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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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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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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灯塔

黄浦区的楼很高、很密,路很长、很堵,纵横交错的道路宛若针线,将整个楼群穿起来。秦怡薇就坐在楼下的石板上,两眼空洞,犹如铜像。比起大学生活过的地方,这儿要繁华得多,虽说都在上海,但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时常会想,如果提起针线一头,猛然一拽,整个城市的高楼可能都会连根拔起。回忆,是旧事故人给予当下人,面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勇气和鼓励。毕业前,舍友们一起吃了火锅,又到酒吧玩到凌晨四点。这是秦怡薇人生中第一次玩到这么晚。同样也是第一次去酒吧,喝了两瓶不知道名字的洋酒,整个人晕晕沉沉,闭眼如海上行舟,浪花儿一层一层地翻腾,无边无际在涨潮。这种感觉很奇妙。酒桌间,大家敞开心扉,畅谈毕业后的生活。哭花了妆,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个个脸蛋儿红扑扑,眼睛肿胀。又拍了照片,录了视频,发誓以后无论如何要经常联系,多聚多走动,结婚时候组伴娘团。可毕业两年多了,大家谁也没有见过谁,许下的誓言,像海面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

秦怡薇回过神,取下背包,放到腿上,打开,伸手掏出一个粉色小钱包,又从钱包夹层里摸出几张钱,数了数。加上卡里的钱,共九百八十块。下周打给母亲五百块,三百块用来买早餐,其余的钱用来上下班坐车、买菜做晚饭。秦怡薇长吸一口气,缓慢呼出,抬起头使阳光涂抹整个脸庞,嘴角自然地上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心里想。

时间像是穿上了溜冰鞋,从人们身边一掠而过,来不及让你成长。平日里不出门,不走动,两年来也就没交到新朋友,自己本身属于慢热型,又是不会主动的人,日子单调得像一杯清水。可这清水般的生活并非寡淡无味,倒像是加了柠檬,有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因为有诗歌。就像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所说:有了物质,那是生存;有了精神,那才是生活!诗歌就是秦怡薇的精神世界。

大学时,秦怡薇就热爱诗歌,最喜欢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每天都会读。从每天坚持阅读到自己也写一些小诗,尤其是工作这两年,诗歌是秦怡薇的精神庇护所。面对现实世界需要表达,诗歌就是她的全部表达,晚上便是她与诗歌相会,直面灵魂的深海之旅。可以这样说,秦怡薇的理想生活是将灵魂与肉体同时寄托于诗歌写作,而目前她还不能靠诗歌来滋养肉体,她得工作,得挣钱吃饭,喂养皮囊,解决生存问题。

这两年秦怡薇写了至少有四五百首诗,但从未投稿,而是放进了电脑磁盘中被命名为“海上灯塔”的文件夹里。偶尔也会粘贴到微信朋友圈,除三五个舍友外,没人会看她的诗歌、为她点赞。她也从不在乎这些。在她看来,写诗就像独自海上行舟,你永远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无形的力量像是大海的水流,驱使你不断往前走着,走着,走过黑暗尽头,走向心中的灯塔。

毕业后,秦怡薇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份编辑工作,薪酬不高,离住的地方也远,不过好在有地铁。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出门,走十多分钟的路程,赶第一趟地铁,坐一个来小时,又倒公交,坐五十多分钟,到单位楼下小摊买完早餐,跑到办公室,刚好八点半上班。有时候错过首班地铁,倒公交时遇到高峰期,急忙挤不上去,排很长的队,每次只能上四五个人,没办法,只得往上挤。先迈进去一条腿,伸手抓住扶杆,嘴唇一咬,肚子一吸,趁车门咬合瞬间,胳膊用力拉动身子,滋溜一下融进人堆中,像一滴水汇进了大海。这种感觉就像那晚与舍友们喝完酒一样,整个人都在浪潮中摇晃,不同的是,如今这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奇妙,反而觉得恶心,想吐。

为了庆祝生日,秦怡薇做了碗西红柿鸡蛋面,与平时不同的是,她多加了一个鸡蛋。也没舍得买看了很久的三百多块钱的那瓶香水,因为这钱可以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早餐钱,生日礼物可以不要,但早餐得吃,不能亏欠肚儿。自从有了这种转化意识后,任何不符合她预期的花销都是浪费。不过也好,如今有了固定的经济基础,如何开销都是自己说了算。她每个月会给母亲的卡上打五百块钱,虽说钱不多,但可以充分证明,她在外头混得下去,不用依靠家人,也更没必要回老家去。

吃罢晚饭已经八点,黑夜悄无声息地袭来,秦怡薇的整个世界变得安静、坦然,在屋里走动时,能听到双腿摆动带起的风声。秦怡薇打开电脑,开始了她的海上行舟。起初,每晚这时候,往往会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话题无非是关于吃了吗,工作咋样,钱够花不,身体可好一类的话,她也会把一天的所见所闻告诉给母亲。可说着说着便会闹得不愉快,甚至吵起来。母亲让她辞职回家,在老家镇上找个工作,踏实安心。她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仿佛凭声音就能看到母亲说这些话时,唾沫飞溅、上下比划的表情。母亲又说,奶奶年纪大,盼你早点嫁人,这几天空暇,把奶奶的送终寿衣置备齐全,奶奶身体还好,不等到你嫁人,她是不会离世的,可生命无常,备好寿衣以防万一……秦怡薇受不了母亲这种狭窄的思想,就像诅咒奶奶快点死掉一样,所以说着便吵起来。后来母亲很少打电话了,说怕女儿忙,下班也累,想打又不敢打,影响女儿心情。

听到母亲这样说,秦怡薇就会有点心疼,然后想很多事情。让她辞职回老家,那种生活简直无法想象,公交车半个多小时就能跑完的县城,真不知道会有什么乐趣,一辈子的轨迹直得不用尺子都能画出来,更何况每天要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熟人,依靠、维持各种关系来办事,她会更加压抑。相对而言,她更喜欢这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坐一整天公交也跑不完的大城市,在自由中感受孤独,在孤独中体悟生活。

除诗歌外,秦怡薇还喜欢看电影,这两年至少看了也有一百多部片子,世界公认的一些经典影片看过多遍,还有一些戏剧、歌剧、话剧等艺术片,也逐个看完,在虚构世界中思考生命的意义,在影片里过完别人的一生。她时常会想,自己仿佛已经活了几辈子,对前世的风风雨雨仍然记得起来。

有一回,集团领导要来杂志社里检查,对一年的整体效益进行评估考核,社长要求安排两个年轻靓丽的同事作为礼仪小姐,一大早就站到大门口去迎接领导。当秦怡薇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办公室主任王云超嘴里念出来时,先是一怔,然后一下子脸红耳烫起来,像是做了错事一样。她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安排到她身上,并且和经济部的“一枝花”张纶美搭档。张纶美是白雪公主,而她只是灰姑娘。在秦怡薇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小秘密,她曾偷偷从张纶美的办公桌抽屉里,拿过一片韩国代购回来的面膜,并且喷过她放在电脑旁的法国香水。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感到不安,像犯了罪似的,每次坐在办公室电脑前,都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她。选中张纶美一点也不意外,她年轻貌美,温柔可爱,在社里恐怕没有人不喜欢,尽管她到社里的时间还不到一年。而自己虽说符合年轻的标准,可和“靓丽”这词儿从来都是不沾边的啊。想不通。嗨,算了,索性不想,听领导的安排吧。

谁也想不到第二天上班正好赶上堵车,公交车晚到十多分钟,没来得及买早餐就跑到办公室,放下背包往大门口奔,她边跑边整理已经凌乱飞舞的刘海。从同事们的眼睛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狼狈的身影。在大门口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的她又冷又饿,脸上尽可能的平静无风,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胃里边像是有人在打拳,疼得她想蹲到地上。张纶美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一直不见露面。秦怡薇终于还是忍不住,捂着肚子跑到办公室,喝了杯热水。可就在这当儿,集团领导来了,张纶美也不知道突然从哪儿窜了出来,开了门,按了电梯,恭恭敬敬地将领导迎到会议室。事后,社长大发雷霆,部门主任被批评后,到办公室将秦怡薇训哭。这一哭,主任的语气倒软了,说你哭什么,难道我不该训你啊。小姑娘眼里就是水多,容不下半点儿委屈。主任说完,她想忍住不哭,可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似乎从小到大都没这样哭过。这么一来,主任的语气又硬了回去,说看来我以后还不敢训你了,回去吧,今儿就别上班了,明儿不哭了再来。

秦怡薇背起包,抽泣着走出了办公室。她看到“一枝花”张纶美迎面走来,像一个巡视已久的猎手。她下意识地转过头,赶忙擦拭眼泪,想躲开她,可距离越来越近,她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白雪公主”看着眼前的“灰姑娘”,冰凉的眼神剜了她一眼,冷笑了一下便走开了,留下满楼道的香水味儿。秦怡薇站在楼道镜子前,镜中人悲伤无助的神情使她陌生不已,她凝视着自己黑夜般的瞳孔,仿佛身处另一个虚幻世界。

一张纸巾从身后递到了眼前,她吓得身子一晃,被拉回了现实世界。

“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样的人,经常训人。”办公室主任王云超看着秦怡薇,微笑着说,“天生丽质的人,就是脸上挂满泪水,也是楚楚动人的样子。”

秦怡薇赶忙揩去眼泪,尽可能地停止抽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回去吃点好吃的,美美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今天的事儿就过去了。”王云超说,“需要我开车送你一程吗?”

“不用不用。”秦怡薇连忙摇头,说道,“谢谢您关心,王主任。我坐公交就回去了,很方便。”

“那好,快回吧。明天见。”王云超笑着说完,转过身,朝办公室走去。

秦怡薇愣在了那里,她看着远去的王云超的背影,心里想,“他怎么会关心起我来呢,平时除工作外也没有多说过一句话,会不会没安好心啊。” 刚想到这儿,她就抬起左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背,心里嘀咕着,“乱想啥呢,人家怎么会对你这根不起眼的小草没安好心呢,人家看你受了委屈,领导关心下属罢了。” 秦怡薇经常会这样,仿佛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自己,时常会跳出来对话。

秦怡薇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和树木向身后闪去,心里仍然想的是刚才在社里的场景。那个头顶微秃、身体略胖的男人,突然也不像是同事们私底下议论的 “矮矬肥”“猥琐男”的形象了。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戴着黑框眼镜,微笑着的模样反而显得温柔谦逊。秦怡薇不住地笑起来,刚才的伤心和尴尬似乎一瞬间荡然无存。回到家之后,她并没有安心待着休息,时间还早,不知为何此刻的心情反而更加舒畅,一种说不上来的愉悦感从内心涌了出来。人总是如此矛盾,在矛盾中清醒,又在矛盾中沉沦。秦怡薇换了身衣服,决定出去走走,逛趟街。上学时很喜欢逛街,常和舍友去商场,看看衣服和饰品,即便什么都不买也开心。喜欢逛街是女人的天性嘛。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俊男靓女们,这家商场进,那家商场出,拎着大包小包,嘻嘻闹闹。秦怡薇独个儿走着,不知要买什么,好像什么也不需要买,只是跟着转,进进出出。许是因今年瘦了十多斤的缘故,上衣长了一些,仿佛个头缩短了一截。她觉得周围的人似乎都在看她,看她那朴素的穿着,厚实凌乱的头发,仿佛扣错纽扣似的,衣襟便会一高一低上下起伏着。尽管如此,她还是喜欢在人群中穿梭,在人缝中藏着,像一根野草藏在万花丛中。她喜欢闻这座城市里女人身上的气味儿,当她们走过时,空气里就充满了诱惑与陶醉,她并不能分辨那是迪奥还是香奈儿的气味,只是觉得好闻,仿佛多闻闻,多从她们中间走走,自己身上也便有了那股香味。她还想多买些和她们身上穿的一样好看的衣服呢。走在路上也让别人瞧瞧,让那些男人的眼光在她头发上、脸上和衣服上溜来溜去,甚至是赏心悦目地感叹几句,却不正眼去看他们,故意吊他们的胃口,自己心底儿快活。秦怡薇在步行街转了几圈,什么也没买,只是走着看着,从半晌转到黄昏,夕阳映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转到了菜市场上,然后买了茄子和黄瓜,回家拍黄瓜,烧茄子。

吃罢饭,洗刷毕锅碗,秦怡薇静坐下来,闭目冥神,像航海前的祈祷。这时就听到手机响了,从桌子上拿起来,又不响了,一连好几次都这样。面对陌生号码,内心好奇却不会拨回去,可心里总觉得别扭,像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似的。她无法再沉静下来继续写诗了。这突如其来的铃声更像是一位神秘之客,仿佛要带来惊喜或悲伤——当然,这里头暗藏着不易察觉的幻觉,就好像隐藏着决定她命运的秘密,不容忽视。

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赶忙滑到接听,拿起来,放在耳边,等着——这时候绝不能先开口,先者必先暴露身份——这无疑也是一场悬疑侦探剧。

电话那头却沉默了。秦怡薇耐住性子,继续等。“喂——”手机那头回音。她继续沉默,再坚持三秒。“喂?——”手机那头又追问了一遍。“谁呀?”她缓缓问道。“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你们‘90后’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慢腾腾地用抱怨的口吻说,“白天,社里,楼道,有人哭了,我递了纸。想想……”“噢,您是王主任,不好意思啊。”她知道了,是他。她感到有些难为情,同时又充满好奇——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聆听婚礼进行曲,享受那一刻的浪漫温馨,却又慨叹作为单身者的孤独与悲哀。手机里的声音温柔而富有磁性,说:“今天的事情别往心里去,以后在社里,有任何事情需要帮忙,都可以找我。”仅凭声音判断,你一定会觉得,对方是一位绝佳“高富帅”。秦怡薇斜着头,身子歪在椅子靠背上,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手机,脸上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挺幸福的,像初恋时的喜悦。她“嗯”了一声。“你还是很不错的啊。”王云超接着说,“你来社里时间虽然不长,但工作态度和能力值得肯定,我都看在眼里。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自古佳人多颖悟’,对,说的就是你。”秦怡薇不由地笑了,笑出了声,却显得并不那么自然。她对手机说:“您这是太大的鼓励了,我在社里是最不起眼的小草,以后还得麻烦主任多指导呢。”手机那头也笑了,说:“好说好说,多交流,同进步。”他有一处没一处地说,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说什么内容可能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说话有人听这个过程本身。她坐起身,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可还是不住地递到嘴边,做抬杯喝水动作。他的样子在她脑海里微微浮现,一种不可名状的温暖涌进心头,使她的嘴角自然地向上扬起。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时间仿佛停止了。可并未感到尴尬,反而亲密了不少。“你加我微信吧。”他说。“嗯。”她回答。他的微信图像是一个卡通人物形象,可爱、调皮。她翻看了他的朋友圈,多半内容是关于文学、音乐和绘画艺术的,还有一部分是“晒”自己做的美食。秦怡薇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写诗了,脑海里显现的一幕幕画面使她眩晕起来,像正在涨潮的海水,浪花肆意翻腾。索性合上电脑,洗了个热水澡,躺床上听音乐,紧闭双眼,凝视黑夜,同时酝酿睡意。她忽然就产生了一种错觉,回到了小时候,跟在父亲身后,一起赶羊去草坡,羊儿们吃青草,父亲割草,她就满草坡里疯跑,抓蝴蝶,逮蚂蚱。那时候总向父亲撒娇,说以后长大了也要留在村里,种地放羊,陪他们简简单单快乐的生活。可眼前的现实已使曾经的美好愿望,化为心中的海市蜃楼了。晚上十一点,微信响了,卡通图像弹出消息:晚安。明天见。

半个多小时后,秦怡薇醒了过来,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梦境与现实的混沌,使她对周围的一切陌生不已。她沉思片刻,于是打开灯,下了床,冲了杯咖啡,又回到电脑前。她点开微信,给卡通图像回复消息:晚安。明天见。随后便打开“海上灯塔”文件夹,开始一个人的黑夜航行,海风阵阵吹过心间,一种不可名状的严峻与享受倾注全身,沉着冷静中生出一丝忧愁,和比忧愁更强大的隐忍与平顺。这种状态好极了。

秦怡薇觉得王云超是一个纯粹而干净的人,对艺术有独到的见解和不懈的追求,同时,他也懂得她的脆弱与逞强。严肃且冷静地说,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人,或者说是具有契合灵魂的人。秦怡薇更加确定,王云超并不是同事们所说的审判者形象,而是一个幽默风趣的即将“奔四”的男人。在王云超的指导下,秦怡薇进步很快,除日常工作外,她的视频剪辑能力和图书装帧设计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也绝不是停留于表面,而是注入了更多的深层次的艺术审美和大众审美,这二者之间既有密切联系,同时也有大的区别。

她和他成了较为亲密的、处于恋人与朋友之间的一种模糊不清的关系。为表示感谢,秦怡薇选了一家看起来规格较高的西餐厅,请王云超吃了牛排,并且一起喝了红酒。他们主要聊的话题还是关于文学艺术。他们的会面似乎没有生疏感,起初的隔阂也被王云超的幽默与博学所打破。酒后,秦怡薇感到一阵眩晕,又一次看到了一层一层翻腾着的浪花儿。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毕业时与舍友们的那场酒会。

四个小时之后,秦怡薇醒了。王云超还没醒,此刻正搂着她,享受着美妙的春梦。她睡意朦胧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且坚信自己的状态千娇百媚。他们做了爱,在疲惫与满足中再一次睡去了。酒劲完全过后,她心情有些复杂,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是可以接受的那一种。她抱紧他,贴在他的后背上,做了一个很深的深呼吸。也许是由于酒店的床比较软和的缘故,她不由地再次进入了梦境。

尽管如此,在社里,绝大多数时候,秦怡薇都是一个被动者,在特定环境下,王云超会刻意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当然,秦怡薇也完全理解,在工作中,在同事们跟前,他和她是上下级,也只能是上下级关系。

很快,一年一度的毕业季如期来临,一大批毕业生走出校园,开始找工作,为理想与追求而努力。社里新到两个女生,秦怡薇在她们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稚嫩的脸庞挂有几分羞涩,眼神充满倔强,背包里塞满梦想,脚下踩着自由,心中燃烧着一团火。不知舍友们现在都过得如何,还记得当年的点点滴滴吗?想到这儿,秦怡薇突然就伤感了起来,当年已成往昔,只在有时忽地忆起,嘴角微微上扬却差一点哭泣,往事铭记于心却不再提起,岁月匆匆流逝,宛如夜风吹过海面。

集团每年会举办一次年终盛会,下属杂志社、报社及传媒单位全体员工都会参加,总结一年来的工作情况,并表彰一批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除荣誉证书外,还有奖品和高额奖金。晚上,王云超在微信上告诉秦怡薇,今年社里有两个先进个人名额,由他负责上报,并且决定推荐她。卡通图像又说:你的工作态度和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而且进步飞快,这在整个社里是最突出的,所以不由分说,于公于私这个先进个人都非你莫属。看到这话后,秦怡薇的脸滚烫发热,仿佛隔着手机也能将不安的情绪传递给王云超。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主动而直接地夸赞过她,就连父母也很少夸她。抛开关系凭良心讲,这两年来,自己在工作方面确实吃了苦头,当然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对得起先进个人的荣誉称号。想起这些,她突然鼻子一阵作酸,觉得在这世上似乎只有他才真正懂得自己,并且已经完全走进了她的世界。

她说了许多连自己也惊讶的感激王云超的话,似乎将后半辈子能说的客套话一下子说完了,可说完后又觉得那些话过于客套,甚者流于形式的虚假。同时,她又不想让王云超是因为他俩的关系,才将名额给她,而并非她的工作能力。她开始在内心审视自己,这不是她的做事风格,她必须保持清醒,否则将溺于海底而无法自拔。过多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从根本上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断送。于是她关闭微信,按灭手机屏幕,打开电脑,写下了一首名为《在黑夜中自我拯救》的诗歌,随即放进了“海上灯塔”文件夹。

一个小时后,她再次拿起手机,打开了微信,卡通图像弹出三条未读消息:放心吧,有我在,先进个人名额非你莫属。你怎么不说话?晚安。她看着微信,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她没有回消息,而是关掉电脑和灯,让黑夜彻底包裹自己。在夜晚的冥想中,她听到了地下暗涌的河流之音。

第二天清早,她没有着急起来,而是躺在床上,回忆着昨晚与王云超的聊天。随后拿起手机,给他回复了消息:早上好。年会之后请你吃饭。随后,她起床收拾完,背上包出了房门。

说实话,这样的年终盛宴,对于她这个灰姑娘来说,实在是太铺张,甚至过于奢靡了。比起去年,今年年会的档次确实要高得多。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的糕点和红酒。她更像是来蹭饭的。可这饭也不好蹭啊,人在无形中已经按等级分开了,三五个一群,说说笑笑。她心里明白,自己是局外人,哪一群也没有她的份。王云超不一样,他是那三五个一群里的核心人物。偶尔有同事从她身边走过,都是统一的礼貌,统一的微笑。她只好仓促地微笑,赶忙端起酒杯。但她的动作总是慢半拍,刚做出表情,人家已经走过了。她想快点结束眼前的现实,奔向黑夜,回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海洋上,默默行舟,驶向灯塔。可此刻,她还是得将自己置身于眼前的现实中,不露声色地走完这个过程。她在心里暗自鼓劲儿,这时候千万不能慌张,否则一会儿上台领奖会乱了阵脚,搞不好还会引起大家哄然一笑。

主持盛宴的是集团里的一位美女和一位帅哥,他们口若悬河,华丽的辞藻一句接一句地发出来,引起大家的阵阵掌声。集团领导讲完话,紧接着便开始公布先进个人名单。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领导口中念出来时,秦怡薇强抑住心中的欣喜,迅速调整状态;可当听到“一枝花”张纶美的名字时,一下子慌张起来,不可名状的焦虑与自卑便完全占据了她。和光鲜亮丽的白雪公主一起上台领奖,她这个灰姑娘着实显得暗淡无光,连上台的脚步也乱了。领完奖,张纶美鞠躬表示感谢,然后优雅地走了下来。秦怡薇却忘了鞠躬,匆匆忙忙逃离了舞台。巨大的沉默持续了三秒钟,接着便被稀稀拉拉的掌声所打破。她极其不安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脸红耳烧。在某一瞬间,她与王云超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但他立刻转向了别处。她喝了杯跟前放着的红酒,尽可能地调整状态,使自己快速回到自己所虚构出来的那个安全世界里。

人在紧张与不安的状态下就想上厕所。秦怡薇看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具尸体,眼神空洞迷离,脸色苍白无光,得奖的喜悦也早已消散了。

突然,她听到卫生间内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知道咱社里这次为什么把先进个人名额给她俩吗?”一个声音说道。

“王主任安排的呗。”另一个声音回答。

“那你知道王云超为啥选定她俩吗?”

“优秀呗。”

“你知道个屁。我给你报个料。”那个声音压得很低,悄声说,“就在前几天,王云超把张纶美给睡了,她的先进名额是拿身体换的。”

秦怡薇愣住了,整个人一下子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啊?不会吧!你听谁说的?”那个声音问。

“王云超自己说的呗。”语气变得很重,声音却很慢,“上回他和李主任吃饭,喝了点酒,说漏嘴了。他就是个伪君子、斯文败类。就连平时很少说话的秦怡薇也被他睡过好几回了。他还说准备对新来的女生下手呢。”

听到这些话后,秦怡薇感到五雷轰顶,自己像是被别人从后背突然打了一闷棍,几乎快要瘫掉了,喉管似乎也一下子被掐断,整个人进入失语状态。不会的,不会是真的,这一定只是场恶作剧,或者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未醒来的梦。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可眼泪却不由地顺着脸颊流到面盆里。

“单位就是个小社会,没有真正的朋友,根本没有信任可言。”

“咱还是少说话,多长点心,干好活就行啦。”

卫生间内响起了清脆的冲水声,也冲醒了陷入混沌中的秦怡薇。她赶忙擦拭眼泪,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又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并没有再回到宴会中去,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公交车站。

秦怡薇拉上窗帘,使整个房间看起来如同黑夜。她就杵在黑夜的角落中,像只倒挂着的蝙蝠。她紧闭双眼,聆听身体里另一个自己撕心裂肺般地呐喊。她的人生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要承受如此大的痛苦,一直在做自己,在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面对生活,可人性中最为黑暗的一面,却为何偏偏将她笼罩。她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可这世上说不清的玩意儿太多了,世上的人干世上的事,恐怕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终究还是没有想出答案,没能得到一个能够顺服自己的合理的回答。真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但她心里明白,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看似不合理的、难以解释的事情,却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那些当初赋予她精神世界和理想生活的全部意义。

秦怡薇冲了个热水澡,然后面对镜子,久久地注视着镜中的裸体,在镜中人的双眸中呈现出陌生的自我的缩影。突然,手机震动了,她整个身体也跟着颤抖了一下。她打开手机,看到微信中卡通图像的消息:怎么突然不见你了,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喝酒庆祝。秦怡薇想问他一番话,但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却拦住了她。她用冰冷冷的语言回复:抱歉,我今晚有事。放下手机后,她并没有穿上衣服,而是坐到电脑前,打开“海上灯塔”文件夹,开始了她的海上行舟。周围全是黑暗,只有电脑前的光亮,像是茫茫大海上明亮的灯塔。

过了一阵,手机又响了,卡通图像发来消息:你知道吗?你就是个贱货,给你先进名额真是瞎了我的眼,以后你别想在社里混,也别再联系我。

秦怡薇看完王云超的诅咒后,只是淡淡一笑,随即便清空消息,删掉了他的微信好友和联系电话,然后继续她的海上航行。

第二天一大早,秦怡薇收拾了几包行李,然后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薇薇,你很久没有给妈打电话啦。”

秦怡薇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两年,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人和最重要的事情。

“妈昨晚还梦到了你,今早还给你爸说呢。”电话那头说,“是不是受委屈了啊?闺女。”

“没有,都好着呢。”秦怡薇擦了擦眼睛,“妈,我想吃你包的饺子、油泼面、土豆丝,还有烧茄子。”

“等你回来啦,妈就给你做。”母亲笑了,笑出了声,“妈提前让你爸去买菜。”

秦怡薇将那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装进双肩包,提起行李,瘦小的身影汇入火车站的人群中,飘进远方黄亮的暖阳里,宛若海上行舟,遁入虚空的境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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