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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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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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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狗

我们村子颇大,在那一片原上属最大的村落,人很多,鸡呀猪呀猫呀狗呀的也多,但除人之外最多的还是狗。谈不上家家户户一条狗,但至少是隔上三家五家就有一户养狗。狗的作用各不相同,有看门的,有看果园的,有看护牲口的,有陪伴老人的,也有无所事事有家不回,与狗友四处流浪的闲狗。

人会游动,远离村子跑往城里,追求外面的世界和更为富裕的物质生活;可狗不会,一辈子从生到死都只在这个村子里过活,它不会去想别的,不会被外界的诱惑所干扰,更不会去思考自己是否是一条有远大理想和卓越追求的狗,命运仅是这般,似乎它才是村子里的主人,熟悉各个角落的风和坡地里的每一株草。

村里的狗和城里的狗不同,从出生起便决定了彼此的命运,拉开了贫富差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穷人家的狗自然也是早看门。在贫困中长大的狗,没有城里较为丰富的物质生活和高上的地位,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长得黑了叫大黑小黑,长得黄了叫大黄二黄,或者统一称为“虎子”。在村里看见一条陌生的狗,只要叫它虎子,便会扭头回应。可城里就不一样了,一方水土也养一方狗。城里的狗多半是幸福的,是家里的宝贝,穿好的衣服,吃贵的狗粮,做酷的发型,过着狗上狗的贵族生活,被主人亲切地叫“儿子”“闺女”“宝宝”等等,也有类似于“汤姆”“杰森”“爱丽丝”一类的外国名字。若这条狗是条会来事的狗,就会苦心钻研主人的心思,然后千方百计地去讨主人欢心,那么它在家里的地位就比人高了。出了门也没人敢欺负它,好歹也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城里的狗的主人习惯自称为“铲屎官”,人是狗的主人,却成了狗奴,负责清理狗屎。狗也没想到,主人会这么慈祥、勤快,刚拉的屎就要收拾干净,归置到位。在村里就不会这样了,整个大地之上能容得下一个人,就会容得下一条狗,当然也会容得下一堆狗屎。那是狗的天性,要不然人怎么会说“狗改不了吃屎”。想想也挺有意思,不知道狗心里会怎么想。

在村里,大部分狗的作用就是看门,把门户守好,听主人话,就是条好狗。成年的狗被一条铁链拴住,卧在院墙最边缘的用石棉瓦搭成的狗窝里,狗窝很简陋,目的也很明确,就是遮风挡雨。狗卧在窝里,时刻保持警惕从来不敢大意,只要有一点动静,顾不得清理掉身上的灰土和杂草,就忽地窜出狗窝,一阵扑咬。咬对了还罢了,要是咬错了便会挨主人一顿臭骂,甚至棒打。狗心里纳了闷,自己无非就是多叫了几声,多咬了几口,怎么会招来如此之祸呢。狗有些后悔了,心想这主人真是不识好狗心啊。事后却不计前嫌,也不痛改前非,更不会争辩,将心中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又是一如既往的看门护院了。

根据脚步声,咳嗽声,甚至是呼吸声,来判断院墙外来来往往的人,这是村里的狗应具备的最基本的能力。当听见是主人的脚步声时,狗便会发出一种撒娇般的声音,细细的,浅浅的,然后抬起两条前腿作揖来迎接主人,主人则会高兴地摸摸狗头,夸上一两句“乖狗,乖狗”;若院墙外是陌生人时,狗便会扯开嗓子没命地叫,显露自己的能力和责任,这样主人也是会高兴的,没准还能得到一碗好食的额外奖励;当来人正好是主人的朋友时,狗还在狠劲地叫,换来的便会是主人的一句“狗娘养的,闭上你的狗嘴,瞎了你的狗眼了”;来的人若是主人不想见的一些闲杂人士,主人便会悄声细气地躲在窑里,窑院外的事就交给狗来处理了,狗会意了主人的意思,便咬得更起劲了。窑院外的人则会骂一句“狗东西,小心你的狗腿”,然后愤愤地走了。操不完的心和尽不完的责任,真是好狗难当啊。这样一天下来,狗早已筋疲力尽了,可还是一副志气满怀的样子,迎接着未知的明天和随时承受一切不确定的命运的安排。

记得多年以前,村上养过一条狗,毛发是黄色的,名字叫大黄。大黄没有自己的狗窝,而是和牛一起住在牛棚里,看护着牛。牛吃牛的草,狗吃狗的食,互不干涉饮食习惯,像是从不同地域文化的村落走出来,结合到一块的两口子。但狗和牛爱交流,狗属于主动型,牛是慢热型,狗用它的狗语和牛的牛语对话。狗爪子上下乱刨,比划着动作,念叨一长串“汪汪汪”,牛沉默寡言,心平气和,不时地扯开嗓子“哞——”一声,就算是对狗的回答了。狗性子急,牛性子柔,狗话多,牛话少,但它们却相处得很好,从这一点来说,它们比人强,比人更会交流处事。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头脑越来越聪明却越来越自私,狗虽生活水平也有所提高,但还是那副憨厚忠实的样子,偶尔带着一点调皮的、贱贱的可爱之气,对人对牛始终都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庄稼汉下地干活时,会把狗带进地里作伴,狗爱追风,疯跑一阵腿就乏了,然后卧在地畔看风景,放空自己。听见主人说话了,就忽地聚灵,竖起耳朵清醒过来,给主人投以目光的对视。主人下苦很累时的抱怨和丰收时的喜悦,狗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夜晚的狗是最懂村子的声音的,人都睡了,土地也乏了,狗却是精神十足,仍然处于工作状态。一条狗叫一声,另外的狗听到信号,也跟着叫了,紧接着全村的狗都叫了。狗叫得紧了,主人便披上褂子走出窑院看上一看,然后喊一句“是谁在外头?”片刻没有回应,又回窑里继续睡下了。狗聆听夜晚的声音,与黑夜细语交心,和出游的灵魂对话,久而久之便了解了村子里的陈年往事了。狗也就像一位经历风雨、看淡世事的老者了,远比那些进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的能人懂得多。

小时候,长辈们会时常告诫我们小孩,说遇到陌生狗不能跑,娃是跑不过狗的,更不能在眉面上显露出一丝恐惧,否则狗就知道人怂了,立刻涨了狗势,愈发的张狂,稍不留神照小腿就是一口。所以在气势上千万不能软,得狠狠瞪着它,拾起路边土疙瘩吓唬吓唬,狗头一斜,就慌忙逃窜了。

但也有例外,有村人差点被狗咬死。多年前村长家养着一条藏獒,就养在路边的大铁笼子里。有人路过时,藏獒就疯狂地叫,好像要吃人,村人就气得偷骂,“真是一副好狗腿子,跟你主人一样”。藏獒似乎听懂了,叫得更欢实了。有一回,村长的老婆给藏獒喂食,没想到被一爪子抓住肩膀,咬掉了一大块头皮。都说藏獒是没脑子,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是陌生的,都会攻击的,没想到差点要了主人的命。无奈之下,村长只有将藏獒卖掉了。村人都为之而欢呼。

村里的狗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家门,一条好狗也必须是经得住各种诱惑,不嫌家贫的狗。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村子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两口子进城给孩子陪读了,男人在工地下苦,女人在超市或饭店干一些轻巧活儿,抽空给孩子做两顿饭。村子里的屋舍便成了偶尔的回望,有事时才捎带回村里转转,杂草爬满了窑前屋后的小径,占领了院落,荒芜的良田与土地显得凄凉、无奈。主人要进城给小主人陪读了,狗就成了没人养的孤狗,不舍得卖掉,怕狗贩子收去剥了皮吃了肉。无奈之下就骑着摩托车,把狗带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丢下,让它在异乡的土地上流浪,做个天地间的自由魂。谁知,主人的摩托车还没到家,狗已经抄近道提前一步进了门。狗认路,也识自己家里的气味。没法子了,主人只能向狗嘱咐几句就进城了,狗孤零零地守候院落,靠吃村里垃圾滩的残羹剩饭活命,把所有的爱和责任奉献给主人,践行着自己的忠诚与使命。

人没当过狗,不知道狗这一辈子在想些什么;狗没做过人,也不清楚人这一生都在追求些什么。说白了世间众生皆为动物,只是命运的安排,沦为不同的物种,叫了不同的名字。村子里也有许多小伙子名字叫黑狗、二狗、拴狗等等,谁又能说叫狗名的就一定是狗而不会是人了呢?也说不定谁是谁的主人呢。我常常想,或许在狗眼里,它才是人的主人,是一个会照顾人,体贴人的好主人。

我也曾和狗相处过,或许当过狗的主人。我上初中时,养了第一条狗,名字叫多多,长得漂亮,是狗中的“美女”。多多的名字不是我起的,而是它之前的主人我的城里亲戚起的,她将它送给了我。我们乡下的方言会把“多多”叫成平声,一听就觉得是农村的土狗;而用城里话叫它时,就成了一声,立刻便有了味道,整条狗也显得洋气许多,有了贵族的气息。我时常领着它满沟满洼里跑,跑累了就躺在荒坡上,听虫鸣鸟叫;我也告诉它,翻过对面的那座山就到了城里了,总有一天我要到城里去,去聆听城市的声音。直到多年后我去了城市,才知道最好的声音,是当年我和我的狗躺在荒坡上时,听到的虫鸣鸟叫声。如今到了周末,我便会时常回村里,也会去四下无人颇为凄凉,长满杂草的荒坡躺一躺,熟悉的虫鸣鸟叫声还在,可是我的狗早已经不在了。

我有时候会想,这世上的第一条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村子里的第一条狗又是谁家养的?它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还是无忧无虑生的?是富贵还是贫贱?会不会和现在的狗是一个脾性呢?这不好说。但能肯定的是,那时候的狗是有野性的,它们习惯追求山野里的苍茫之气,在广阔的天地间体悟生活。如果是那样,那么明月之下到大地之上,就都是狗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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