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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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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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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题记:

我奶奶死了,我似乎没什么太大感觉,只是有些害怕,那时,我很小,记忆模糊。成年后,我经历过众多亲人的死亡,恐惧是没有了,留下的是对生活、生命的深度思索。父亲的死,对我触动很深。有这样一群亡父,除了子女及一些亲人外,他们死后,谁也不会再关注他们一点,没有人会记住他们、悼念他们。他们生如草芥,死如尘埃,来自自然,归于自然。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以及如他一样的人。



父亲健在时,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又是一年春节过,父亲又活了一岁。风烛残年的父亲,当你远去以后,我该怎样面对生活呢?”,那时,父亲因糖尿病引起中风瘫痪在床半年,那时,我们的日子都很苦。如今,父亲去世已经13年3个多月了。时光渐逝,我对父亲的记忆却愈益清晰。

2009年5月13日凌晨零点20分左右,接到三姐夫电话,说父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之前的一年零14天,他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需要别人照料。

父亲走了,带走了我的担心与牵挂,带来了我的悲痛与遗憾。

见父亲最后一面是2009年清明节(4月4日)。拉父亲起来解了小便,喂了他几口水。父亲喉咙里的痰堵塞着,我说:“大大(爸爸),我走了。”他不言不语,只动了一下头。短暂的停留,我便离开了,又回到我工作的城市。之后的39天,不知父亲是怎样的喝水、小便。

父亲瘫痪在床,子女又不在身边,老母亲一人拉不动,服侍不了,兄弟姐妹商量,由三姐夫放弃打工,帮老母亲一起服侍,损失由兄弟姐妹平摊。2009年5月12日(周二)傍晚,我刚吃过晚饭,接到三姐夫电话,说父亲想看看我儿子,问我明天能不能回去。我说不能啊,要工作啊,儿子要上学啊,要等到周六(5月16日)才能回去。春节,儿子在老家呆了几天,之后4个多月,一直没有回家。5月13日凌晨,父亲走了。听母亲说,父亲走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眼睛渐渐呆滞、无光,喊他没有反应,才知道走了。当时只有老母亲在身边,三姐夫睡在隔壁,听到母亲的喊声起床过来的。父亲是深夜走的,走时7个子女无一人在身边。

车窗外一片葱茏,模模糊糊到家,已是13日上午11点多了。泪水朦胧了我的眼睛,打开冰棺,父亲冻得僵硬,揭开蒙在父亲脸上的白布,抹平父亲还有点睁的眼睛。父亲等不及了,等不及他的儿子和孙子归家,他消耗掉了所有元气,死不瞑目吧。

2004年9月,因工作原因,我离开家乡来到城市,便远离了父亲。我想,如果我没有离开父亲到城市,父亲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糖尿病不是致死之病,父亲是因糖尿病引发脑中风转成脑梗塞,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而瘫痪。

我一直以为父亲不会死,然而他真的远走了。

2009年春节,我在老家拉屎拉尿地尽了十来天孝道,又把父亲托付给年迈的母亲,托付给三姐夫,回到工作的城市。临走时,父亲破天荒地对我说感谢,他说,“幸亏有你这些天的照料,不然,我怎么过呢。”我无语凝咽,我懂父亲的意思,他希望我能一直在家照料他,但他又知道这不可能。

2005年7月某日,我行走在蜿蜒崎岖的乡间小路上,到家时,门掩着,一推,门开了,家里没人(家里没有电话)。我知道父亲可能在菜园里干活,于是走向菜园。走到离父亲几十步之遥时,我喊道:“大大,在栽菜啊。”父亲抬起头,看着我,愣愣的,一言不发。我又喊了一声,这回,他应了,“玉林啊,我眼睛不行了,看不清。”父亲2004年10月查出糖尿病。

“你妈到你大姐家去了,家里留了一些鸡蛋,给你的。”

当时大姐因良性脊髓瘤动了大手术,术后综合征,情绪不稳,正处于恢复中,母亲必须时不时的去看看。父亲因糖尿病的侵害,近年视力越来越差,我给他买了些消渴丸(控制血糖的药)。

匆匆的我回来了,带了点药;匆匆的我又离开了,带走了一些家里的土鸡蛋。

三个月后,二姐来电话说父亲脑中风,解小便时摔倒了,膝盖磕破了皮。老母亲拉不动,去找同村叔叔,把父亲扶起来,然后电话二姐他们。他们回家把父亲送到镇医院,连着在医院吊了几天水,花掉一千多块钱,现在好了。因怕影响我工作,当时没告诉我,只她和大哥、三姐回家照料了几天。二姐说,父亲的脾气现在好像大了,有时无缘无故生气,特别是对母亲发脾气。从二姐沙哑的声音中,我知道父亲艰难、苦涩中的固执与执拗。

“年龄大了,血糖又高,非还要种一点田……”

“二姐,大大多大了?”

“七十四了。”

70年代初的中国农村,贫瘠得很,我在那年代降生了。打记事时始,父亲就是一个起早摸黑的劳动者,一双扁担,一肩犁靶,是父亲出门的标配。我没有姐姐们经历的那些苦难,倒是在父母的呵护中成长着。重男轻女一直是中国农村的习俗,也是中国农人的无奈之举(养儿防老),况且我家兄弟姐妹7人(应该是8人,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了一个),只我和哥哥两个男孩。姐姐们都没有读书的机会和条件,只有我一直平稳地读着书。我后来才知道,就在我读高三时,家里没钱,四妹辍学了。80年代后期,农村仍然贫瘠。那个年代,没办法,孩子不可能都念书,家家如此,有所侧重是难免的。

到县城读书,实践着七月(7月7、8、9三天高考)的渴望与梦想。父亲送我,千叮咛万嘱咐,好似我是一个几岁的孩童。80年代中后期,能上高中的农村孩子并不多,似乎也是一种荣耀。

一个艳阳高照、秋风微拂的上午,我正在上课,老师突然把我叫出去,对我说:“你父亲来了。”我的父亲,戴一顶草帽,穿一件浆洗得很干净的深褐色老式衣服,站在校门口,见了我,满脸的皱纹绽成了笑容。

“上课啊。”

“嗯!”

我挑起父亲带来的米,“大,到我寝室去吧!”

“我挑吧,别把衣服搞脏了。”

“我行。”我这般迅速,掩盖内心一个卑鄙的、龌龊的念头:怕同学看到父亲老土的样子。少年的虚荣就是这样真实。

父亲解开上衣的纽子,把手伸进去,摸索着掏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把它展开,露出一叠钞票,“这是25块钱,你拿着。——念书累,买点吃的,不要苦了身体。”

“嗯!”我伸手接过父亲的钱。

“大,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你去上课吧,家里还有事。”父亲肩着扁担,迈着步子,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此时,阳光灿烂,秋日胜春朝。

青春不言痛,成长中,我懂得了父亲扁担与犁耙的份量,走出土地的唯一途径是读书。我考上了高等师范专科学校,虽然很不理想,但在当时的农村,也是一件喜事。父亲非常高兴,他收集了家里所有的钱,请来亲朋好友,摆了几桌。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中,我从父亲的眼神中读到了艰难时代疲倦与欣慰交织的无奈。后来父亲跟我多次谈起,四妹当时念书很聪明,他为无力兼顾多个孩子读书一直自责着。

工作了,在离家5公里的小镇教书,父亲时不时送来米、面、鸡蛋、香油等日用品,我觉得理所当然。周末偶尔回家,但与父亲的相处是越来越少了。偶然的一次,父亲在与村人谈话中提到我时,话语间流露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甚至带点自夸。我知道情况后,很生气地责备父亲,“你这样会使别人看不起我的!”父亲惘然,知道错了。不过,在艰难年代,在贫穷农村,孩子如能摆脱土地,便被认为是一种莫大荣耀。现在,当我的儿子获得奖励带着童稚的笑脸回家的时候,当他书法获得一等奖的时候,当他捧着试卷带着自豪叫我签名的时候,当他获得“三好学生”的时候,当他兴奋地谈论着羽毛球比赛的时候……我有意无意流露的喜悦让我懂得了父亲当时的“自吹自擂”。与贫困、劳累、土地相伴了一辈子的父亲,老年的欣慰在哪里呢?拿他唯一考上的儿子来证明他劳动的价值,来作为他晚年心灵的慰藉,这种“自吹自擂”是可以原谅的。

2003年开始,父亲干农活时、走路时,经常被枯草绊住,一次被绊倒在地里起不来,幸亏不久被村人发现拉起。他感觉腿上没劲,父亲也和我谈起,这几年,走路经常打磕、跌跤,腿上没劲,走一小截路就要停一下。父亲渐渐瘦下来,我大约的确感觉到了这种情况,但并没在意,认为“有钱难买老来瘦”,认为父亲吃得下,而且吃得相当多,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年龄大了,哪能还如年青时那样有力气呢?”我安慰着,迫于经济以及习以为常的思维,并没有带父亲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大概是年青时的过度劳累,父亲的腿僵硬,膝关节失灵,蹲不下去,解大便时只好带一条长板凳坐在上面(农村没有马桶),腰也佝偻了。我们子女劝他不要种田了,父亲执意不肯,“不种点地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吃什么呢。你们负担也重。不做田,整天闲着也不是个事。”父亲沉默了一会,“论饭量,我还能活几年;论力气,我可能年把就不行了。我死后,你要记着清明冬至回来烧烧纸。”父亲躬着腰,满脸皱纹,眼睛红肿,湿湿的。

后来父亲大拇指害了,烂了一个小窟窿,在乡村郎中(医生)处瞧了几天,吊了几瓶葡萄糖水,却不见好,且越来越严重,这样的拖了一个星期。后在郎中建议下,到镇医院一查,结果是糖尿病引起的肌肉腐烂(我们子女都不懂医,根本不知道父亲的瘦、走不动路是糖尿病引起的)。母亲非常生气,要找那位郎中理论,父亲说算了,还不是出口气而已,反而搞坏了关系。

2004年9月,在父亲没查出糖尿病之前,我带着没工作的妻子、带着呀呀学语的幼子,去合肥读研,日子是艰苦的。父亲知道我的艰难,“你不要担心我和你妈,要好好读书,家里有你大姐他们。”

父母一生养育活了7个子女,除大姐在家靠种菜为生外,其他子女都打工在外,为生活奔波劳累着,长年不在父母身边。我亦如是,在父亲最艰难的时候,奔波在谋生的路上,哪里顾得上父亲呢。

2022年清明节回家给父亲上坟。父亲在世时的面貌已荡然无存,荒草、水泥路、小楼掩盖了童、少年记忆。遍布我童年足迹的池塘早不在了,我家的老土屋也早倒掉了,父亲静静地躺在我小时候割牛草的小山岗上。13年了,父亲再没有和我谈心了,“大大,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好吧。”

父亲一生勤俭,不抽烟,最大奢侈是喝酒,日子拮据,只在过年过节或有亲戚时,才饮上一杯,2004年10月查出糖尿病,这唯一的奢侈也放弃了。

“一别都门”十三载,“天涯踏尽红尘”,父亲远去后,我以更加勇毅的力量努力工作。如今,我承担着老母亲的赡养任务,她已经86岁了。在我这里,她活得很好,身体健康,精神矍铄。

父亲,永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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