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暑,好在有雨,空气中蕴含着水分,阻挡了大部分紫外线,便也不甚热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阅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白痴》,有一点感受想写出来。
不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否看过屈原的《渔父》,他给小说取名《白痴》,显然是借助“白痴”公爵寓意“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小说讲的是一个杀人的故事。
小说很长,一开始就笼罩着悲剧氛围,结果也真的是悲剧。这个悲剧来得有点迟,如按照小说的正常逻辑发展,该在小说的中间,悲剧就发生了,罗果仁就该把娜斯塔霞杀掉了,小说却非要放在结尾,陀思绥耶夫斯基大概的用意是让小说中的人物再多一些表演。且结尾罗果仁杀掉娜斯塔霞也有点不合常理,此时,最佳的逻辑是罗果仁带着娜斯塔霞,逃到一个无人找到的地方,开始平静的生活。但作者或许懂得,这虽然符合小说的逻辑,但不符合当时社会的逻辑,就如鲁迅说的《娜拉走后怎样?》,不见得有美妙的结局。
我认为《白痴》中作者着力刻画了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男人是梅诗金公爵和罗果仁,女人是娜斯塔霞和阿格拉雅。
梅诗金公爵是“白痴”,先天性善良,善良让他失去了爱情,理智似乎也在善良的重压下遭到重创,结尾重回“白痴”。从小说中看,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善良有时也不是好事,甚至会引起灾难。这让我想起一件痛心的早年新闻。一个小女孩,随爸妈到野生动物园游玩,天真善良的小女孩从围栏的间隙钻进狮子的领地,拿一个鸡腿,觉得狮子饿了,要喂狮子吃。她看到的动画片里的狮子都是可爱的与人亲近的动物。她哪里知道狮子本质上是猛兽,是会伤人的。
罗果仁是恶魔,他对娜斯塔霞是爱还是恨?是情还是欲?有读者认为,罗果仁杀死娜斯塔霞,是结束她的痛苦,是他至爱的体现,罗果仁是情种。这点我深深地不赞成。如小说中的托茨基的恶一样,罗果仁本质是恶的。他若真的为了结束娜斯塔霞的痛苦,那他会在杀死娜斯塔霞后,自己再自杀于她的身旁,如罗密欧殉情于朱丽叶那样。
娜斯塔霞可怜也可恶,她的成长环境加之她的美貌,让她必然成为托茨基的玩物,成为贵族公子的“猎物”。她想获得普通人的幸福已然不可得,甚至也没有为此去努力,她自甘堕落了。悲剧的人生是必然的。这悲剧,更多是社会环境赋予她的,故我对她的同情大于批判。
小说中给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是谁呢?要说有的话,那一定是阿格拉雅。她美,有一定认知,她能识别出男人是垂涎她的美貌还是青睐她的品性。她选择嫁给梅诗金公爵,是她理智与情感的自然结果。然而,因为梅诗金公爵的善良,这一结果无法实现,阿格拉雅最终没有获得幸福(当然,按照小说的逻辑,即使阿格拉雅真的嫁给了梅诗金公爵,也一定是不幸福的。小说似乎展示了一个悖论:幸福的不可得)。小说结尾,草草地把她嫁给了一位波兰伯爵。
小说以悲剧收场,转了一大圈后,“白痴”依然是“白痴”,只不过围绕着“白痴”出现了一些人物,这些人物登场后各自表演了一段,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坐牢的坐牢了,留下的也就依然那样活着。陀思绥耶夫斯基想表达什么呢?对社会的批判?对理想社会的期望?如仅仅是这些,那小说是没有什么流传的价值的,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此类作品太多太多,很多都淹没于历史的烟尘中。况且,《白痴》中还存在一些无厘头、无意识、虚无甚至恐怖的段落。我认为,《白痴》能流传至今,像《安娜·卡列尼娜》、《悲惨世界》等名著一样流传下来,在于它描写了人类存在,在于它展示了“人性”,甚至在于作者不惜用病态的方式展示蕴含于人类存在中的“人性”:善与恶的平衡,美与丑的权重。梁实秋主张文学应该反映“永恒不变的人性”,认为“(描写)普遍的人性是一切伟大作品的基础”,遭到了鲁迅的批判。梁实秋自有其偏颇之处,“人性”本就处于变动中,不存在“永恒不变、普遍”。《白痴》中主人公梅诗金公爵的人性也是变的,更不用说娜斯塔霞等人物了,也就是说,处于矛盾交织中。但我是深深赞同“文学是描写、展示人性的”。或许,最大的人性,就是以爱的名义,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在别人身上,娜斯塔霞一再请求阿格拉雅嫁给梅诗金公爵,就是这样人性的体现。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概是这种人性的反面体现吧。
《白痴》中的人物,不知道是因为时代久远还是“癫痫病”本身,或者就因为它属于俄罗斯,我总认为带着一些神秘感,罗果仁行踪不定,梅诗金公爵无缘由激动,娜斯塔霞行为诡异,连阿格拉雅也竟然问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敢不敢把手放在蜡烛上烧来表达他对她的爱。
阅读《白痴》,让我内心始终徘徊着两个字:可怕。如果与作品中的人相遇于生活中,一定会深刻体验“可怕”这两个字。公爵善良得可怕,罗果仁邪恶得可怕,娜斯塔霞放纵得可怕,另外诸如托茨基、叶潘钦将军、加尼亚、列别杰夫、伊沃尔京将军,等等,莫不让人背脊发凉。就连作品中我最肯定的阿格拉雅,也有可怕的个性,有极端的情绪化。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借助梅诗金公爵表达自己的一些社会概念思想和对人生的理解外,他塑造肺痨病患者伊波利特,大概也是如此目的吧,因为从小说的情节完整性看,这个人物完全没有必要出现。
看完《白痴》,写下了上面这些话后,竟然入夜了。雨,还在轻轻地落着,倾诉着对长夜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