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吃羊肉练眼功
孙志明
小时候,自家虽也有几只羊,但绝不敢杀了吃。盼望着母羊下羔,越引越多。羯羊卖钱,贴䃼家用。每年春秋两茬羊毛,自家洗毡还不够,得凑几年才能洗一张毛毡。每年巴望着过年时,生产队里杀几只羊,每家分几斤,哪敢煮,只能炒熟了打个牙签。绵羊肉还是山羊肉,都是干骨上贴着些瘦肉,可吃起来香溢满口,也许那时人们清汤寡水,肠肚无油,吃啥都香。虽说那时一只羊才值几块十几块钱,但并不是人人能吃得起的,羊肉在那时是奢侈物品。
后来,长大了,不念书了,生产队安排我放羊。那时放羊有几个好处:放羊工分高,一年五百个工分。放羊自由,两个羊把式,除过春秋两季,可轮流休息。放羊可看书学习,只要不出差错,没人管说。每年夏天可在南山放两个月羊,那里山青松翠,云雾缭绕,有蘑菇,有山鸡,有旱獭,只要想办法,就能一饱口稫。放羊可在蓝天白云下,想怎么喊就怎么喊,想怎么唱就怎么唱。还有一个最好的好处就是有机会常吃到羊肉。
有的母羊,怀胎六月,或不够六个月,下出来个死羔,那必是我们的一顿美食。剥皮后凉水稍浸一下,切块下锅爆炒,嫩香无比。因没见过天日,我们叫“掉羔子”。剥下的皮,我们叫“水皮子”,缝个帽子,或缝在衣领袖口,软绵软绵的。“掉羔子”越多,我们越高兴。但有个原则,只能在羊房子里,谁也不能带回家吃。有时一天两三个,悄悄给队长言一声,约几个能喝酒的社员,晚上在羊房子里就着“掉羔子”肉,乐活一场。还有春天乏死的羊,也是我们的口福。生产队每年年底清查羊只的数量,多出来的登记在册,少了的只要有羊皮证明就可消册。绵羊多少,羯羊几只,羝羊在不,山羊有无增减,登记的一清二楚。不过,二三百只羊,我们两个羊把式,能吃上羊肉的机会总是有的。
既是羊把式,就得有绝活。做饭、用石片剥羊皮是必须会的。羊群里的公母、大小、山羊,哪是头羊,哪只体弱,哪个长什么模样,黄头头,黑花脸,棕脖脖,弯弯角,大尾巴,都得心中有数。还要在每只羊的或左或右一个耳朵上打上印记。春天北山阴洼里的雪化后先冒出的草尖尖,是经过一个冬天啃食枯草后羊们的最爱,羊把式稍不留心,羊群就跟疯了似的,顺着山沟奔散开去,不见踪影,要么丟了,要么掺到别人的羊群,让羊把式顾东顾不了西,我们叫“抢青”。
羊把式最头疼的是自己的羊窜到别人家的羊群。你必须练就在几百只甚至上千只羊群中一眼能瞅出你的羊来的眼功,还得追赶着抓住它,把它推搡到你的年群里。若是当天找不出来,过了夜,那只羊就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了。虽然你眼睁睁看着你的羊窜进了别人的那群羊中,但你找出来是你的本事,找不出来是你的眼功不行,不怨人家,大家心知肚明,但却无可奈何,只能自认倒霉。你的眼功不够,意味着别人的锅里有肉。为了万无一失,羊把式除记得自己羊的模样,还得练就数羊的功夫。每天晚上羊进圈时,还得在羊圈门口进一只数一只,清点一次或几次。有时在山上觉得不对劲,把羊逼到山角,然后让羊一只一只从山角经过,细数一下才放心。
有年夏天,我们跟另三个队的羊把式约好,四群羊合一群,浩浩荡荡进了南山。在南山里,我们一千多只的大羊群里,经常有别的小群里跑进的羊只,也经常有羊把式来我们的羊群里找羊,但羊群越大,越难找。出山后,我们队羊圈较大,大家建议在我们队的羊圈里往开分羊,三个队的羊把式挑出数够各自的羊,赶回各自的村子,剩下的就是我们队的了。仔细清点后,居然多出来十五只。俩人那个高兴啊,但却不能声张。也不知是哪个村哪个社的,过了半个多月,无人来找。
我们不敢把十五只羊归到自家名下,那时谁家有几只自留羊,社员们都清楚。我们无处交待这十五只羊,更不能卖钱,怕走漏风声。我们的灵魂不高尚,我们的生活不太好,我们太想吃羊肉了。一个秋天,羊在田野麦地里“抢茬”抓膘,肥了。我们隔三差五,在深夜,在羊圈里,杀掉一只,一劈两半,在黑夜的掩护下,各自背回家。白天不敢吃,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煮上一锅,既无调料,也不敢炒,只能放些粗盐稞子,但那肉却奇香无比。我们生怕天亮后那香咮还飘在自家院子周围,让别人闻到。我们连羊头羊蹄下水都不敢吃,全喂了护羊的两只狗。十五只羊,两家半夜三更吃了两个多月才吃完。我们卑鄙彻底,十五张羊皮不敢卖,扺顶了队里的十五羊,快到年底才吃完。那是有膘的肥羊,那是上天赐于我们的额外美食。吃的我们身体发了胖,吃的我们羊油蒙了心。
现在,羊价虽成百上千,但已不是稀罕之物了。羊肉的吃法也越来越多。羊肉馆、羊肉一条街、羊肉城,无不满足着人们的口欲。每到七月,十五之前,是羊的灾难之月。家家上坟,户户献羊。先人的名儿,后人的肚儿。一种事情,人人知道,家家讲究,就成了文化。
羊是低层动物,但羊却给人们的生活、风俗提供了丰富的内涵,增添了无尽的快乐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