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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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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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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牌设计师

1

我是在大学毕业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才来飞马机械厂当保安的。

那天的天气真是不错,阳光格外美丽,但我的确有些忧郁。我不喜欢忧郁,可我无法摆脱这种玩意,它没和我商量,就将我拖进了无底的黑暗深渊,使我无法自我拯救。我的舍友们对于我要去当保安这件事情,表现出了十足的惊讶和极力的鄙视。他们说,你要去当保安?开国际玩笑!你还像是一本院校中文系的毕业生吗?别再丢我们的人了!我的家人说,有工作总比没有好,当保安也挺好,就当体验生活,踏踏实实去干。我并不感谢家人这样鼓励我,也未曾埋怨舍友们对我的不理解,但对于要去当保安这件事情本身,我的内心的的确确充满了忧郁。

蓝天白云,花香四溢,来自四周浓烈的蓬勃向上的气息将我吞没。我垂下头,像是久旱而发蔫的麦苗儿,独自一人背着铺盖出了门,所有的山和所有的云都在盯着我看,像是在等待一部即将上演的舞台剧。我走了整整两个小时,然后沿着三道河走了十七分钟,又穿过一片杨树林,眼前就出现了印有“新时代工业园区”七个大字的一条横幅。

工业园区倒不大,飞马机械厂也不算大,但是员工多,所以它在这不大的工业园区就显得比较大了,人多口杂,扯东拉西,无论发生些什么星星点点的事儿,一会儿工夫,便在整个园区传开了。当然,这是我不久后意识到的。

我不善于与人交流,通常沉默寡言,再加上我无法摆脱自身的忧郁,所以在飞马机械厂和我关系好的员工没有几个。他们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看出来了吧,美丽是个疯子,他经常会犯病,可千万要离他远远的啊!说这话时,他们脸上洋溢着自信且骄傲的光芒。

这种莫名其妙的忠告困扰了我许久,我试图去接近美丽,从而解开谜团。我天真的想法使我更加疑惑了。

美丽是不是疯子,我说不准,也许是我来厂时间不够久。但我能想到厂里的许多人可是比美丽疯多了,比如习惯在离厕所十来米远的墙根下大小便;比如在宿舍内养鸡;比如偷穿工友的内裤和袜子,偷车间的螺丝钉、线手套、透明胶带、卡子扣、白绳子、小别针,甚至是大门口那条杂毛看门狗碗里的骨头,也要偷回去给自家狗吃。

从外表来看,美丽并不疯,中等身高,体型精瘦,脖子细长,背部稍显佝偻,一头不算长的头发灰扑扑油腻腻的,沟壑似的皱纹布满了额头,皱纹间时常夹杂着伤痕,龅起的四环素门牙在他咧开嘴笑时,像凸起的有缺陷的篱笆……相貌不坏的,反而显得更为憨厚老实。

美丽是飞马机械厂的门卫。他习惯坐在门房外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纸和笔写写画画,不时地抬头向大门进进出出的人点头并咧开嘴笑。我第一次背着铺盖走进大门时,他就是那副表情,这表情在一定深度上减少了我当时的忧郁。但是,当你和他说话时,他会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准确合理的回答你,尤其是关于厂里的任何问题。令我吃惊的是,他能像厂里工程师们那样,准确的说出车间里每件机械产品的特性和用途。从这一点来说,美丽不疯,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清醒。

2

我的师傅李工告诉了我,关于美丽的一些事。

美丽原本不叫美丽,听说是姓陈,家住黄堡镇一个偏僻的名叫河东村的小山沟里,来飞马机械厂之前,他是没有走出过镇子的。美丽胸前的工牌上清楚地写着“2号 陈伟利”——工牌的编号是按照进厂的先后顺序排列的。我才来不久,编号排到了525号。由于他不标准的普通话加上些许口吃,经常被人听成是“美丽”,所以大伙儿给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陈美丽。美丽对于自己的这个绰号倒是非常满意。美丽具体是什么时间来到厂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是说来的时候他已经是门卫了。也有人传,说美丽是大老板的表哥,至于是不是也没人说得清。

不过美丽也确实是有些怪癖。每天早上天还未亮,就能看到门房的灯已经先亮了。美丽早早起床洗漱毕,穿上制服,戴好帽子,开始在大门口来回踢正步巡逻了,他那时常顺拐且混乱的正步,引来许多夜班员工的嘲笑。这个差事并没有人安排他做,他完全可以睡到七点半再起来正常上班就好。美丽很喜欢穿他的制服,我到厂的这几个月里,只要看到他,定是穿着那身磨得发亮的夹杂油渍的保安制服。在美丽看来,制服是他身份的唯一象征,无论如何都不能随意脱掉,即便是睡觉的时候。

3

飞马机械厂有个轰动工业园区的品牌活动,也算是给员工们的福利。技术部每年会有一次公开竞聘“金牌设计师”的机会,凡工龄满五年的员工,不论哪个车间、哪个年龄段、哪个工种,保安也好,厨师也罢,只要有才,都可以报名参与竞聘。竞聘方式是由技术部将竞聘者所设计的图纸贴到大门口的宣传栏里,图纸底下有一行空栏,竞聘者可填上一句能够代表自己的竞聘标语,最后由技术部设计师投票,得票最多的人获得“金牌设计师”荣誉称号。

美丽的那行空栏里写着“勤于思考,勇于创新,做金牌设计师!”

我听我的师傅李工说起,美丽至少已经参与了六七届的“金牌设计师”竞聘了,他的竞聘标语也从来没有变过。成为金牌设计师,一直是美丽的梦想,而且在他心里,自己似乎也早已是金牌设计师了,只是缺少一个公开宣布的机会罢了。

每届的竞聘结果出来后,美丽都会说一句:又他娘的差那么一点儿!然后其他工友们故意问:美丽啊,今年怎样呀?金牌设计师肯定是你吧!美丽咧开嘴笑着,说:下次下次,下次肯定是,肯定是的。

这届有所不同了。不知是谁将美丽的竞聘标语“勤于思考,勇于创新,做金牌设计师!”偷偷改成了“勤于犯病,勇于发疯,做最疯死保安!”这件事一下子就在整个工业园区传开了,顿时成了大家热议的爆笑话题。美丽看到后,气得大骂:这他娘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奇怪的是,竞聘结果和往届一样,美丽依然得到了三张票,这一点每个人都觉得很蹊跷,就算是有欣赏美丽的人,但也不会出现三票之多啊。

我问我的师傅李工。他说:我来飞马机械厂十多年了,称得上飞马的“百事通”,也经历过多次这样的竞聘了。这问题连我也说不清的,对所有人而言,这确实是个未解之谜。也许是真有欣赏美丽的三位设计师呢!但也有可能是三位爱开玩笑的设计师投的票,故意让美丽受嘲讽,想多弄出点笑话来的。

我的师傅李工讲得绘声绘色,他说,我更相信是后者。

我想,这爱开玩笑的人连续几年做着同样的事,想必他们比美丽还要疯呢。那三个更疯的人到底是谁呢?大家一直在猜测。这个疑惑困扰了我许久,使我变得更加忧郁了。我偷偷将设计部的门推开一条小缝,试着观察每一位设计师,每当看到有人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或者是小声议论哪个人或某件事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他们给美丽投的票?设计部总共就十四个人,竟然出了这三个“神秘人物”。我实在是猜不到,便终于作罢了。

4

我在保安部做厂内巡逻工作,与美丽接触并不多,而且我才来不久,可能他也从来没有注意过我。有一回,我穿着制服走进保安部,刚进门就看到美丽坐在保安队队长的位置上,很神气的样子。

“小伙子,新来的啊?多大了?”美丽问。

我说:“是的。二十四了。”

美丽板着脸,用怪里怪气的口吻说道:“哟,这么个碎娃子就来当保安呀,怎么就不好好念书呢!你认识我不?以后我带你,跟着我干吧。”

美丽的口气是那样的自信和娴熟,如果你闭着眼睛仔细听,或者你根本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那么你也一定会觉得他就是大领导。

我说:“我刚大学毕业,来咱厂子临时干一段时间,挣些生活费。队长把我分给了李工,他带我呢,让我这两天先在办公室整理资料。”

“你真是不知好歹,老李那么大的年纪了,他能干啥!不就是混吃等死哩。还是跟着我好好干,多学知识,将来让你当金牌设计师!”美丽说完,用沾满灰土的右手使劲拍了一下大腿。

“我听队长的安排。”

“哟,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好吧。年轻人,可长点心吧!”

美丽的屁股移开了转椅,慢慢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你们等着吧,这个位置迟早是我的。说完,他便不再理我了。美丽朝门口望了一眼,又将屁股挪到了另一张椅子上,从保安制服上衣口袋拿出一支铅笔,在手中的设计本上画着图,他越画越认真,转眼间就画满了一张纸,出现一大串我看不懂的图标符号。

快到中午下班时,美丽还在本子上画着,头也始终没抬一下,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里还有我。

吃过午饭,我睡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办公室。

美丽忽然抬起了头,说:“小伙子,新来的啊?”

我感到很诧异,又只能装作很平静地回了一句:“是的。”

美丽站起身来,直了直腰,接着自言自语道:“终于完成了今天早上的设计任务,天才该填肚子去喽。”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师傅李工。他哈哈一笑,然后很平静地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总是反反复复的,不要理美丽,他是个疯子,大家都知道的。

5

有一天早晨上班,员工们陆陆续续打卡走进厂里。忽然,美丽朝刚走进去的三个年轻人大喊:还没打卡就想混进去?当我是瞎子啊!都来打卡!快!美丽发疯一样喊着。

我的师傅李工说:快看,他的表情真像是那条杂毛狗被人抢了骨头时候的样子。

三个年轻人都是初中刚毕业不久就出来打工的“愣头青”,其中一个说:你个疯子,真他妈有病!脑子不好眼睛也瞎了吗?刚打卡你没看见?故意欺负我们新来的是吧?另一个也接着说:你最好小心点,免得老子收拾你!美丽听后尴尬地杵在那里,也许是为了挽回个面子,他咧开嘴笑着,说了声:这才来两天的碎娃娃,就想吓唬老子?妄想!

话音刚落,一记重拳飞了出来,狠狠地砸在美丽的脸上,美丽一个后趔趄,跌倒在地。我看到鲜红的血像阀门坏掉的水流,从他的鼻孔喷了出来。美丽来不及喊叫一句,又被拳打脚踢了一顿。美丽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时候才腾出时间开口骂:几个孙子敢打爷爷,去你娘的!他的牙可能被打掉了,刚一张嘴就吐出血水,呻吟不止。那三个“愣头青”朝着美丽吐了几口痰,然后头也不回走进了车间。

那天中午,我看到美丽的鼻子已经变得黑红,像冷冬的柿子,软塌塌的挂在脸上。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口,站在那里不说话,紧攥着拳头,眼睛里放出血光。

黄昏时分,微风拂面,残阳如血。有人潜进了员工宿舍,什么东西也没有丢,但那几个打人的“愣头青”的床铺被褥湿透了,被人泼了脏水。我师傅李工悄悄给我说:看吧!你可千万别惹美丽,小心他报复,最好离远点。第二天傍晚,又有人潜进了员工宿舍,做了同样的事情。顿时,这几个年轻人成了厂里的笑柄。你们新兵蛋子本来就该老实点,居然还敢动手打美丽。我们都不敢招惹他,小心他让你们干不成活儿。他就是个疯子!……工友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地说着。三个“愣头青”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模模糊糊的天际,一声不吭。

我的师傅李工又对我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美丽心眼多着呢,他从娘胎生出来估计就是这种人,可得当心了。

正是诸如此类的事和一些闲言碎语,才使所有员工疏远美丽的,大家都说他是个疯子,甚至连我也开始相信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再愿意多看美丽一眼,多和他说一句话,大家都刻意躲开他。或许,对美丽来说,受人嘲讽在一定程度上比受到冷落会好受得多。

时间久了,美丽唯一的伙伴就是门口的那条杂毛看门狗了。师傅李工给我说,这条狗某些特点有些像美丽。它性格很怪,时而神气时而低落,不乱咬人,但是如果你瞪它一眼,或者是想动它跟前碗里的骨头时,它便会发疯般咬你,一连好几次都会。大家也都说,这狗是条疯狗,跟它主人一样。

美丽变得十分依赖这条狗,狗也爱缠着美丽,他俩谁也缺不了谁,谁也离不开谁。美丽的世界只剩那条杂毛狗了,白天他会带着它在厂里转悠,吃饭的时候,自己吃一口,再给它喂一口,晚上则抱着它一块睡觉。美丽时常会俯下身子,贴在它的耳边悄声细气地说:若是没有了你,我会绝望而死的。

师傅李工又对我说:看吧,彻底疯了!美丽就是这样一个人,谁对他好他就爱谁,典型的势利眼,即便对方是条疯狗。

那些日子,我时常会听到,美丽那孤独而又清澈的笑声从门房传出来,回荡在那些灰色的下午。

6

休了七天年假之后,我又回到了厂里。我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使美丽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但我猜,肯定是与门口那条杂毛狗的死有关。那条能使美丽的灵魂得到安宁的唯一的伴侣惨死在了月光冷清的深夜里。那条狗先是被人打断了腿,然后用榔头活活砸死的,听说是厂里的某个人为了算陈年旧账故意整治美丽。师傅李工告诉我:那天半夜,只听到它不停地惨叫了几声就消停了,过了一阵,美丽的嚎啕大哭声便响彻了整个工业园区,使四周的空气也变得绝望而又苍白。那撕裂黑夜般的哭喊声震得大门口的柳树在夜色中摇摇晃晃,一直持续到天亮。

是的,美丽变了。他一连数日蹲在厂门口的柱子下边,两眼又红又肿,眼窝似乎也开始下陷,整个人看上去神情恍惚,让人不忍直视。他依旧穿着那身制服,戴着帽子,手里拿着铅笔和设计本,只是他不再画了,也不再和进进出出的任何员工打招呼了,更不会咧开嘴笑了。他开始双手抱着膝盖,低下头自言自语,像是得了什么疾病。

7

有天半夜,门房的灯忽然亮了,美丽大声喊着:我看见如来佛祖啦!观世音菩萨给我说话啦!他先是大喊,接着是大笑。他的叫喊声惊吓到了员工宿舍的每一个人。紧接着,宿舍的灯一个接一个亮了,无数个脑袋从窗户探了出去。师傅李工给我说:看吧,美丽又发疯了,这又碰到哪路神仙了。唉!造孽啊!

美丽能够这样喊,其实我并不十分感到惊讶。我曾看见过他夹在设计本里边的佛祖一类图片掉了下来,我刚要去帮他捡,却被他一把抓了回去。况且这事发生在那条狗死之前。师傅李工也曾给我说过,美丽房间的墙上贴满了各路神仙相片(其实也都是从神话连环画上剪下来的)。他的房间正中间摆着菩萨神像,每天都会烧香磕头祭拜。大家都说,美丽是彻底疯了,想成神呢。

之后,美丽会经常在厂子门口的柱子下打坐,也开始听一些佛教曲子,念一串大家都听不懂的经语,听见有人走过,他便闭着眼说一句“阿弥陀佛”。他的录音机里放的曲子哀怨、悲凉,使厂子里年龄较大的且同样信奉神灵的工友流下了眼泪,也让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听到后坐立不安,那些三四十岁的壮年听到后,便会用脚狠狠地踹美丽,然后骂一句:疯子就是疯子,欠收拾!

美丽拾起身子,淡淡回一句:无知的年轻人啊,罪过罪过。

美丽的心思已不在门卫的位置上了,他像一位伟大的得道高僧,开始给厂里同样信奉神灵的上了年纪的那些工友讲经,也时常说一些吓唬他们的话:昨晚夜观天象,紫气西散,月光避三车间而不入,便断定此处乃一墓地,埋着各种命运的亡灵,有被人砍死的,汽车撞死的,上吊死的等等,都是因为冒犯了神灵却浑然不知,最终在各种场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奇怪的是,美丽越这样说,他们越喜欢听。有人甚至说:美丽那天晚上可能真的看到了神,是真的有神灵在暗中帮扶他呢。也有人开始说:我是真佩服美丽了。

我从美丽跟前来来往往过好多回,他不再看我一眼,也不会问:小伙子,新来的啊?跟我干吧,我带你。这倒使我感觉有些失落,整个人充满了忧郁。那些不喜欢美丽的员工还是会时常嘲笑他,说他又发疯了。他们三五成群的议论着,也不知道美丽究竟是怎样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最后也终于得不到任何答案,只能安慰自己说美丽疯了,不过也是像我一样,他们也不敢确定美丽是否是真的疯了。但至少那些同样信奉神灵的人开始崇拜美丽了。相比之前,他也有朋友了。

时间如水般不紧不慢地流着,关于美丽的故事,像狂风一样刮遍了新时代工业园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美丽尊崇为自己的精神信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虔诚的气息汇聚在一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理所应当地笼罩了整个工业园区。当有人故意诋毁,或是说一些关于美丽坏话的时候,她们就站出来与他抗争。也有人传,说装配车间的张寡妇竟爬上了美丽的床,听到了令人害臊的呻吟声。

8

有一天,师傅李工给我说:“你听说了吗?美丽准备干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呢?”我问。

“他打算这两天等大老板回来,就去闹事。”

“闹事?”

“因为美丽问厂里那些虔诚的信徒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们都说是工资太低活儿太多了,要老板涨工资!”师傅李工说,“美丽答应了,说一定要替他们讨回公道,必须给个说法。”

“那他要如何讨回公道呢?”

“听说是要去大老板办公室,要拽着他的领口狠狠地盘问,甚至是抽他。”

旁边的王工突然插话说:“什么呀!不是的!美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恶人终会得惩。美丽是打算惩罚自己来感化老板,要做给厂里的信徒看,更要做给天上的神灵看。他可能会把自己绑在大门口那根柱子上,让那些想讨公道的人来打他。”

师傅李工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发觉我没有跟着他笑,便又立刻停止了。然后又说:“这下有好戏看喽!”

信徒们为美丽的这个决定而充满骄傲,说美丽是为大家做好事、谋福利,毕竟他是建厂以来第一个敢这样做的人。一时之间消息传开了,大家都议论起来,很快整个工业园区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在大家的热心帮助和大力传播下,对整个世界宣布了美丽要惩罚自己的消息。

那天一早,还没到上班时间,飞马机械厂的内外已经站满了人,有我们厂的所有员工,也有园区内其它厂里的人,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美丽干这一件大事。因为他们听说,大老板昨天夜里回来了,就住在厂里,所以断定美丽今天早上一定会行动。

不一会儿,美丽来了,他光着膀子,手里提着麻绳,眼神空洞无光,像是严重缺水快要死去的鱼。他的身后跟着几十个虔诚的信徒,在拼命地为他鼓掌欢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美丽脱去那身保安制服,而且脱得那么干净,露出了瘦小的、干巴巴的上身。

“好戏要开始喽,可千万不要有人打断啊。”我的师傅李工兴奋地喊。

在两个信徒的热心帮助下,美丽被绑在了门口冰凉的铁柱子上,他不由地打了几下寒颤,然后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绷住整个身子,大声喊:“来惩罚弟子吧,神灵们,我有罪啊,李成功(大老板的名字)也有罪,就让弟子替他赎罪吧。”话音刚落,绳子被崩断了。

我的师傅李工有些失望,长叹了一声。

“我去拿铁链子来,我们车间有。”一个信徒说着就跑去取了。

美丽又一次被绑在了柱子上,清晨的凉风吹过他瘦骨嶙峋的胸口,他仰头大笑几声,又低下头念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各位虔诚的信徒,请尽情惩罚我吧!”

一瞬间没有人说话了,死亡般沉默着,也没有人敢上前动手打美丽,四周无比的寂静,天色也变得灰沉起来。

“快动手啊!来惩罚有罪的人吧!”美丽大喊了一声,“有罪的人本来就该死!”他脖子上的青筋鼓动着。

那几个“愣头青”终于按奈不住了,互相使了个眼色,走上前去,朝美丽的脸上、胸口和腿上狠狠地踹了几脚。这几脚打破了先前的寂静,迎来了工友们的拍手叫好声。我看到美丽的鼻子又像是坏掉阀门的水管,喷出了鲜血,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甚至喘不过气来。

“你们这些罪人啊,你们都是懦夫,快尽情动手吧!”美丽的声音颤抖着,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扑到前头,就连装配车间的张寡妇也挤着身子钻进人群,开始动手打美丽了。也有人在小声叫着大老板的名字,后边跟着一串问候他祖宗的话语。很快,美丽的腿上、胳膊上、头上和嘴里都冒出鲜血来。

“神灵啊,宽恕这些有罪的人吧,来惩罚我吧!”美丽依旧喊着,他的声音在人群中摇摇晃晃,似乎一瞬间就会终断。

“这家伙真他娘的勇敢,我打了三拳,踢了两脚,差点闪了我的老腰。”师傅李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还不去动手?快去啊!难得的机会哩。”

美丽似乎很伤心,也很惊讶。蚊虫般细微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发了出来:“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快停手!放开我!我要打死你们这些虚伪的人!你们更有罪!”

笑声、喊声、喘息声、吵闹声、鼓掌声、肉体碰撞声、骨头拧动声……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像是一场讲述生命的意义的舞台剧。

在经历了无数遍无情地拳打脚踢之后,在那一瞬间,美丽好像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那些信徒们在做什么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居然有人扒掉了美丽的裤子,用鲜血在他的身上写下“我是疯子陈美丽”七个大字。我看到美丽垂下头昏死过去,他的睾丸微微蠕动着,胳膊和腿无力地耷拉在空中,像没了骨头的鸡脖子。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师傅李工又对我说:“快看!那满身裹着血的家伙,多像那只被剥了皮的疯狗啊!”

我被眼前的画面带进了更为忧郁的境界,它们堵住我的胸口,用力压着我的身体,使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绝望。我看到不远处出现了几道像是被鲜血染红的残阳,上面映出了美丽的模样。

救护车拉走了美丽,等稍微清醒些,警察要立刻审问他,几个工友也被带回派出所问话了。第二天早上,飞马机械厂的大门被贴上了封条:停业整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美丽,也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整个人似乎消失了,有一部分的我也随之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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