布袋,准备回村里了。我送父亲到车站,看着他上了车。这场景就像多年以前,我背着书包去城里上学,父亲送我到车站。岁月轮回,仿佛又回到了起点,一切都未曾改变,但这十几年的光景,都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