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尚退休后不久,闲得心慌,成天不是看电视,就是翻手机,慢慢地,颈椎有点困,后来隐隐地疼,去看医生,医生告诉他颈椎病不好治,在于坚持锻炼,而锻炼颈椎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常低头,老尚点头,心里略宽。
老尚让儿子把电视固定在客厅紧靠天花板,看时微仰着头,翻手机时左手举高,右手操作,吃饭时饭桌上放个小櫈子,把饭菜放在上面,不再低头扒拉饭菜,家里人无不摇头,说老爷子矫枉过正,有点夸张。
出门散步,老尚高抬着头,有点花白的头发梳理的纹丝不乱。头抬的越高越舒服,索性往后仰着,胸也不由得挺高起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姿势显得格外突兀。
走起路来习惯昂首挺胸的并不鲜见,但像老尚这般始终把头抬得超过四十五度角的实属罕见。刚开始人们还以为他在看着天上出现了飞碟、佛光、海市蜃楼之类的奇异景象,或是即将有人跳楼可供观赏,跟随着他也把头仰起来,左看右看,极目远看,天上除了云就是蓝天,再就是偶尔盘旋的鸽群和飞掠过的鸟雀,并无什么异样,最终确定天空什么也没发生,便把目光盯在他的脸上,顺着老尚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对天上的一切似乎不感兴趣,时尔耷拉下眼皮,睨一下脚前的路,怕被什么东西拌了碰了栽了。旁人嘴上不说,心里却说这人八成有病,再碰见他,尽量离他远一点。
对于路人目光中的不解或嘲讽,老尚毫不在意,他的目光一直是向上的。有人小声讥讽,有人则希望这个走路不看路的老家伙被什么障碍物碰到拌倒,出个洋相。但老尚步伐小而舒缓,基本上不脱离人行道中间区域,除非有人出手猛推一把,那种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的狼狈情形是很难出现在他身上的。被他目光误导的人们虽然心怀不满,好奇渐失,但还没悲愤到要出手猛推一个老年人的地步。
有个小男孩却觉得老尚的这种样子很新鲜有趣,跟着他看了一会,欢快地连蹦带跳到他前面,张开双手,像是在清澈的小溪中横了根木板,遏制住老尚缓慢流淌的脚步。
爷爷好,你在天上看了这么久,到底看到了什么?
老尚微微低下头,端详了一下男孩,觉得跟自已的孙子像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爷爷脖子疼。
脖子疼就得看天吗?
脖子疼不能常低头。
不能低头就非得看天吗?
老尚叹了口气,又摸摸男孩的后脑勺,欲言又止。
老师说,小朋友走路要看脚下,过马路要看红绿灯,是不是老人才看天上?
嗯,你们老师说的对。老尚不想跟男孩再纠缠,抬头挺胸,脚步绕过他。
他的老伴听到邻居们的议论,心中不快,陪着他去一家较有名的诊所。她学着电视中那些恩爱夫妻的样子,首次挽起丈夫的胳膊,闻着他熟悉的体味,想跟丈夫边走边说说话,但丈夫很快就挣脱了她反常的亲密,理由是老啊老了这样会被人笑话的。
那你这样瞪天望,就不怕人笑话?
我这不是颈椎疼嘛!
颈椎疼就非得瞪天望吗?
医生说不能常低头。
不能低头也不至于把头仰那么高吧?你就不能平视?
仰着头颈椎舒服。
你这样会被别人当成神经病。
老尚哼了一声,再不接她的茬。她从这哼声中听出了不屑,固执,愚昧,甚至高傲。她顿时觉得自已伺候了几十年的丈夫不可理喻起来,甚至陌生起来,夹杂着隐隐可怜他的感觉,不觉得他是那个以老实忠厚著称,刚从文化部门退休的文化人。
看着不紧不慢,后脑勺往后仰着瞪天望的丈夫,自已不要说看天,看他的脸也得仰起头来,一种丈夫高大,自已渺小的感觉撺掇着心中的怒火上升,不再理他,甩手快步向诊所走去。
待老尚仰头遛到诊所门前,老伴已把他的情况向大夫细说了一遍。大夫在他的肩膀脖子脑后捏捏按按,说老爷子你要知道颈椎病一时半会治不好,需要锻炼,可也不能仰头看天啊!
老尚仰头望着天花板,眼睛翻眨了几下,那颈椎病是怎么得的?
有各种原因,但主要原因是久坐低头,导致经脉不畅……
那我仰头对颈椎有好处么?
有是有,但也不能常……
那不就对了嘛!走,老伴,咱们回家,跟这种人抬杠没啥意思。
老尚是文化人,在文化部门上了三十年班,也写了几十年文章,出过几本书,自觉在这个城市无人超过他。但也有一帮文友和酒友。
酒友们坐在一起,边喝边话天话地,老尚却很少插话,目光老扫着屋顶。他的一反常态让老朋友们觉得诧异,有人问,老尚你没事吧?
老尚勉强降低目光,没事。太平盛世,我们寻常百姓,过个小日子,能有什么事?就是颈椎有点疼,头往后仰着舒服些。
这种略显咬文嚼字的回答让朋友们感受到了那个熟悉的老尚,他们放了心,酣饮起来。不过,从此跟他的交往渐渐地少了。
公园里有座拱形桥,老尚刚到桥中间拱顶,碰见了单位的一把手。一把手主动向他点头问好,还开起玩笑,老尚听说你老抬头看天啊。
我低头看了半辈子,对地上的一切看透了,也再看不下去了,现在想换个姿势了,只好看天了。也以玩笑话回敬。
一把手哈哈大笑,突然发现自已在拱桥的下面,老尚在上面,而且跟他说话时,那头居然还是往上昂着。老尚在单位,自已从来没高看过他。领导毕竟是领导,涵养很深,并不生气,只是回头望了眼老尚那突然变得傲岸起来的背影,暗生疑惑,心里觉得老尚像是对他有了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