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民俗(之一)___上坟献羊
万羊接地脉
孙志明
“爹,快到这面来,这儿沙葱多。”
我眼前的山坡上沙葱东一棵,西一丛,有的开着粉中带紫、色泽鲜艳的小花朵,不由得大声喊起来。
父亲却驻足不前,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几座坟堆。
我连喊几遍,父亲不理我。跑过来,到父亲身边,随着他的目光,眼前的几座坟堆,大小不一,不太整齐,有点破败,用石头圈起来的坟圈也被风沙隐埋了许多,坟圈门前几米处有一条横着的深深的土沟,在我眼里跟北山上许多坟园没啥区别,跟我们采摘沙葱更无任何关系,心中疑惑,问父亲几遍:“爹,你看着这坟堆干啥?”
父亲不言语,看了我一眼,跟我来到我发现沙葱多的山坡上,忙着采摘沙葱,不过,我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多好的一个坟园啊!可惜了”
对于十二三岁的我,能跟着父亲到山上采摘沙葱,已经是天大的高兴事,对于父亲为何望着那个坟园驻足不前,自言自语;那几堆坟有何特别之处,我没往心里去,也没多留意,很快就忘了。
每年清明或七月十五,跟着父亲去上坟,对我们孩子们来说,不是一件多痛苦的事,但也不是一件多愉快的事。先到北山,说是给老祖宗上坟,然后趟过金川河到东山,说是给爷爷上坟。祖坟不在一个地方,我早心存疑惑,多次问过父亲,但父亲总说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
“ 你看,这坟园多好,两边是山梁,中间圆山包,前面开阔,像不像个箥箕。先人们埋在这种山形里,后代们肯定好,家族必会发达。”在我十七岁这年的秋天,父亲和我又到北山采沙葱,指着一处荒芜多年的坟园对我说。
“那为啥这个坟园好像没人上坟啊?”
坟园的地形确如父亲所说,只是荒废不堪,坟堆上长着蒿草,石头圈已被沙土埋没的隐约不见,石头垒的锅灶也被黄土填满,长着荒草,显然是久无人扫墓添土,修缮护理过。
“你再看这条沟,坟园前被挖这么一条沟,这座坟园的脉气就断了。”父亲又对我说。
家乡埋葬先人,请风水匠看好地形,用石头先平行圈起来一个或长或方的圈,圈的后面堆些石头作为后土,前面留个门,门两边往外延伸一截,中间埋人,跟农家人住的四方大院一个理念,后土即堂屋,中间是各主屋,围墙前面中间是院门门楼。可是在坟园前几米处突兀地横上这么一条深沟,就显得不可思议了。若这条沟是自然生成,另当别论,沟边的地形再好恐怕无人会看上,可这沟很明显是人为挖的,也就是说,是先有坟,后挖的沟。
“北山上山里山外,像这样的坟园很多,坟园前都被挖了沟,越是地形好的坟园,沟挖的越深、越长。”父亲接着对我说。
“那么,是谁敢明目张胆地挖这些沟?人家好好的坟园,为啥要在前面挖一条沟?为何挖时没有遇到阻挡?挖沟的目的是什么?”我接连问着父亲,脑海里闪现着父亲带我上过多次的北山老祖坟和坟前的那条又深又长的沟。
“这是个传说,说来话就长了。”我也是听你爷爷活着时给我讲的。但我一直弄不明白,说是传说,可眼前这一园又一园地形极好的荒坟和这些沟,却摆在眼前,让人无法不相信。”
“这个传说久远吗?”
“传说中说是从明朝时就有了。”上过大学的父亲回说。
父子俩在北山深处,翻过山梁到平川,爬上山坡到山顶,寻找采摘着沙葱。沙葱是我们当地北山和北部草原上的一种野生葱类植物,炒上,腌制、包饺子,炸菜盒子都特好吃。随着我们的布袋子越来越鼓,父亲讲的那段似传说又不是传说,不是传说又像是传说的故事渐渐地激荡了我的脑袋,驻留根植于我的记忆深处。
“明朝不知哪个年间,南方有个姓白的学子中了状元,奉皇上之命,西行巡游到我们这里。这白状元懂风水地脉,他看到我们这儿的山川地貌很有特色:南山高北山低,东山更低,却与北山几乎平行。南山青松翠柏,坡大山巍,高耸入云,雨水充足,冰雪覆盖;北山无草无树,但陡峭奇峻,山川相连,山前有山,山后显山,上山叠山,川边接山,起伏不断,白气蒸腾,似雾非云,气象万千;东山不高,山顶平坦,黄土深厚,可耕可牧,连接平原,延伸无限;唯缺西山,西山却好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西北的地势普遍西高东低,在我们这儿却是南高北低。西边高低不一,东边高低相差无几。东西两河,绕城而过,再大的洪水,都是直奔北川,不往最低处的城区漫延倾泄。三山夹两河,两河中间却又突兀着不高不低的校场山。校场山北脚下两河归一河,浩浩荡荡,向北而去,进入北山腹处的深峡幽谷,流出峡口,滋润北方苍茫大地。
白状元登临在北山最高顶,东西南北眺望,被深深震撼,尤其两河中间的校场山,犹如龙头,东山似龙身,金川峡两边的山即是那龙爪,麻黄沟两边的低山就是龙尾,真正是卧虎藏龙,地灵人杰,而且旱不怕无水,涝无惧洪水,名符其实的风水宝地,让他赞叹不己。
白状元走遍我们这儿的沟沟坎坎、山山梁梁、川川湾湾、坡坡峦峦、泉水河道,仔细勘察了北山东山和校场山'上的无数坟堆坟园,心中更是惊骇不己,放言说,我们这里的地理太好,地脉太重,盘龙卧虎,风水独特,说将来我们这里出的状元比树上的树叶还多。”
“哪什么是地脉啊?”我似懂非懂地问父亲。
“自古以来,我们这儿的人们给先人们寻地下葬时,都讲究找块形状要像箥箕、像勺子或像手掌心的地块,山形要大概像个院子,后面有山包,两边有山梁,前面开阔。南方青山绿水,山脉很好,人杰地灵,跟地脉有很大的.关系。北方多石山,尤其我们这里,北山层层叠叠,山上有山,有许多这样的山形。地脉就是风水宝地,把先辈们葬在这种山形的地方,可庇佑后代们的褔祉。其实,国与家也是一理,国家给开国元勋们安葬的公墓,不就在八宝山嘛。”
看着不断点头的我,父亲不管我是真懂,还是不懂装懂,接着说:“那白状元被我们这里的独特山川地貌和风水震颤,暗升怯念:自安史之乱后,南方学子开始在科举考试中超过北方学子,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差距越拉越大。到北宋年间,老家是陕西的司马光和老家是江西的欧阳修,为考生取录名额吵得天翻地覆。司马光主张按各省名额录取,以便照顾北方落后地区的学子,欧阳修却坚持以考分高低论英雄,这样有利于南方学子。这场争论虽然最终以欧阳修的方法取胜,但南北考生的录敢名额却一直成为朝庭的头疼难题。到明朝洪武年间,竟发生了要么录取的全是南方学子,要么全是北方学子的情况。
白状元心念至此,又想起了当朝大学士胡阁老即是我们这里的人,曾在一次会考中出的题难倒了南方学子,竟无一人答得出来。再想到我们这里的风水地脉如此盛旺,将来不知能出多少状元,只怕以后天下做官的大多是我们这里的人了。越想越担心,即刻给皇上老儿写了封奏章。那朱家皇帝接到奏折,龙颜当然不悦,若西北人考取的状元过多,不利于江山稳定,即命朝庭众臣议论主意,最终采纳一位南方老臣的主意,派资深风水大师来我们这儿,协助白状元改变地脉。”
听到此处,我忘了采摘沙葱,注视着父亲,惊讶于他是从哪知道这些历史的。父亲虽上过大学,但他是自学考上的,学的是财会专业。
父亲边讲边把一束沙葱塞进布袋。“白状元奉旨改变我们这里的地脉,地方官不敢怠慢,征用民伕,随白状元在北山翻山越岭,折腾起来。凡到白状元留了记号的坟前,南方风水大师摆上仪式,做法使道一番,命人在坟前挖起沟来。深沟一挖,脉气即断,坟园即废。不管你是乡绅望族,还是员外财主,一律不得干涉阻挠。害得那些坟主们哭天喊地,碰头撒赖,但最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被他们毁了一园又一园好坟园。”
看着天色尚早,父亲说坐着休息一会。“白状元率人没明没黑,直到把三山上山里山外的好坟园全部毁完,跟风水大师一起,使起法术,赶着脉气,往东而去。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一直赶到南方,遇到大湖,再赶不动,终于作罢,回朝请功去了。只是苦了我们这里的人,从此三山再无好地脉,风水不灵,殃及人们头脑愚笨,心智不开,不重教育,无心深学,难出学子状元,更少大官名士。”父亲长叹一声。
“那,我们家老祖坟前的那条深沟也是白状元干的?”我脑中不断闪现着那条面目可憎的深沟。
“听你爷爷的爷爷说,”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时,我们祖家是这里的首富,別的家业不说,光羊就有上万只,人称宗万羊。祖先们眼见得自象坟园被白状元率人挖了条深沟,地脉被斩断赶走,急得捶胸跌足,哭嚎动天。地方上懂风水的人出主意说,把所有的羊赶到坟园,在后土前宰杀,让羊血顺山坡往东流淌,直到流淌到河边,与河水相连,然后把深沟填平,脉气可接。人急没主意,赶紧照办。上万只羊赶到坟园前,调动羊把式及长工,地方上的屠夫和乡邻,人喊羊叫,热火朝天地宰杀了几天几夜。正是秋天,都是肥羊,那羊血越积越多,顺山坡往下流动。眼看到河边,只剩一个牛蹄窝,满了即可与河水相连。正在大家雀跃欢呼时,羊已杀完,统计的数目是九千九百九十八只,一万只偏偏就差两只。那牛蹄窝里的羊血再不上溢,离河水就差那么一点,懂风水的人说不能乱扒乱挖,只能自然溢满跟河水连接。慌乱中赶快派人到乡邻间买羊,一耽误,羊血渐已冷却,再杀,血却再不往前流淌半寸。
我听得呆了。父亲停了半会,接着讲:“祖辈们怕坟园脉气断了,殃及后人,家道中落,不惜万羊,但终功亏一簧。不但没接上地脉,还白白宰杀万只肥羊,元气大伤。”我脑中想像着上万只羊被抹了脖子堆放在一起的场景,该是何等的壮观。“自那以后,”父亲的讲说又飘入耳中。“祖先们的家道一代不如一代,到你爷爷的爷爷这一辈,已穷得不像样了。你爷爷就是饿死的。”听到此处,我终于明白了祖坟不在一处的原因。
年少无知的我,听了父亲讲的这段传说,并没有引起我对一些风水地脉的多大兴趣,只是把这个传说铭记在心底,没有忘记。
我曾经给生产队里放过羊,踏遍了北山的沟沟梁梁,因心中有那段传说,只要碰见荒废的坟园,总要留意。确如父亲所讲,凡车马人力能到的好地形处,必有坟园。而这些坟园前面必有横着的一条深沟。对父亲所讲越发相信,只是无法把这个传说跟我们当地人们现在的生活风俗联系起来。
父亲还给我讲过,那白状元赶走地脉后,乡民们虽痛心疾首,但所幸听得白状元曾说过,我们这里风水极好,校场山是龙首,东山是龙身。尽管东山与校场山之间被白状元劈开了一条山谷,但龙首龙身还在,他能赶走地脉,但赶不走上天赐给这里的三山。一代又一代的乡民们葬埋先辈们时还在这三山。校场山和东山上最多,不管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只要埋葬先人圈起坟园,虽不能庇护后代广出学子状元、家族发达,但可保子孙们平安繁衍。到后来东山玉皇地那一段和校场山上,满是坟堆,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不剩一块空地,甚至坟上落坟。再到后来,有些人家把先人们埋到南山坡上去了。
这些坟堆现在还在,东山上有条省道,一些外地来此经过的人无不惊叹。父亲说那些坟堆里有西路红军的遗骨,与当地的先民们共同长眠与此,只是分不清哪些是西路红军的,哪些是当地乡民的。
改革开放那年,父亲英年早逝,我也成家立业,白状元赶地脉和万羊接脉气的传说却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八十年代开始,我们这里慢慢兴起了七月上坟献羊的风。每年清明时节,人们遇到能添土的年份添土,不能添土的年纷烧点纸币,叩个头完事。可一到农历七月,家家户户,上坟已不是简单的事了。定个日子,族人亲戚,能来的都来,拉上锅灶柴火和羊,来到坟园,支起凉棚,在羊头上洒点水,牵着在各坟堆前转一圈,宰杀剥皮,然后羊头朝后土,四蹄跪卧,献于坟前的石桌上。妇女们剥蒜择菜,男人们喝酒玩牌。祭拜过后,或炒或煮,大家分而食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简直就是秋天的一场野炊。
此风越刮越浓。一个坟园,家族每家轮流献羊,人多一只不够,二只三只尽管献。从七月初到十五,山坡山湾,到处都是上坟献羊的人群,成为当地一种重要的民间风俗,且慢慢周边地区的人们也仿而效之。
上坟就上坟吧,为何献羊?而且明显是先人的名儿,后人的肚儿。也许是人们生话好了,平安无事,借着先人的名义,献羊敬拜,畅饮野炊一番,也可能包含着借此希冀自家的祖坟地脉更好,还是敬畏先人们的庇佑,抑或是寄托着以后的日子更加美好的愿望吧。
传说中是万羊接地脉,现在是万家来献羊。民间传说的生命力能渗透到千家万户、生活底层。年过半百的我时常感想,这种现象,这种风俗,也许和父亲讲过的那段传说有所关联吧,或者,那段传说就是这种风俗的根吧,也可能是对那个传说的一种另外方式的延续吧。
2018.8.12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