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野风坡
孙志明
1
西北某偏僻山村。清晨,凛冽的西风从离村子不远的野风坡上吹来,与村子东头娘娘桥后的山谷口子里狂窜出来的山风碰了头,西风猛烈,自不示弱,山口子里的山风更是强劲,毫无退意,两股风都是风头,撕扯扭缠在一起,最后拧成一股柱形疯狂旋转上升,风柱越旋越快,越粗越高,卷起贫脊而苍茫大地上的尘土草屑,掠过村子。霎时,小小的村子被尘土裹挟着发出颤抖的呻吟。一会儿,风柱已冲到村前的原野,渐渐散去。
村子复归宁静。阳光的金色开始描绘村子的破屋残墙,村头的老白杨树戴上了金冠,墙根地埂上的几近枯黄的冰草挣扎着舒起了筋骨,抖动着尘土,企图在凋敝的秋末初冬的天气里垂死地多活几天。老白杨树上的乌鸦,也许是被刚才的卷风呛了嗓子,聒噪声有点嘶哑,透着突兀的苍凉。
村子后的祁连山顶,冰雪变成了暖黄色,失去了清冷的凛然,使人觉得那山顶不再寒冷。
村子里有了早起的人影,鸡鸣狗叫伴着几家缕缕升起的炊烟,在寒风中僵死的村子在慢慢苏醒。
秦继仁轻手轻脚从炕上下来,他不想把老婆和孩子们惊醒。他想烧水做早饭,一看缸里没水,抓起扁担,挑起两个木桶,去村口井里打水。
老井在东头村口,因离祁连山不远,地下水丰富,所以不是太深。秦继仁弯下腰,用井边的绳子钩起一个木桶,放下去摇摆了两下,木桶沉下水,攥着井绳往上提几下,满满一桶水摇晃着就到了井沿。不用秦继仁定睛细看,桶里的水不是平日里的清澈无色,而是红的。秦继仁心下诧异,把一桶红水倒了,再吊上来一桶,还是红的,他心里有点慌,盯着木桶里渐渐不再晃动的水发起愣来,水像是粉色的,又像是血色的,还有点像是无奶的羊乳头里挤啊挤啊硬挤出来的乳红色。他爬在井沿往下看,井里的水还在微微波动,天空的光亮照下去,闪着鳞光,他的一张脸在水面上模糊不清,而不是像以前,尽管脸被水面的微波晃动的扭曲成黑面麻花一样,有时还是碎片,但大致能看清那是自己的老脸。秦继仁站在井旁,张目四望,村里有走动的人影,他大喊一声:“一夜过去,井里的水怎么成了红的?”
听到的人有的没理他,有的来到了井前,秦继仁把刚才的疑惑又说了一遍,几个人趴在井沿上瞅了一会,再看看秦继仁木桶里的水,脸上无不显出诧异神色来,大眼瞪小眼,互相瞪着对视了几眼,各自心里起了慌惑,有人就大声喊叫起来,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起来。
这口井在野风坡已年代久远,村里的人吃着井水一茬一茬老去,又一茬一茬地长大。野风坡靠近祁连山,老井里的水甘冽清澈,即使遇到最旱的天气井水也不缩减一分,老井就是野风坡村里人的命,更是村里人的灵魂。有一年村里一个半大愣头青往井里撒了泡尿,偏被人撞见,扯嗓子一喊,全村人围在井旁,差点没把那小子捶扁捏圆扔在坡上喂了狼,那小子的爹娘很长时间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村里的人爱护老井就跟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有想不开的事想寻死,宁可抹脖子上吊喝老鼠药,或者跳崖跳河,也绝不往井里跳。
“井水红了,肯定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谁下去摸一摸?”有人喊说。
有人应声自告奋勇,腰里拴上绳子,在众人关切的眼神中,缓缓地下到井底,还没用手摸,脚下已触到了一堆软软的东西,大叫一声果然有东西,用脚一勾,有头有脸有鼻有眼有耳有口有手有胳膊有腿,显然是个人,吓得把脚一松,死人又落入水中,“是个死人!”围在井沿上的人也看见了是个死人,井边马上炸了锅一样,叽叽喳喳,嚷嚷吵吵,嗡嗡嗡嗡。
“快捞上来!”有人喊。井里那人把自己腰上的绳子解下来,捆绑在死人身上,喊一声“起”,井沿上的几个人用力一拽,死人到了井外面。
大家的眼前是一个死了的青年,头上没一根毛发,在太阳下头皮发着青幽幽而又明亮的光,鼻梁挺直,深眼窝,浓眉头,薄嘴唇,后脖颈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皮肉外翻,往外渗着血水,看上去让人瘆得慌。村民们围着死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人是谁,是哪里人。
众人被死人吸引住目光,忘了井里还有个活人,那人抬头望着死人被吊上去,却没人把绳子扔回井里,等了半会,还是无人理他,急得在井里大喊大叫,骂娘喊爹。
有胆大的,把光头死人翻了个身,后脖颈的伤口越发明显,很显然就是这伤口要了这人的命,却猜不透他为何在井里,被何人所害?井沿周围并无血迹,也无拖拽的痕迹。
“好好的井水脏了,以后怎么吃水呀?”秦继仁嘟囔了几遍。
“井水脏了是小事,这人死在我们的井里,怕村里人脱不了干系才是大事。”众人里面有明白人。
在大家的纷纷攘攘中,谁也没注意到,村长的女人悄悄溜出人群回了家。
突然一声猛喝:安静!安静!第三遍还没喊出声,大家都闭紧了嘴巴,齐唰唰地鸦雀无声。是村长的高大嗓门。村长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嗓门跟他的个子一样,又高又大。平日里虽脾气暴躁,但做事有板有眼,村民们都服他。村长前些年杀猪卖肉为生,近几年放下屠刀,贩卖些软梨干果维持生计。
村长见大家不再嚷嚷,吩咐两个老城持重,脚快嘴稳的人立马去县衙告官,两人快步奔到自家,往怀里揣个馍馍,急慌慌往县城赶去。
日头已到晌午,村长说我们村离县城五里路,来回得十里,县里的人一时半会来不了,大家去把自家的扁担水桶拿来,把井里的血水往村外挑,挑的越远越好,直到把井水挑成原来的样子,免得大家吃了不干净的水,沾了晦气。
人多桶多,不一会,打上来的水就跟原来的一样清澄爽净,村长说可以了,留两个人看着点死人,其他人都挑水回家做饭吃去吧。
村里人都散去,但凡是挑过水的都挑着空桶,没有一个人挑水回去,村长摇头笑了一下,在井边周围细细打量了几遍,瞅一眼地上的死人,打上来两桶水,往自家走去。他明白,大家虽眼见得井里的水已跟原来一样,但就是迈不过刚泡过死人这个坎,而且还是被人杀了,脖子上流血的死人,要不然,离开井时,哪有挑着空桶回家的?
村长虽挑着水往自家走去,但心里嘀咕不断,到自家门前,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出了村子,把两桶水倒在了村外的地里。
村里有人看见村长刚把两桶水倒在村外地里,心说你让我们挑回家做饭吃,你却继续往外挑着倒,明显是让我们先倒霉,也说明井里的水还没彻底干净,哼!村长你想得美,幸亏我看见了,也幸亏没往家里挑。这个人赶紧返身进屋,抓起扁担水桶,快步来到井旁,打起两桶,挑到地里倒了,并逢人就说村长还在往外挑水,大家一听,又纷纷来到井旁,争先恐后的往村外挑水倒水。
秦继仁和另一个村民坐在村口老树下说着话儿。他是第一个发现井里血水的,村长指定要他看护光头死人。两个人见村里人又返回来往村外挑水,忙问明原因,也参加到里面一趟一趟往外挑。
大家终于看见村长挑着水进了自家院子,齐放下心来,各自回家,但谁的桶里也再不是空的。
这个中午,野风坡村的午饭是吃的最快的一次。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村民们又聚拢到井旁,有人给那具尸体盖了块布。在人们的纷纷扬扬议论声中,不断有人翘首往北面县城方向瞭望,可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并未出现往村里赶来的县衙公人。
太阳偏南时,有人喊了声“他们来了!”众人一阵躁动,齐往北望去,土路上有七八个人,中间一个人骑着马,最前面是村里派去的那两人,正往村里走来。村长说咱们迎一迎,大家跟在村长后面,黑压压一片,齐往村前的土道上走去。
2
县长明君堂下马朝众人拱拱手,被大家簇拥着来到老井旁,命人揭开死者身上的盖布,仵作一番勘察,说不是溺水而死,而是被人在后脖颈狠狠砍了一刀至死,从深深的伤口来看,杀人者手法利落,手腕上力道厚重,是一刀毙命。至于死者为何在井里不得而知,井边四周已被村民们踩踏的乱是脚印,勘察不出任何痕迹。明君堂听完点了点头,让人把秦继仁叫到跟前,细细询问他发现红色井水的时间和过程,又问了村长和村民们打捞尸体的过程,没有责怪村长带领大家挑水破坏了现场,命手下把这一切记录下来,然后围着尸体转了几圈,心里大致有了底。
在这西北小县里,人们不太喜欢剃光头,更何况这穷山僻壤的小村落,把头发剃光的更少见。此人年纪尚轻,但却是个光头,十有八九是个和尚。但看他的光头上却没有戒疤,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僧袍,而是已经破旧了的灰色长布衫,明显不合身,本来就又小又短,湿了又紧贴在身上,连小肚都盖不住,这些似乎都跟和尚沾不上边。
但不管怎么说,总得在他身上找出点突破口吧。
围着尸体转了三圈的县长明君堂,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前看后看,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个被人杀死又掉到井里的年轻人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就是他死了,脖后有伤,再就是那颗在太阳下闪着光斑的秃头与众不同,对了,先从这秃头查起,就当他是一个和尚,而他真若是个和尚,平日的落脚之地必是寺庙,寺庙里必有他师傅或者认识他的人。
野风坡东面山上有座庙,离村子近些,两三里路程。北面御山峡、武当山也有寺庙,离村子较远,差不多有十里路。县长明君堂看天色尚早,决定亲自去东面的庙里询查,一来东面的庙虽不怎么样,但沿途风景很美,可边行走边观赏,二来毕竟离野风坡这个小破村子近些,舍远求近要比舍近求远好些。北山上的那些寺庙明后天派人去查问即可。主意一定,留下两个衙役看着尸体,衙里来的其他人跟着他往东而去。
过了娘娘桥,绕过几个山口,穿过一个村子,眼前的景色一变,使人提振心神,并不陡峭峻急的山在前方突起,山上草木疏稀,在午后的光照中,更显深远。那些浅山的后面,是更远更高大的山,隐约地竖在前方,虽是秋后初冬,但林木仍然茂森,山腰蒸腾着白雾,如画屏一般。画屏中满是山水画的浓墨淡烟。
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牵引着他们费力的往山深处爬行,一路的亮色照眼,清香沁心,翠环绿笼中,夹杂着深红金黄。明君堂无暇细赏慢观,几个人急匆匆到一座山峰下,抬头往左侧看,那座庙到了。
拾阶而上到半山腰一处平缓处,两座房屋,庙非庙,寺非寺,像寺无山门,像庙无经堂。几间屋里,每一尊神像下都有燃烧过的熏香,点燃着蜡烛,偶有跪拜的信众。暗香浮动在房屋的内外,经年累月的烟火味飘散至千年松柏与茂密的灌木深处就不再扩散,笼罩在山林间,仿佛那里是最森严的神灵世界,没有经历过社会动荡,人世变幼,内外周围依旧充溢着可以呼吸的信仰的气息……
南山深处的这座庙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周边起伏的山峦作为背景,它凝聚的光与色,在蓝天白云、苍峰翠林的渲染中,使四周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光环,显得那么蔚然壮观,与北山寺院周边光秃秃的环境有鲜明的差别。
庙里就三五个出家人,一看来了官家人,赶快在台阶前合手迎接,“阿弥陀佛!”一个上了年纪的出家人躬身连唱三遍,明君堂也双手合十,还过礼后说:“请问老方丈,东乡野风坡的井里打捞出来一个年轻后生,被人在脖颈上砍了一刀,现在人已死了,因头无寸发,本县怀疑他是个出家之人,故来贵寺询查,贵寺可有离寺不归的弟子?请老方丈如实告之。”
老和尚听罢县令的询问,眉毛一抖,脸色大变,略一沉吟,低头说:“老衲确实新收了一个徒弟,连头上的戒疤都没来得及烫,就离开山门,好几天了,至今未回,只是不知是不是尊官所言的那个井里之人。”
“那,就有劳方丈下山去辩认辩认。”明君堂闻言大喜,心想也许这趟没白来。说完,看老和尚点头,也不进屋喝茶休息一下,朝几个出家人拱拱手,掉头下山。老和尚紧跟其后,虽是下坡路,不一会就气喘吁吁,毕竟年龄大了。明君堂破案心急,眼看得老和尚越走越慢,怕是要拖大家的后腿,他下得马来,把再三推让的老和尚扶上马去,让一个衙役牵着,疾步出山。
老和尚一看尸体,长叹一声“这个孽障啊!”坐在尸体旁仔细端详了一阵,说:“县长大人,这个人正是老衲新收的徒弟。”
明君堂心里一宽,果然选择近处的寺庙没错,看来自己破解这个案子的思路是对的,刚欲再问老和尚,老和尚却又说:“奇了怪了,他几天前离开山门时穿的是僧袍啊,不是这身青布衣衫。”
明君堂一听,心里一震,老和尚的话提醒了他对光头青年身上所穿的衣服不能忽视,必须高度重视,也许这正是破案的关键,于是语气严厉地问老和尚:“你这徒弟平日里为人如何,修行怎样?”
老和尚颤音说:“县长大人,老衲这个徒弟到庙里也没几天,为人倒也随和,修行嘛,也还说的过去,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明君堂盯着老和尚问,声音也高了起来。
“只是,只是他前几天离开山门时没告诉老衲,也没告诉其他人,是偷偷溜出去的。”老和尚低头轻声回答。
“他外出干什么?你身为一庙之长应该知道吧?”
“回禀县长大人,老衲不曾知道,心想等他回来细细追问,哪曾想到这孽畜不知做了何事,惹了啥人,遭此杀身之祸,阿弥陀佛!”说罢垂眼再不言语。
明君堂冷眼“哼”了一声,心里说你弟子不好好在庙里修行养身,外出时也不严加看管,你身为师傅不管束他,使他落得个命丧村野,你也脱不了失察管教之嫌。
既然他弟子离开寺庙之前穿的是僧袍,那这青布衫又是从哪里来的?会是谁的呢?明君堂想到这里,转过身来,也不嫌弃,蹲下身去,在光头青年的身上仔细地勘察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他发现了两个奇怪之处。
首先,这光头青年穿的鞋很奇怪,一双很普通的布鞋,鞋底与鞋面好像不配套,鞋面还新,鞋底却旧得快磨平了,给人的感觉不那么协调。其次,在他所穿的青布衫的口袋里,明君堂竟然掏摸出了一颗生黄豆。
县长对这两个奇怪的现象很感兴趣,也更加激发了他想快速破了这个案子的热情。他为自己的发现有点激动,从尸体旁站起来,拍拍手,来回踱步,陷入沉思。
在早晨从井里把光头青年打捞出来到这会儿,村里嘴勤腿快的早把消息传播了出去,野风坡附近村子里的人闻风而来,人群越聚越多,但每个人看过躺在地上的光头青年一眼后,无不面露惊骇。大家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几个衙役维护着秩序,不让人们太靠近尸体。
太阳已经偏西,明君堂正在沉思,突然,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叫,说他认出了光头青年身上的衣服,明君堂忙问是谁的?那人答是附近头坝村磨豆腐的郭老汉的。
明君堂脑中一亮,再一琢磨,此人所言不差,青布衣衫里有生黄豆,黄豆跟磨豆腐能扯到一块,磨豆腐长时间在室内,那双鞋鞋面没有灰尘污垢,而鞋底都快磨平了也就能解释通了。
县长明君堂立马派两个衙役,随认出光头青年身上衣服的那人去头坝村,拿来郭老汉问话。
五十几岁的郭老汉一脸忠厚,看到尸体后惊叫一声:“哎呀我的妈呀!”吓得瑟瑟发抖。
明君堂指着光头青年问:“这人身上的衣服是不是你的?”
郭老汉抖着双腿说:“是我的”。
县令厉声又问:“既然是你的,却为何穿在他的身上?”
郭老汉结结巴巴说:“不知……道……呀老爷。”
县太爷喊出一声:“来人,给他动刑!”
郭老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爷我说,我说。”
郭老汉说,前些天的一个晚上,他累了一天,正要睡的时候,突然有人敲他的门,他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开门一看,惊得他合不上嘴巴,门外竟然是一个身穿嫁妆的新娘子,他还没来得及问话,新娘子却一脚踏进门来。
微弱的灯光下,新娘子浓妆艳抹,很是妩媚动人。
但接下来,这新娘子一开口说话,吓得他头顶发麻,飞皮炸毛,腿肚子乱颤,如抽风一般,差点吓昏过去。
3
郭老汉说,黑天半夜家里闯进来个新娘子,已经让他心里发毛,哪知新娘子开口说了句“救救我!大爷!”竟然是一口男人腔,让他更是惊骇。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分明是个花枝招展、粉面桃花的新娘子啊,怎么说话声是个男的?既然是个男人,却为何男扮女装?不但男扮女装,而且还扮装成新娘子,装扮成新娘子也就罢了,还黑夜里跑来让他救命,这突如其来的怪人怪事,让郭老汉连吓带惊,摸不着头脑了。
郭老汉惊魂稍定,怯怯地问:“你是谁呀,为何装扮成这样,遇到啥事了,让我救你?”
假新娘子喘吁吁说:“大爷,我是个出家人,外出游历时耽误了赶路,在村里的一处破旧屋子里睡着了,醒来后就成了这个模样,不知是谁给我化的妆,换的衣服。”
郭老汉一听摇头不信,天下哪有这样的奇事?假新娘子急了,往地上一跪,作揖央求:“大爷,我说的全是真的,求您老人家可怜见我,救救我吧!”
郭老汉见假新娘子跪下求告,心里软了,问:“给你化装换衣服的人也许是恶作剧,觉得好玩吧,不过又没追杀你,你并无性命之忧,再说让我怎么救你?”边说边拉他起来。
假新娘子说:“大爷,你有所不知,能给我换装化妆,也就能要了我的命,再说……再说……”
郭老汉听他这么一说,看他吞吞吐吐,似乎另有隐情,也就不想继续追问,“那你让我怎么救你?”
“求你老人家借我一身衣服,来换下我身上的新娘嫁妆。”
郭老汉犹豫了半会,还是找出了自己的一套旧衣裤,还有一双他磨豆腐时穿的鞋,假新娘子匆忙换好,郭老汉的衣裤穿在他身上又短又小,紧巴巴的。青年人向郭老汉要了一盆水把脸上的妆洗了,郭老汉眼前立马就是一个英俊的年轻后生,光头比他家的豆油灯还亮,郭老汉心下疑惑,莫非是个和尚?正欲再问,青年人却急匆匆告别他出门而去,哪曾想被人杀死在这里。
郭老汉说完,县长明君堂问他:“这人换下的那身嫁妆呢?”
“在小民家里”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小民和老妻两个。”
“这人到你家借衣服的那晚,你的老妻在不?”
“在,县长老爷。”
“传唤你到这里来,她怎么没跟来看热闹?”
“县长老爷,她卧病在炕。”
明君堂眼睛盯向去传唤郭老汉的那两个衙役,两人齐说:“回禀县长大人,郭老汉所言不虚,他的老婆确实卧病在炕。”
天色已暗,明君堂下令把郭老汉押回衙里,以待细审。派之前去过郭老汉家的两个衙役再去一趟他家,核实郭老汉刚才所说的假新娘子求换衣服之事,并带回假新娘子换下的新娘服饰。
然后对老和尚说:“你身为庙长,不约束弟子,任他离庙胡游乱转,遭此横祸,你脱不了不察不管之责,看在你年纪大了的份上,本县就不追究了,但这具尸体就交给你处理吧。”老和尚点头诺诺。
按排好这些,明君堂和几个衙役押着郭老汉离开野风坡,打道回府。
村民们还不散去,围在一起议论纷纷。野风坡的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往县城的黄土路上,几个人脚下带风,快步急行,天很快就黑透了,一阵西风吹来,呼呼作响,脚下的坑凹越来越难以看清,衙役们的脚步慢了下来。骑在马上的县令明君堂,脑海里总是闪着那个光头青年血肉模糊的后脖,回过头来盯一眼跟在马后的郭老汉,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刚才在现场明君堂就仔细端详过这个庄稼老汉,除了一脸憨厚相,怎么看也不像个杀了人的凶手。
如果郭老汉所说是真的,那会是谁给光头青年化的妆,换的新娘子衣服呢?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脑中连闪三遍新娘子,突然,明君堂想起了前些时间未了的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就跟新娘子有关。
前些时间本县东乡有个叫永丰的村子,村子里有家富户,人称谭百万,生有二女。大女儿谭淮月已嫁人,婆家在离永丰村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小女谭明月,也已长大成人,出落的貌美如花,聪明伶俐,深得谭百万的喜爱,许配给县城附近有钱的袁家。袁家张灯结彩,喜滋滋筹办婚事,可是就在婚事的前一天,谭家来人说谭明月不见了,也就是失踪了,袁家当然不信,跑到谭家要人,谭百万说他也不知道谭明月去了哪里,而且女儿的嫁衣也不见了,袁家人认为谭百万把人藏了起来,纯粹是为了诈骗财礼,就把谭百万告了。
明君堂想到这里,猛地想起那身新娘子的嫁妆,和尚穿着新娘子嫁妆就够奇怪了,还在晚上撞到郭老汉家求救,换了衣服又被人杀死,这里面的蹊跷太多了,那套嫁衣也许就是此案最重要的突破口,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心念至此,把郭老汉叫到马前,再三问他光头青年换下的嫁衣是否保存得当,郭老汉拍着胸脯说就在家里炕上的木箱里,明君堂点头,心说但愿派去郭家的那两位能把嫁衣带回来。
回到县衙,明君堂吩咐下面不要过分对待郭老汉,收押在监,以待后审。
第二天早上,到郭家去的两个衙役禀报说,昨日郭老汉所言不假,他的老妻虽卧病在炕,但那晚光头青年敲门求救,跪地央告,换衣去妆,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跟郭老汉所说的并无不同之处。两人禀报完呈上了那套嫁妆。
崭新的新娘子嫁妆堆在明君堂眼前的堂案上,他仔细观察,嫁衣质地精良,做工讲究,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嫁妆,明君堂心里暗喜,看来离破解这个案子不远了。
立即传令,派人去东乡永丰村传唤谭百万前来县衙问话。
被传唤到县衙的谭百万一见嫁衣,心里一惊,自己小女的嫁衣怎么会出现在县长的公堂上?他稍加思索,强装镇静,明确认领了嫁衣,但脸上并无悲情神色,只是请求县长大人尽快找到他失踪的女儿。
明君堂大喜,认定郭老汉藏匿起谭明月才导致她失踪的罪名,审了几次,郭老汉坚不承认,但自己一把老骨头,怕经不起动刑折腾,最后还是屈打成招了。
现如今有关部门办案都严格遵守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不能诱供,更不能刑讯逼供。但在过去的旧时代,由于社会观念与现代不同,刑讯和诱供都是合法的审讯方式,鞭笞、杖打、压棍等肉刑也都列入法典。而且过去因为科技落后,缺乏技侦手段,因此更多地要依靠审讯人员的经验和智谋。为了破案,审案者想尽一切办法与罪犯周旋,使用了一些在如今看来匪夷所思的侦讯手段。破案只能靠一县之长或下面的侦办人员缜密严谨的逻辑判断和推理,审案官员必须具备丰富的阅历和成熟的心智。
一个能吏可救人于水火,而一个庸官却能误人性命。
明君堂自认为自己聪明,却办了一件糊涂案,杀人凶手尚未着落,失踪的新娘子更不见人影,袁谭两家还在纠缠不清,却误判郭老汉有藏匿谭明月而导致失踪的嫌疑。郭老汉畏惧屈打而招的供词漏洞百出,一会说藏在这,一会说藏在那,但不管按照郭老汉供出的哪个地方都没有谭明月的踪迹,反倒忙坏了那些衙役们。缺乏证据,把嫌疑定为罪名,实在有点草率,还好他并没有把案子定死,而是把郭老汉关入大牢,继续派人追查和尚被何人所杀和谭明月究竟在何处藏身。
郭老汉以磨豆腐为生,只因一个善念,救人于情急之中,却招来横祸,身陷囹圄,倍受磨难和煎熬。
几天后,初冬的大地上,一夜过去,天空飘洒下一层薄雪,老百姓称鸡爪雪。
和尚落井案很快传开。
有一天,明君堂正在办公,县衙里突然来了一个人,说谭明月其实没有失踪,郭老汉是被冤枉的,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个人竟然自称是谭明月的丈夫。明君堂一下子就蒙圈了。
4
晕头转向的明君堂愣过神来,问来人:“你是何人?何以说谭明月没有失踪?”
“回禀县长大人,小民叫祁华源,是谭明月的丈夫,她就在我亲戚家里。”来人说。
“什么?谭明月为何在你亲戚家里?既然在你亲戚家里,今天为何不带来?”明君堂一听瞪大眼珠,惊得站起身来。
“县长大人,容小民慢慢细说。”祁华源不紧不慢,明君堂坐下来点了点头。
原来,祁华源的父亲和谭百万是世交,那时谭百万还没发迹,跟祁家过着差不多的光景。祁华源的母亲怀着他时,谭百万的妻子也怀孕在身。祁谭两人情同手足,有肉同吃,有酒共饮,相互提携帮衬。有一次喝酒时,谭百万趁着酒兴,与祁华源的父亲互订誓盟,结为兄弟。谭百万年长两岁为兄,祁华源的父亲为弟,并指腹为婚,不论两家谁生男谁生女,两家即是亲家。后来,祁家生了个男孩,就是祁华源,谭家生了个女孩,就是谭明月。两家走动的勤,祁华源和谭明月也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再到长大成人,从大人们的口中时常听到两个人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少男少女,一个英俊,一个貌美,你情我意,两心相悦,都把对方当成将来的配偶。可是,命运常常捉弄人,祁华源的父亲后来牵扯进一桩官司,忧郁悲愤而死,丢下母子俩相依为命,家境一年不如一年,祁华源的学堂也无法再上,早早投身于维持生计的劳作之中。而谭百万却渐渐富裕起来,置田建宅,收租营商,成了名扬一方的富户人家。两家慢慢地交往少了,但两个年轻人的感情却似火烧,越来越热,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莫嫁,私定了终身。明不能来往,私下里常偷偷相会。干柴烈火,总有点着的时侯,两个人早肌肤相亲过了。祁华源央求母亲去谭家商量婚事,希望尽快把心上人娶进家来,遂了心愿。那知谭百万竟为富不仁,嫌穷爱富,对这门指腹为婚的娃娃亲萌生悔意,对当年结拜的义弟之妻上门来商议婚事不予理睬,或是左推右拖,后来干脆不承认这门亲事。也许是看出了什么破绽,或者是耳中听进了什么闲话,竟把谭明月许配给了县城附近有钱的袁家。虽然袁家的儿子袁良玉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名声很坏,但两家还是很快择定吉日,迎娶在即。
心投意合的两个年轻人再一次偷偷相会时抱头痛哭,哭归哭,却想不出办法来长久在一起,无奈之下,悄悄的商定好要私奔。
在谭明月和袁良玉成婚的前一天上午,家里人忙着第二天的婚事,谭明月瞅个空子,卷些细软,从后门溜出,跟村外不远处来接她的心上人祁华源踏上了私奔之路。
路过头坝村时,天已黑了,谭明月小脚乏力,挣走不动,祁华源心里疼惜,想起村里磨豆腐的郭老汉,是母亲的一个远房哥哥,走乡穿村卖豆腐时去过祁家好几次,对祁华源应该有印象。祁华源跟谭明月商量,要不去这个远亲舅舅家借宿一晚,明天再走,谭明月点头同意。两个人摸黑打问到郭老汉家,说明来意,郭老汉老两口欣然同意,不但让这远房的外娚小两口借住一晚,而且还答应第二天借给他们一头驴,让小两口在外面按顿好了还回来就行。
祁华源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前日去舅舅家还驴,进门一看屋里死气沉沉,冷灰死灶,舅母在炕上围着被子哭哭啼啼,才知道舅舅被冤枉,关进了县衙大牢,所以急忙赶来县衙,把这些实情给您县长老爷禀明,让舅舅洗脱犯案嫌疑,早日回家过日子。”
明君堂听完祁华源的这番话,倒吸一口凉气,惊讶之余,眼珠子转了几转,派两个差役随祁华源去他和谭明月藏身之地,把谭明月带来对薄公堂,又发出火速拘捕谭百万的命令之后,他一直端坐在公堂之上,微闭双眼,苦思冥想。谭百万老奸巨滑,犹如老狐狸一个,仗着有钱,没把我明某放在眼里,认领那套新娘子嫁妆时显然没说实话,他越想越气,只等谭百万来到公堂,看他怎么说。
快吃午饭时,谭百万被带到,明君堂连午饭也不吃,从座椅上站起,两眼怒瞪,用手一指谭百万,喝令“跪下!”
谭百万愣了一下,两名衙役一人按肩,一人在他膝盖后踢了两脚,没费什么劲,谭百万的双膝就落了地。抬起头喊出一声“县长大人,小民不知何罪被您带来审问?”
明君堂也不多话,就一个字:“招!”
“招什么?”
“看来得动刑。”
“先不要啊大人,小民实在不知道要招什么,还望大人明示。”
“这还用明示?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怎么做的就怎么招,说,你女儿谭明月在哪?”
谭百万心里一惊,难道被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县太爷是不是想诈我?他掂量了一下,拱手说:“大人,小民的女儿谭明月不是失踪了嘛!上次认领嫁衣时小民跟您禀告过呀!”
“有个叫祁华源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大人。”
“你女儿谭明月是否跟他有指腹为婚之约?”
“没有啊大人。”大冬天的,谭百万擦了擦额头。
“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大人。”
“真没有指腹为婚这回事?”
“真没有,大人。”
“本县再问你一次,真不认识祁华源这个人?”
“真不认识啊大人,您从哪里知道这个祁华源的,说不定他是个骗子。”
“动刑!”
明君堂咬牙切齿,虽下令动刑,但他心里清楚,堂下这老家伙养尊处优,其实很怕挨打,如果趁热打铁,打他个皮开肉绽,不怕撬不开他的嘴,这会儿虽说让下面的人动刑,但自已心里并不是十分情愿动用刑杖,平时除了对付泼皮无赖,他是很少动用刑具的,说是打,也只是吓唬吓唬,因为凡是老幼妇孺,还没打他个七窍生烟,早就屈打成招了。他喊出动刑,只是利用刑具的威力震慑犯罪之人,让他们心理上先怯上几分,然后察言观色,出其不意直捣要害一问,对方往往就乱了方寸。
“不用动刑,县长大人,我招,我招便是。”果然,谭百万不等两个衙役走到身前,连说要招。
谭百万掂量出孰轻孰重,就那么点事儿,说出来至多是家里的丑事,丢人而已,何况家里还有更丢人的事。若是咬牙不招,受皮肉苦不说,万一如狼似虎的衙役板子抡下来没个轻重,伤筋动骨了那可是自己遭罪,自己这把老骨头怎能经得起他们的折腾,再说,被人杀死的和尚又穿过自己女儿的嫁衣,跟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万一自己忍受不住刑具之苦,屈打成招了,杀人须得偿命,那可是死罪一条。他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跪得舒服一些,说出了一段令谁也没想到的“奇爆”,他说自己的女儿其实死了。明君堂问怎么死的?他回说得病死的。得了什么病?绞肠病。死了的尸首呢?谭百万说就在小女将要成婚的前一天,她诈尸了,冲出院门,不知去向。
明君堂一听大怒,正要下令让衙役动刑,这次是真的,这个谭百万简直跟泼皮无赖一样,满嘴跑牛车,仍没有放弃戏弄本官的想法,用胡话糊弄本官,实属可恶,却听得那谭百万连连说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民说的全是真的,不信大人可问问小民的坊当邻居,甚至村里的所有人,他们可给小民作证。”
明君堂一怔,将信将疑,看谭百万也是急赤白脸,生怕他不相信的样子。
“那你说说当时的过程。”明君堂耐住性子说。
谭百万说,小女本来好好的,虽对要嫁给袁家不情愿,但眼看婚期在即,也在做着准备。可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婚事的前两天,小女突然抱着肚子打滚,脸色苍白,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哭爹喊娘,不一会就没了气息,连郎中都没来及请。惊慌过后,小民念她眼看要结婚,却一命归西,就布置起灵堂,给她穿戴上嫁妆,粉装浓沫,让她活着没做成新娘子,死了当个新娘子吧。谁知,天刚黑不久,她突然在灵堂里坐起来,只奔院门口,绝尘而去……
明君堂沉吟良久,不信吧,看这姓谭的说的有板有眼,信誓旦旦。信吧,早上祁华源说的又是怎么回事?迟疑了一会,为了慎重起见,明君堂吩咐手下人以最快的速度胡乱吃点东西,然后押着谭百万往东乡永丰村赶去。
5
辽阔的原野上,午后的阳光暖温了前几天落下的薄雪,西北风卷起雪沫,雪沫中掺夹着尘土扬沙,碰在脸上既冰凉又生疼。西北小县本就人烟稀少,村落之间空旷辽寂,冬天的旷野寒气逼人,草木凋落,大地一派肃杀。
太阳偏西时,一众人马赶到了永丰村。
因急着赶路,虽是寒冬,嘴里哈着白气,但每个人还是出了一层微汗,棉帽从头顶拿下来,帽窝里和头顶上冒着热气,冷风一吹,禁不住打个寒噤,有人打起了喷嚏。
谭百万的宅院在永丰村的南头,一看那院门就气势不凡,院子很大,进门是照壁,里面是拱廊立柱房屋围成的四合院,跟左邻右居和村里的破墙老屋差距鲜明。
谭百万的家人见自家老爷被县衙里的人押着回来,又听说县长也亲自来了,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胆大些的趴在窗户或是门缝里偷看。谭百万的老婆心里清楚,那老东西干下的混账事恐怕是瞒不住了,心里虽说惊慌,但也无可奈何。
谭百万虽是富户,但不是村里的头头。谭百万说县长大人既然来到小民寒舍,请移步到屋里喝杯茶歇歇脚再审案吧,明君堂摇头,自己没进屋,也没让其他人进到屋里,吩咐点头哈腰的村长挨家挨户去通知,全村人集中到谭家院子里来,本县今儿个要在这里审案。
穷乡僻壤的小村落,平时哪见过大些的官老爷,村民们一听县太爷亲自来谭家大院审案,新鲜好奇刺激起人们的极大兴趣,不一会,村民们纷纷拥进谭家院子,密密麻麻,挨挨挤挤,虽不敢高声喧哗,但交头接耳,悄声议论声不断。
谭家堂屋前的台阶上,站着一溜县里的公人,中间是明君堂,两边是几个县衙公差,谭百万的左右各站着两个衙役。
村长在台阶前咳嗽了几下,大声说:“大家肃静!肃静!父老乡亲们,今天县长大人来到我们村亲自审案,使我们有幸见到了尊贵的县长大人,等会县长大人问什么,大家知道的不要隐瞒,不知道的不要胡说,嗯……这就……请县长大人训话。”说完一侧身,勾下头,右手一伸,做出请的姿势。
明君堂把黑礼帽拿在右手,扣在胸前,行个弯腰礼,说:“大家知道谭家的二女儿谭明月吧?这谭大财主的亲家前些时间到县衙,报案说谭百万把他二女儿谭明月藏起来赖婚,图谋诈骗彩礼,这谭百万却说他女儿失踪了,今天又说死了,问他要死了的人,他又说炸尸了,从院门里冲出去就不知去向了。今天来,本县先不问他的家人,不问他的亲戚,不问他们的原因,是怕他们串通起来蒙骗本县,所以先问问大家,这家子发生过这件事没?”
“发生过!”几乎异口同声。
令明君堂没想到的是,村里大多数的人都说谭家发生过诈尸的事,连一些小孩都拍着手连蹦带跳,嘴里喊说“谭百万家诈尸了,谭百万家诈尸了!” “发生过!发生过!”
谭百万脸上的愁云褪去,浮出不易觉察的得意。他的老婆也在屋里挨住胸口,长舒了一口憋气。
人群里有个方脸浓须的老人说了句“人死的蹊跷,诈尸而去更蹊跷”,但被众人的议论吵嚷声掩盖,明君堂没听到,衙役书吏们没听到,村长没听到,谭百万在得意中更没听到。
明君堂左右看看,见大家都盯着他,有点不甘心,让布置过灵堂的人和谭百万的家人,到一间大屋子里继续审问,让他们细说诈尸的情景。布置过灵堂的人很多,还有谭百万的家人,都不约而同的描述了当夜的情形:当夜,谭明月的尸体身穿嫁衣,头戴嫁妆,脸上化着妆,就躺在灵堂,没想到突然翻身而起,冲出院门,不知去向,想追也没个方向,再说黑夜里也无人敢追。
过去的人们很迷信,一个个讲起诈尸来,绘声绘影,活灵活现。
明君堂见这些众人的口供都一样,而且细节也都可以对上,应该没有撒谎,况且,这些人撒谎的理由是什么?
“带上谭百万,打道回府!”天色已暗,明君堂下令。
回到县府天已黑透,明君堂匆匆吃过晚饭,躺在床上,虽然劳累了一天,却无论如何闭不上毫无睡意的眼晴。桌上的灯一直亮着,自上床他就没打算灭灯熄火。他总觉得一整天忽略了本不该忽略的地方,是哪里呢?百思不解。
仅凭祁华源的一面之词,确信谭明月还活着,那得见了人才算是真的。祁华源说他们的藏身之地在西乡的一个远亲家,离县城来回上百里路,赶回来怎么也得到明天。可是今天在永丰村谭家大院里的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虽说乡下的人们很迷信,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以死了诈尸而不知去向就交待了,听起来有点玄虚,但众口一词,连细节都跟谭百万说的一模一样,这又怎么解释?难道是谭百万为了隐藏什么,仗着有钱,买通了亲戚朋友甚至全村的人,作假证蒙骗本官?这好像也不合情理呀,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真如祁华源所说,他和谭明月有指腹为婚之约,青梅竹马的两人眼看被谭百万活活拆散,无奈之下私奔而逃,谭百万觉得有辱家门丢人不起,也不可能出个女儿死后诈尸而去这样的下策啊。思来想去,一个不容置否的实事是祁华源和谭百万两人,其中必有一个没说实话,那究竟谁的是真话呢?况且,谭明月是死是活,跟那个被人杀死的和尚有什么关系?和尚之死才是破解这个案件的死结,可是谭明月活着也罢,死了诈尸也罢,那身婚妆却是在和尚的身上换下来的,这又是为什么?
突然,明君堂脑子一闪,郭老汉从脑海里跳出来。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来到前堂,唤醒值夜班的手下,立即把郭老汉从牢里带来,他要问话,并把书记员也叫来作记录。
不一会,郭老汉被带到,明君堂一看他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不忍,让手下人扶他坐下,面带笑意,语气温和地问:“老人家,不要怕,我问你,在和尚到你家求救之前,你的家里还来过什么人?”
郭老汉深夜被提出牢房受审,本已吓得魂飞魄散,料定自己的老命将不长久了,没想到县长不是以往的那副冷漠面孔,而是一脸和气。他从惊恐绝望中回过神来,慢慢地不再抖了,低头想了一会说:“老爷,我想起来了,我的一个远房外娚领着一个姑娘到过我家,我留他们住了一晚,还借给了他们一条驴。”
明君堂一听暗喜,祁华源所说不假,又问:“那姑娘当时可曾穿着婚衣?”
郭老汉摇头,“没有,就是平常的衣服,不过很新。”
“你认识那姑娘吗?”
“不认识,老爷。”
“你没问是谁家的姑娘?”
“问了,她不说,我那外娚也不说,只说是去西乡亲戚家,天黑迷了路,到我家借宿。”
明君堂沉吟了一会,又问:“你见过东乡永丰村谭百万的二女儿吗?”
“老爷,我一个磨豆腐的,哪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啊!”
明君堂若有所思,挥手让手下人把郭老汉送回牢里,郭老汉扑通跪下,头磕在地上哭求:“青天大老爷,小民说的全是实情啊!小民一个磨豆腐的,哪敢私藏什么谭百万女儿啊!她失踪跟我没关系啊!求求青天大老爷,放我走吧,小民家里还有卧病在炕的老妻呐!”
明君堂这会心里宽松多了,他相信眼前的这位憨厚老实乡下人所说的一切全是真的,而且验证了祁华源也没说假话,说假话的是谭百万无疑。郭老汉跪求的那些话令他稍微有点感动,走前几步,扶起郭老汉,和颜悦色地说:“老人家起来,你先暂回牢房,等我弄清几个问题,再放你回家。”
郭老汉一听两眼放亮,点了点头,满怀着希望,被衙役带回牢房。
明君堂踱着步,还在思索,刚才郭老汉的话验证了祁华源所说的不假,谭百万的女儿没有死,可这跟和尚之死扯不上关系呀,和尚是千真万确死了,可和尚是谁杀死的呢?他为何穿着新娘子嫁妆?难道真如他给郭老汉所说是在睡着后被人换了装?化了妆?这也未免太妄涎了吧?不行,过后还得细审郭老汉,和尚死前穿着新娘子嫁衣唯一去过的就是郭老汉家,和尚说是睡着被人换衣化妆的话,郭老汉也是唯一听过的人。人不可貌相,别看郭老汉一脸忠厚相,可人心谁能看得透,万一这老汉隐藏了不可告人的事情,咬牙不说呢?郭老汉的嫌疑不能洗脱,明君堂为刚才许诺要放郭老汉有点后悔。
窗外泛起鱼肚白,鸡已经鸣叫三遍了,头昏脑胀,废寝忘食的明君堂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6
再说祁华源和两个役差,去往西乡带谭明月来对证,三个人紧赶慢赶,到祁华源的亲戚家时天快黑了,要是往回赶,一来没个驴马骡子类的脚乘,二来黑夜里路不好走,只能住下,天亮再往县城赶。
谭明月一见祁华源领着两个公家人进门,心里一惊,绝望感迅速地裹紧了全身,心想当爹的真狠心,全然不顾自己女儿的幸福,女儿与心上人前脚私奔出来,他后脚就报了官,押着心上人来捉拿女儿,看这架势拆散不开我们不罢休。心里一横,死的心都有了。
祁华源进门见爱妻变了脸色,亲戚也大惊失色,紧忙把为何和公差来此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几个人才松下气来,亲戚招呼差役洗脸上炕休息,忙着做饭。
谭明月心下刚稍宽些,又为丈夫的远方舅舅担心起来,老人好心好意让我们留宿,还把驴借给我们,没想到现在受牢狱之苦,让她的心儿里又添了一份愁绪。更为自己的爹做下的荒唐事愤怒。自己明明活着,爹却设个场子,布置灵堂,妄说我死了,死了就死了吧,还编造出来个诈尸蒙骗公堂,蒙骗世人,真不知爹这么做为的什么!
明君堂在县衙公堂上端坐了一上午,到中午还不见去西乡的人回来,他坐不住了,到后堂简单吃了几口饭,又回到公堂,背着手来回踱步。
直到后响,去时三个男人,来时多了个女人,明君堂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谭明月立在堂下,明君堂抬眼一看,心里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嫁给袁良玉那个二流子还就真糟蹋了。顾不上多想,立马吩咐带谭百万上堂受审,本县倒要看看,这姓谭的今天还有什么话说。
谭百万一见自己的女儿显身在县衙大堂,心里一惊,完了完了,他们能把这两个冤家找到,这下怕是纸包不住火了,堂上端坐的县太爷肯定饶不了我,看他正对我怒目而视,看样子今天不说实话是过不了关。
惊恐没压住心底腾起的怒火,他狠狠瞪了谭明月一眼,只差破口大骂,好你个贱丫头,祁家母子俩,无业为依,家境窘困,爹不认这门亲事是为你好。把你嫁给袁家,虽说那袁良玉是个二流子不务正业,名声不好,但他家有钱啊!你嫁过去不至于受苦过穷日子,起码衣食无忧吧。可你倒好,竟然跟祁家这小子私奔了,你只图一时快活,哪管袁家人问我要人,害得爹束手无策。若不是为了寻找你,能发生后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吗?
谭百万再怎么怒气冲冲,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吼出来,只能强压火气,耷拉下头,羞愧的情绪渐渐笼罩住全身,想不到我堂堂的谭进财丢人丢到了这个份上,这把岁数了,没生下个儿子不说,两个女儿做下的丑事,一个比一个让人伤心,让人羞愧难当,拚死拚活挣下的家业,到头来有什么用呢……
谭明月与爹爹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她看出了爹的怒火在眼睛里燃烧,扭过头去,心里发出一阵复杂的莫以名状的叹息。
祁华源侧目注视着这个本来是他的岳丈,现在确实是他的岳丈,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抬起头来!”
堂上一声大喝,惊得谭百万激凌凌一个冷战,抬头一看,县长明君堂正怒视着他。
“谭进财,这可是你二女儿?”
“老爷,正是。”
“她旁边的这人可认识?”
“认识……啊……不……不认识。”声音细如蚊蝇。
“什么?,还敢说不认识?上刑!”明君堂怒极,大声喝令。
谭百万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摆手:“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民如实招便是。”
谭百万再不敢心存侥幸,他实在怕那些令人生畏的刑具,他承认自己的二女儿跟祁华源有过指腹为婚之约,也承认自己悔婚,并把女儿又许配给了袁良玉。女儿跟祁家小子私奔后,他觉得太丢人。派人告知袁家说女儿失踪了,也是怕传扬出去难听,偏偏袁家不依不饶,只好说女儿死了又诈尸了……
谭百万招到这里,眼珠一转,心里忽地升起一个念头,不能全招,点到为止就行了,他又打起小算盘,避重就轻是上策,既然女儿被他们找到,我承认之前和祁家的婚约和悔婚,再承认编造诈尸的谎言哄骗袁家,这样不至于暴露后面的事,后面的事才更丢人呐。
谭百万正在心里划拉小九九,明君堂一声冷哼贯入耳中,赶紧抬头:“县长大人,小民招完了。”
“真招完了?”
“老爷,真招完了。”
“哼!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不晓得马王爷有三只眼,来人!大刑伺候!”
谭百万吓得心胆俱裂,嘴上却连说“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小民这把老骨头,怎经得起您的那些刑啊!大人还要问啥呀?”
明君堂把火稍压一压,厉声问道:“既然你女儿失踪假死诈尸是你编出来蒙骗袁家人的,不,是蒙骗本县,那我问你,新娘子嫁妆怎么在和尚身上?这可是你亲自在本县手里认领了的!”
谭百万一听傻眼了,心里迅速掂量了几下,还是不能轻易松口,牙一咬,心一横,摇头说:“小民哪知道啊。”
明君堂气得从椅子上立起来,绕过堂案,几步走到谭百万近前,手指着鼻尖,嘴唇动了动,但却没骂出声来,朝两个衙役使了个眼色,转身快步向堂案后走去。
几个衙役早就不耐烦了,几步上前,扯翻谭百万,面朝地趴下,两个一人压住一只脚,其余几个抡起木棒,咬着呀,瞪着眼,恶狠狠带着风声,眼看要落下来,谭百万杀猪似的嚎叫“我招!我招!大人,不要打呀!小民如实招啊!”
明君堂转过身来,挥了挥手,欲让高举木棒的衙役停下来,但还是有手快的落了下来,啪啪啪几声,谭百万棉袍裹着的屁股弹了几下,哀叫声已经嘶哑,上气不接下气,满眼泪花,鼻涕口水都出来了。
谭明月惊呼一声“爹!”眼里波光闪闪,却不敢上前阻挡。
明君堂示意谭明月祁华源把谭百万扶起来,两个人快步到谭百万的身前,蹲下身搀扶起谭百万,却腿抖的站立不住,软塌塌坐在原地,屁股疼得他左扭右晃,两腿伸开又收缩,索性跪下,两只小腿和脚后跟垫在屁股下,才勉强不再摇晃。谭明月掏出手帕,擦去爹爹的泪水鼻涕,谭百万龇牙咧嘴,耸着鼻子,两眼紧闭,仍在哼哼唧唧。
明君堂头仰在椅子靠背上,微闭双眼,两手交叉在胸前,再不言语一声,看上去像正在闭目养神,好似忘了堂下的人。
县衙大堂上竟然鸦雀无声,静悄悄的,有点突然。
书记员咳嗽了一声,县长仍然无动于衷。
谭百万虽然崩溃了,但脑袋里清醒,心里暗骂,这个狗县长心狠手辣,他那不审不问,不理不睬的样子,其实更让人可怕,分明就是你爱招不招,招了少挨打,不招接着打。谭百万死心了,为了不再挨打,家里的丑事顾不上了,长吁一口气,缓缓地开了口。
“女儿跟祁华源跑了的那天晚上,小民家里确实搭起了灵堂,诈尸也是真的,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书记员代县长审问,一面问一面看着县长。
“不过诈尸的是另外的人。”
“啊?”明君堂唰地坐直半躺着的身子,瞪大眼眼,盯住谭百万,“继续招!”
“这话有点长,大人,容小民慢慢地说吧。”谭百万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明君堂点头同意。
那天,得知女儿跟着祁家小子跑了,小民气急败坏,把老婆痛骂了一顿,便寻思去把女儿找回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跑了,一来无法给袁家人交待,二来传扬出去多丢人啊。
寻思来寻思去,想到了已出嫁好几年的大女儿家,小女跟她姐姐平日里关系很好,走动的也勤,跑出去先到姐姐家藏起来也说不定,便叫了几个长工,急惶惶往她家赶去。
7
大女儿家的村子离永丰村不远,过了沙河滩,上了坝,往前走一阵就到了。几个人进了村子,径直到大女儿家的院门前,院门虚掩着,到屋门前一推,却推不开。
“淮月!淮月!开门,大白天插着门干啥?快开门!”谭百万一边敲门一边喊。
谭百万的大女儿名叫谭淮月,丈夫死得早,在家独居。寡妇门前事非多,女儿也许在睡觉,把门插上是免得有人烦扰吧。
对大女儿,谭百万一直深怀愧疚。当初嫁给这家,大女儿本不情愿,嫌这家的儿子病病怏怏,身体不好,可自己却硬逼着她嫁过来。大女儿的担心是对的,嫁过来没几年,丈夫就病死了。她被公婆赶出来,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有心再嫁,可经不住人们乱飞的唾沫。从她男人死后,人们就风言风雨,说她男人是被她克死的,哪有媒人上门?
谭百万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后晌的太阳已偏西,睡那门子觉啊?谭百万越想越不对劲,敲门声越重了。
半会,吱呀一声,门开了,但没全开,只开了刚好能伸出头来的那么宽,谭淮月扶着门框,巴出头来,头发凌乱,满脸慌张,脖子下的一颗扣子开着。一看是爹来了,院子里还站着几个壮实的长工,更加惊慌,惊慌中还带着娇羞,脸红到脖子根,刚欲关门,谭百万一把推开门,把女儿推到一边,对跟在他屁股后的几个长工说了句“在院子里等着”,跨步进门,快速地在屋里的墙角旮旯巡扫了几眼,并无别人,又到里屋,炕上的被子不像平时那样叠的整整齐齐,而是一堆,显然刚睡过觉,上前掀开被子,哪有谭明月?
谭淮月故作镇静,把爹让着坐在凳子上,拿起茶壶倒了碗水,双手递给爹,说爹你先喝茶,又急忙到里屋炕上叠好被子,出来捋了捋额前的乱发,脸上的红潮和惊慌还没褪尽,使劲挤出笑来,显然是为了掩饰惊慌,慢声细气地问:“爹,妹妹明天就要出嫁,我还准备明儿早早过去帮忙呢,你不在家里忙着,到女儿这来干啥?”
谭百万吹胡子瞪眼,恶声恶气地问:“你妹妹是不是到你这来了?”
谭淮月吃惊地回说:“没有啊,妹妹明天要出嫁,今天跑到我这来干啥?”
谭百万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把她藏起来了吧?”
谭淮月仰起脸,又低下头去,目光里满含委屈,却躲闪着不敢跟爹的眼神对视,声音虽轻但语气坚定,反问谭百万:“爹爹你怎么了?妹妹明天就要结婚,你却在这个时候无缘无故地跑到女儿家,一会问我要妹妹,一会又说我把她藏起来了,爹你究竟想干啥?”
“还结个屁婚,你妹妹跟人跑了。”
“啊?跑了?跟谁跑了?”谭准月惊讶的大张着嘴,但本来紧张到嗓子眼的心却慢慢往下落,原来是这么回事,还以为爹爹是发现了我的……
“还有谁,是祁家湾那小子。”
“噢!怪不得你来我这儿找她。”
谭明月心里的紧张彻底放松了,暗暗为妹妹祈祷,祝福妹妹跟她从小指腹为婚的心上人远走他乡,奔向幸福,但愿两个人走的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被愚蠢顽固的爹爹找到。她对爹爹反悔妹妹跟祁华源的婚约很反感,更对爹爹把妹妹许配给袁良玉痛心。妹妹的勇敢令她钦佩,也令她惭愧,想想自己的窘况,鼻尖儿不由得一酸,低下头去,眼圈儿发起红来。
谭百万端起茶碗,准备喝几口茶后出门,那小贱货既然没来大女儿家,何家庄有自己的个老妹,贱丫头也许跑到那躲起来,若何家庄找不见,索性再到祁家湾问祁老婆子要人。碗刚凑到嘴边,靠墙根的柜子里突然有了响动,紧接着还晃动了一下,谭百万警觉起来,立起身到柜子前,伸手要拉开,柜子却上着锁,侧耳聆听,却再无动静,心里愰然大悟,原来大女儿把人藏在这儿,怪不得她慌里慌张,神色不对。谭百万狠狠瞪了谭淮月一眼,指着大骂:“好你个贼丫头,你口口声声没来过,这柜子里藏的谁?”
谭明月刚按下去的心又跳到了嗓子眼,比刚才越发惊慌,脸红了白,白了黄,“没……没藏着她……是老鼠……啊,没藏着人……啥也没藏着。”极度的紧张使她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谭百万哪里肯信,喝令谭淮月把柜子打开,谭淮月不开,问她要钥匙,谭淮月不给,坚持说柜子里没人。父女俩僵持了半会,谭百万怒生胆边,火从心起,气急败坏地几步跨出门外,把院墙根晒太阳的几个长工叫进屋,说干脆把柜子抬到家里撬开,看她黄毛丫头往哪逃。
谭淮月一听急了,扑到柜子上,抱着柜子哭起来:“爹爹你欺负女儿,女儿寡居,平日屋子里连个生人的气味都没有,哪里敢藏人啊!你今天无原无故带人来抬走我的柜子,在村街上一过,谁人不知我柜子里藏了人,你让我以后怎么活人啊!爹!”
谭百万一听也对,女儿说的有道理,自己这么做确实有点冒失,女儿已经够难了,自己这么一折腾,大女儿只怕以后更无脸见人,于是脸色缓和,甚至堆出一丝笑意,伸出手来说:“那你乖乖把钥匙给我,我打开看看,若真没人,我立马走人。”
谭淮月止住哭声,坚定的摇头。偏偏此时柜子里又有了响动,比刚才的响声还大,谭淮月用手掩口,惊呼一声,惊恐万分地盯住柜子,浑身不由得发起抖来。谭百万眉毛一耸,眼睛在女儿的脸上和柜子上来回扫了几下,更加确定柜子里有人,脑袋一热,大女儿的脸面顾不了了,喝令几个长工赶快抬柜子,对大女儿说我今天非要把这柜子弄回家里看个究竟,谁让你们姊妹俩串通起来蒙骗我。谭淮月看阻拦不了,站在一旁轻声啜泣。
几个长工正在发愣,谭百万一催,赶紧上前把柜子放倒,合力抬起来,“东家,这柜子好沉啊!”一个长工说。谭百万不语,心想里面有个人呢,说不定还是两个人呢,不沉才怪。
出得门来,谭百万回过头来对低声啜泣的大女儿说:“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多管闲事,完了再找你算账!”话还没说完,谭淮月啪地一声把门关了,放声大哭:“我的个娘啊!这让我以后怎么活啊!我不活了……”
谭百万停住脚步,稍微犹豫了一下,狠狠心,催促长工们快走。
天色已晚,一抹如血的残阳染红了村里的土墙,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很快就被西风吹散。村子里寂静如无人。
先是狗们,被几个生人吸引,跟在后面争先恐后地吠叫,打破了夕阳下村子里的宁静。后来陆续有人出来,在暮色中奇怪地看着这几个外村人,为何抬着个柜子急匆匆地出现在村里,几个抬柜子的看起来都年轻力壮,却脚步凌乱,东摇西晃,一个柜子有那么重么?有认识谭百万的村民,打声招呼问:“谭大掌柜的,看女儿来了啊?为何抬个柜子啊?”谭百万拱拱手,脚步不停,“是啊是啊,闺女的柜子坏了,带回去让他们修理修理。”村民偏就话多,“怎不在闺女家修啊,抬到你家修好还得抬回来,多麻烦啊!”谭百万不敢接话,不断地拱手,脚下越快,催着几个长工急匆匆出了村子。
出村子不远,是一段下坡路,几个长工越走越快,很快到了河坝滩里,长工们把柜子腾地放到地上,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扑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想歇一会再走,谭百万催促说,天快黑了,赶紧走吧,长工们互相挤眉弄眼,磨磨蹭蹭,说东家,这柜子实在太重了,让我们歇会儿吧!谭百万想想也是,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歇了一阵子的几个长工,凉风一吹,身上的汗干了,顿觉一阵冰凉侵袭全身,在谭百万的一再催赶下,抬起柜子继续赶路。按说歇了一会,缓过劲儿来,走起来应该快一点儿,可是河滩里全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和松软的沙子,再说天也黑了,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天黑透时才到谭家。
门帘一掀,谭百万的老婆迎出门来,在窗户照射出的灯光里,一个笨重的木柜平躺在院子里,紧忙问:“娃他爹,你大半天不见,叫他们抬回来个柜子干啥?”
谭百万顾不上细说,丢下一句“丢人现眼,你的宝贝二丫头在里面呐。”忙着使唤长工往掉撬柜子上的锁子。他的老婆听得如坠云雾,看丈夫紧绷着脸,不敢多问,紧张地看着柜子。
柜门打开后,里面却是一个死了的光头年轻人。
8
谭家院子里乱了套,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一阵后,慢慢平静下来。
谭百万老两口心里明白,几个长工心里明白,院里的所有人心里明白,谭淮月与这个死了的光头男人通奸。
不用谁来解释,也不用谁来证明,事情的过程并不复杂,也不神秘,只是离奇的巧合。
谭淮月跟那个光头男人正风月旖旎,微醺半敞,缠绵情浓时,谭百万正好赶到。院门未关紧,随着敲门声,爹爹喊她的名字也贯进耳中,两个人魂飞魄散,在被窝里发抖,出又出不去,爹爹就堵在门口,藏又没处藏,就里外两间屋,情急中来不及穿戴整齐,谭明月把光头男人推搡进柜子里,小声叮咛他无论如何不要出声,待她把爹爹应付走了再放他出来。谁知爹爹是来找妹妹谭明月的,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惊慌,心里起疑,怀疑她把妹妹藏了起来。好不容易打消了爹爹的疑心,节骨眼上光头青年在柜子里弄出了响动,那响动实际上是因柜子制作的又结实又严密,不透一丝风,光头男人被捂得窒息而昏,倒在柜子里弄出的响动。谭百万指挥长工把柜子抬到谭家,黑夜里路不好走,几个长工又磨磨叽叽,不远的一段路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导致可怜的光头男人稀里糊涂地就这样被闷死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光头男人衣衫不正,紧闭双眼,谭百万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清楚这下把事闹大了,二女儿没找着,却从寡居的大女儿家抬来个死人,让他顿时头冒冷汗,心如铅坠,天都快塌下来了。自己干的荒唐事,逼得小女儿与人私奔,无法给袁家人交待,这就够丢人了,现在又从寡妇大女儿家弄来个死了的男人,这让本来就很可怜的大女儿怎么活人?万一她脸面上抹不开寻了短见,岂不是我这个当爹的活活要了她的命?造孽啊!我怎么尽干这种无因妄涎的事啊!喟然长叹中,猛地意识到眼前的死人才是最要紧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瞒是瞒不住的,大女儿村里的好几个人看见过他,还有他的长工抬着柜子,有人还跟他说过话。对了,那几个长工,得赶快封住他们的口,不能让他们把这事当成大新闻见人就说。
谭百万给几个长工每人给了些钱,并许诺年底再多给三个月的工钱,几个长工知道东家误打误撞,莫名其妙地摊上了人命案子,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手拿现钱,年底还能多得工钱,自然高兴,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东家你放心,我们绝不透露出去半句。
谭百万的老婆吓得瘫在地上,半会回不过神来,被佣人扶起来搀到屋里,躺在炕上,低声哭泣。
谭百万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转磨。看地上的光头青年一眼,就心惊肉跳一次,这森怪怪的死人往哪处理才好呢?
幸亏是晚上,黑夜能掩盖掉许多白天掩盖不了的东西。
但是,眼看夜越来越深,谭百万还是没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他快绝望了,有点灰心丧气,决定第二天报官投案,一切听天由命吧!
“东家,唉声叹气顶不了用,快想个办法呀!”一个长工对谭百万说。
谭百万苦笑一声说:“哪有办法可想?实在想不出来个好办法啊!不行就报官吧。”
“东家你还是再想想吧,报了官你和大小姐都脱不了干系。”长工又说。
谭百万点了点头,觉得长工说的对,又开始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想啊想啊,想得他头昏欲裂,心堵眼黑。
突然,他脑光一闪,停住转圈的脚步,仰起头望着星光灿烂的天空,一弯明月刚悬在院外的柳树梢头,一个好办法渐渐在脑海里清晰明朗起来。
谭家大院里突然热闹起来,亮起灯火,人声嘈杂,还有时断时续的哭声。村里没睡着的人听出来了,那哭声主要是谭百万老婆的。
乡下天黑的早,人们睡的也早,几个长工忙进忙出,挨门挨家告知,谭家的二女儿谭明月突然暴病身亡,他们代东家央求坊当邻居村里乡亲们,去谭家院子帮忙搭置灵堂,处理后事。
漆黑寂静的村子,一家接一家的灯光亮了,听到长工们的告知,村民们脑海里首先映出的是谭明月那如明月般的脸蛋,那丫头嘴乖面甜,灵秀活泼,在村里人的面前不摆有钱人家小姐的架子,很招人喜欢。接着是共同的疑问,明天就要出嫁,怎么今晚突然就死了呢?
谭家的喜事变丧事,让村民们一时转不过弯来,怀着好奇的、疑惑的、同情的、惋惜的,觉得新鲜的、胡猜乱想的、幸灾乐祸的复杂心情,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穿衣下炕,纷纷拥进谭家大院。
在长工们挨家挨户告知村民们之前,谭百万指挥家人快速地脱下光头男人的衣衫,换上二女儿的嫁妆。嫁衣虽然小,因是棉的,紧绷在光头男人的裸身上,又平躺着,还是能勉强凑合。女人们给光头男人化了妆,戴上婚帽,脸上盖块绸布。长工们在院子里放两条长凳,卸下一扇门,放在长凳上,再把穿戴化妆好的光头男人抬到门板上,拿快白布从头到脚盖严实。做完这一切,谭百万对女人们说快哭!快哭!哭出声来,哭声越大越好!几个女人干嚎了几声就咽下了音息,心中无悲痛,哪能真切的哭出来?
谭百万的老婆却放声大哭,哭的凄凄惨惨,悲悲慽慽,她是为大女儿的不幸遭遇和日子的艰难伤心而哭,同样是女人,她当妈妈的理解大女儿的难处,正是好年纪,丈夫短命,嫁人不易,独守空房,寂寞难解,偷个人吧又被自己的爹爹误打误撞堵在家里。也为小女儿的婚事和私奔出去滇沛流离的忧愁而哭,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私奔出去不知要受多少苦难,当妈妈的免不了牵肠挂肚,担惊受怕。更为丈夫的任意枉为愚蠢至极而哭,这个老不死的,非要拆散小女儿的娃娃亲婚约,嫁给那个袁家的二流子,逼得女儿选择了私奔,私奔就私奔了吧,给袁家说明情况,退了彩礼,赔理道歉不就完事了嘛,非要到大女儿家找小女儿,要找的人没找到,却抬回来个死人,事情越闹越大,竟然想出这种荒唐的法子来瞒天过海,她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悲痛,好像小女儿真死了似的。
谭百万见布置的差不多了,老婆哭的那么伤心,院里躺着个死人,还挺像那么回事,有了几分丧事的氛围,吩咐长工把屋檐下挂着的几盏灯摘下来弄灭,以免灯太亮了被眼尖的人看出破绽,然后催他们赶快去挨家挨户敲门告知。
看着出了院门的长工,谭百万长吁一口气,心下略宽,对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办法满意极了。
把光头男人装扮成二女儿,明天袁家来要人,就说二女儿突然得暴病死了,袁家这头就可交待过去。跟祁家小子私奔的事也会成为谣言,而且会终结于此,再不会丢人现眼了。大女儿耐不住寂寞,不守妇道跟人私通的丑事也掩盖住了。关键是这具尸体,明天尽快买口薄棺,抬出去埋了,死无对证,自己的过失也洗脱干净了,哈哈,绝了,一箭四雕,天下恐怕再没这么好的计策了。
谭百万正自得意,看到院门里陆续有乡民进来,马上收起得意之色,快步走到停放尸体的门板跟前,坐在凳子上,换作萎靡不振、痛心欲绝的样子,时不时用衣袖擦擦眼角。不一会,院里挤满了人,不断有人到他跟前安慰他,节哀吧,不要太伤心了!他也一一还礼,脸上努力挤堆出悲伤的样子。
女人们围在谭百万老婆的身边,有的重复着安慰的话,有的不断夸着谭明月的好,有的陪着掉眼泪。
人多出效率,虽然大多数村民手捂在棉衣袖筒里,在冬日的寒夜里发抖观望,但还是有一些人用木杆搭起架子,蒙盖上白布,一个很像样的灵堂很快就布置好了。灵堂前点起白色蜡烛,烛光左右摇摆,往上飘着缕缕丝丝的黑烟,灵堂里门板上躺着的死者影影绰绰。
死者为大,有人想进到灵堂,揭开蒙在死者脸上的绸布,想看看遗容,谭百万总是以小女咽气时痛苦之极,面相难看为由委婉地推辞拒绝。
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谭百万站起身来拱手说:“谭某衷心感谢大家来帮忙,夜深了,大家回去睡觉吧,明天的事还多呢,少不了还得请大家继续帮忙。”
话音刚落地,灵堂里的死人突然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左右看看,一把扯掉身上盖着的白布,从门板上跳下来,朝院门奔去。
“死人跑啦!”
“诈尸了!”
有人惊呼,目瞪口呆的人们炸了锅,乱叫乱窜,死人却趁乱几步跨出院门,消失在如墨的黑夜里,很快不见了踪影。
9
谭百万招供到这里,县衙大堂上的人个个听得毛骨悚然,半会无人出声,沉浸在他扑朔迷离恐怖吓人的供词中。
明君堂首先回过神来,阴沉着脸问:“野风坡井里捞出来的那个和尚,就是诈了尸的光头男人?”
谭百万嗫嚅着说:“应该就是,因为他在郭老汉的家里换过衣服。”
“那,院子里那么多人,就没人认出来那不是你的女儿?”
“大人,因是晚上,死人身上穿着小女的嫁衣,脸上又化着妆,戴着婚帽,当时在场的人都以为是小女谭明月。”
“那和尚是被谁杀死的呢?”
“大人,这个,这个小民就不知道了。”
明君堂沉吟着陷入深思,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弄清了和尚所穿婚衣的来历,郭老汉没说假话,忧的是几天东奔西跑,熬心费力审来审去,到最后仅仅审出了谭家的一段丑事,和尚被谁杀死的还是无着落,这让他心绪不宁,烦躁起来。杀和尚的凶手找不到,这个案子就不能了结,案子了结不了,郭老汉、谭百万及一干牵扯到此案中的人就不好处理。
沉思了半会的明君堂突然眼皮一翻,喝令谭百万接着招,谭百万委屈的裂着嘴,恐慌地磕头作揖求饶:“大人,小民该招的都招了,您还让我招啥呀?小民实在没招的了!”
“大胆!你既然能编造出你女儿死了,诈尸消失了,结果却好好的活着,难道不会把杀了和尚的罪行掩藏起来蒙骗本县?来人!继续打!”
谭百万磕头如捣蒜,“大人,求求您放过小民吧,小民实在冤枉啊!大人您想,小民所住永丰村离野风坡隔着好几个村子,小民不可能跑到野风坡去杀和尚啊!”
明君堂不为所动:“你难道没有尾随和尚到野风坡,趁其不备杀了他?”
谭百万哭声都出来了:“大人啊!诈尸后小民吓得瘫软在地,一步也没离开过家啊!”
明君堂虽然审着谭百万,但对他的怀疑在一点一点褪去。在谭家大院,那么多的村民众口一词的证明了诈尸的经过,只不过没看出来死了又活过来的不是谭明月。乡下人迷信,亲眼看见夺门而出的死人穿着新娘子嫁妆,认定谭明月死了诈尸也在情理之中。谭百万跟和尚无怨无仇,把在柜子里闷死过去的和尚装扮成他的女儿,让长工们叫来村民们,目的就是让他们证明,自己的女儿确实死了。本想第二天埋了,两个女儿一个私奔,一个偷人的丑事就掩盖住了,和尚被闷死也就白死了,谭百万也无需担责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和尚被摆放在院里,冷风吹拂,透过气来,竟然又活了。好在他怕被人认出来,或是被村民们纠缠,趁乱夺门而出消失在黑夜里,这也符合谭百万的心思,埋了是一劳永逸,跑了也能免除后害,他无理由把和尚追到野风坡杀了。
明君堂又烦躁起来,推来断去,到底谁是杀死和尚的凶手呢?
本来是一件杀人案,却牵扯出来谭百万悔婚、小女儿私奔、大女儿偷人、闷死和尚、移花接木、换装假扮、死而复活这么多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离奇复杂的情节,几天过去,县城里、四乡八镇很快传的沸沸扬扬,也惊动了明君堂的上司,上司对这个案件很重视,限令明君堂三天查出凶手,明君堂心急火燎,废寝忘食,苦思冥想,却束手无策。
三天很快过去,案件毫无进展,明君堂迫于压力,想来想去,又想到了郭老汉。
和尚被杀前,唯一见过他的人是郭老汉,还借给他衣服,新娘子的嫁妆也在郭老汉家,郭老汉的嫌疑最大。
按常理说,郭老汉老了,怎么能杀得了年轻力壮的和尚?再说又是在另一个村子里,大清早的一个磨豆腐的老汉,把年轻和尚杀了再丢进井里,怎么也说不过去,但明君堂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不被问责,为了仕途,狠下心来,把杀人凶手的罪名硬扣在了郭老汉的头上。
可怜郭老汉因一点善念,救人于情急之中,却稀里糊涂地招来了牢狱之灾,杀身之祸。他的卧病在炕的老妻听到消息后,没熬过寒冷的冬天,静静的死在了豆腐坊旁边的破屋里。
一个能吏可救人于水火,而一个庸官却能误人性命。
明君堂终于松了一口气,轰动一时的和尚被杀案就这么在他的手里结了案。
过了三年,这个西北小县城里换了个新县长,新县长是个南方人,名叫倪登瀛。他先不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而是吩咐手下在老馆子摆上酒席,把当地的乡绅名辈们邀请来,交流认识一下。
新县长从手下人处了解到,本县若论文才,首推南太爷。论钱财,苏掌柜第一,至于谭百万一类的乡下财主,不值一提。
新县长叫人拟了个名单,分头送去了请柬。
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谦和对乡绅的尊重,新县长早早来到老馆子迎候。
比南太爷年长几岁的苏掌柜先到了,这让新县长为难。他喜文爱墨,主席本来是让南太爷坐的,可苏掌柜是当地首富,偏偏先到。坐在次席,自己于心不忍,恐他也不满。
犹豫一会后,还是把首富让到主席位上。
南太爷赴宴,向来是磨磨唧唧,怎么着也得比别人迟上一刻。
他喜欢进门后一桌子人齐刷刷立起,向他拱手问好,他也揖让着坐到上席的那种感觉。
但这次他失算了。
虽然他不慌不忙,迈着八字步,进门后一桌子人跟以前那样齐刷刷站起,向他拱手问好,新县长更是离开坐席迎着他前走了几步,对他表示出的热情和尊敬让他心里透着舒服,但坐下来心里就不痛快了。
不痛快的感觉裹胸缠肺,慢慢变成了闷气。
苏老不死的竟然坐在主席,见自己来也不谦让一下,你不就是有些臭钱嘛!牛逼啥?
这个新来的南方蛮子竟也不识好歹,让我坐在了次席,他竟然也坐在了次席。
苏老不死的何德何能?竟敢坐有我南太爷在场的主席,而且还大刺刺的稳坐在那,心安理得,好像他应该坐那位子。
大家有说有笑,南太爷眉头紧锁,不言不语。
倪县长暗暗地观察着南太爷,心里明白了几分。
不就是宴席上的一个座位嘛,有那么计较吗?况且本县都在次席坐着,难道你比本县更有资格做那个位子?
倪县长虽然对南太爷有了看法,但不动声色。
菜上齐全,酒未过三巡,倪县长的开场白刚落地,南太爷哈哈大笑三声。
众人惊诧,停杯齐问:“为何狂笑?”
南太爷摇头晃脑:“我为人的五官而笑。”
众人不解:“五官有何可笑?愿闻其详。”
南太爷捻着黄白胡须:“人之五官,各司其职:眼看,眉保,鼻嗅,耳听,口说或吃。在相学上,分别被赋予一种官名,耳为采听官,眉为保寿官,眼为监察官,鼻为审辨官,口为出纳官。”
众人听出点意思,皆附和而笑,竖指点赞,苏掌柜更是白胡子飞扬乱颤,笑声最响。
倪县长冷眼静看,觉得南太爷话没吐完,必有下文。
果然,南太爷停顿一会,吃几口菜,嗞一口酒,又晃头摇脑:“其实,这些都不值笑,我可笑的是人的额头。”
众人茫然,齐盯着南太爷,静等下文。
南太爷又哈笑三声:“人的额头在五官的最上面,占着最好的位置,却不起任何作用,简直就是一堆死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众人跟着哈哈!有醒过腔来的,把目光投在苏掌柜的脸上。
苏掌柜哈哈了半截,转过弯儿来,一股火从脚底腾地窜到脸上,红的差点着了,几次想恼羞成怒,一想是新县长的宴席,硬生生把火按回了肚里。
南方来的新县长睥睨一眼南太爷,到宴席结束,再没拿眼正视过他。
又一日,倪县长和随从游览城区,体察当地的风土人情。至东门外,脚步钉在一户民院前不动,眼睛被院门上的牌匾粘住,嘴唇一动:“这家姓王?”
“县长大人你咋知道?”随从暗惊。
“是个皮匠?”
“是啊!大人您刚来小县啊?”
“这门匾是新立的吧?他干皮匠有二十年了?”
随从越惊:“是去年立的,听说王皮花了好多银子。这王皮经营皮匠,算来应该有二十年了吧。不是,大人,您从南方刚来小县,今天才出衙门,这院门前也是刚刚经过,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新县长笑:“是这块牌匾告诉我的,牌匾上写着呐!”
随从才不信,揉一揉眼,到院门前抬头仔细看了又看,匾上就两个大字啊!哪有县长说的那些字?
“县长,匾上就两个字啊!”
“那是两个什么字?”
“玻蘭啊!”
“这不就对了嘛!把这两个字拆开拨烂,不就是东门王皮二十年么!呵呵!”
“啊?” 随从望字琢磨了一会,还真是那么回事。
“这匾谁题的?你知道吗?”
“好像是南太爷题的。”
“哦!”倪县长心里一动,看来这个南太爷不简单,怪不得那次宴席上那么自以为是,居才自傲,本县那天小看他了,看来以后有什么难事,还得请教于他。
10
新县长倪登瀛在灯下翻阅历年旧案卷宗时,和尚被杀案引起他的注意,仔细看了几遍,发现存在很多疑点。
郭老汉虽然给和尚借过衣服,但他在另一个村子,不可能追到野风坡杀了和尚,这是其一。
郭老汉年老体弱,若杀和尚并不是件轻松的事,需得费些周折,现场不可能留不下痕迹,这是其二。
郭老汉杀了和尚,还丢进井去,说明井旁就是第一现场,若在别处杀了,凭他之力是无法把一个青壮年的尸体弄到野风坡再丢到井里的,这是其三。
验尸记录中,和尚的后脖子伤口显然是一招毙命。凶手一定是手段利落的人,郭老汉并不符合这些条件,这是其四,这一条最让人怀疑。
郭老汉杀人的动机是什么?这是其五,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
倪登瀛把这些疑点列出来,仔细琢磨了几天,仍找不到突破口,叫来当年跟随前任明君堂办过此案的几个衙役、仵作、书记员等,细细询问,虽然回答的跟案宗里记录的差不多,却越发引起了他的怀疑。
疑点是明显的,但凶手究竟是谁,倪登瀛也觉得无从下手查访。前任虽然结了案,但显然把罪名强加给了无辜的郭老汉,他为前任的荒唐和草菅人命愤慨,也为郭老汉的冤屈痛心。
愤慨痛心之余,倪登瀛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案子翻过来,但经过好多日子苦苦思索,还是确定不了该从哪里下手查访。
忽一日,他想起了南太爷,那个自以为是倨才自傲的老头胸藏诗书,博文饱学,字也写的好,又是本地人,向他请教请教,说不定对自己有所启发。
倪登瀛立即派人去请,南太爷一听新县长请他去县府叙话,心里喜滋滋的,当即随着来请之人来到了县府。进了县衙,夸张地迈起八字步,四不平八不稳地晃到新县长的客厅,倪登瀛毕恭毕敬地把他奉为上座。两个人客气的寒暄一阵,话题逐渐转入正题。
“老先生是本地人,可曾听说过本县三年之前的一个案子?”倪登瀛轻言慢语的问。
南太爷呷一口茶,不紧不慢:“县长大人所问的可是那个和尚被杀之案?”
“正是。”
“县长大人何故对这个旧案有了兴趣?”
“只因前几日翻阅一些历年案宗时,发现此案有几处疑点,百思不得其解,这几日困扰于心,故向老先生请教。”倪登瀛拱拱手。
“县长大人发现了什么疑点,能否告知老夫,老夫愿闻其详。”南太爷也拱拱手。
倪登瀛把心中的疑问逐一说了一遍。
南太爷沉吟一会,端起茶碗轻啜一口,慢条斯理地说:“老夫平日沉浸于读读书,写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三年前的那桩案子,老夫倒是略有耳闻,说是东乡头坝村的一个磨豆腐的老汉,跑到野风坡把个年轻和尚杀了,还丢到了井里,老夫当时也没多想,只是觉得一个老汉能把年轻和尚杀了有点奇怪。”
倪登瀛轻轻拍了下桌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略微有点激动:“正是这些有悖常理的疑点,本县认为郭老汉是冤屈的,杀死和尚另有他人,县府前任结案草率。”
南太爷长眉耸动,撕心裂肺地咳嗽一阵,抿口茶润了润嗓子:“县长大人要翻此案?”
“正有此意。”
“你就不怕得罪你的前任?听说他现在可是你的上司!”
“不怕。若怕,就不惹这个闲了。”倪登瀛斩钉截铁。
“敢问县太爷,您翻案只是为了这些疑点,弄个水落石出吗?”
“不光是为了这些疑问,郭老汉一个穷磨豆腐的,无钱无势,被稀里糊涂地顶罪冤屈而死,实在有违天理,我要还他一个清白,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佩服!佩服!老夫由衷的佩服!县长大人敢于得罪上司,旧案复查,伸张正义,实乃我们小县百姓之大幸也!”南太爷竖指夸赞,起身给倪登瀛鞠了一躬。
倪登瀛赶紧还礼:“惭愧惭愧,只是不知从何下手查访,所以请来老先生请教,您是本地德高望重之士,熟悉本地的风俗民情,恳望老先生指点迷津,启示一二。”说罢再一次拱手。
南太爷拱手还礼说:“承蒙县长大人器重,只是老夫并不尽知此案详情,可否让老夫研究研究案宗?”
倪登瀛说:“当然可以。”
命人取来案宗,倪登瀛接过来,双手递给南太爷。南太爷接过案宗,凑近细看。
倪登瀛端茶慢饮,静静地再不说话。
南太爷把案宗看了一遍,刚欲说点什么,又仔细看了一遍,抬起头来,捋了捋黄白胡须,缓缓地说:“此案正如您所说,关键之处是没查出杀害和尚的真凶,郭老汉只是被顶罪,但凡事必有源头,以老夫看来,查出真凶并不太难。”
倪登瀛忽起站起来:“请老先生快快明示。”
南太爷接着说:“和尚是在野风坡的井里发现的,您的前任顺着和尚身上的衣服查下去,结果查出了一大堆跟和尚有关的细枝末叶,并没把重点放在发现尸首的地方。”说罢又品起茶来。
倪登瀛心说这老夫子说话没个痛快,说半截留半截,跟上次宴席上暗讽苏掌柜时判若两人,刚想催促他接着说,南太爷却问:“县长大人去过野风坡吗?”
倪登瀛一怔,忙说:“上任不久,尚未去过。”
南太爷呵呵笑着说:“县长大人应该去一趟,以老夫判断,和尚之尸在野风坡发现,又是天刚亮发现的,野风坡的人脱不了干系。”
倪登瀛心中一亮,对呀,和尚的尸首是在野风坡的井里发现的,应该先从野风坡村里的人查访,活生生杀死个人,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新任县长倪登瀛得到南太爷的点拨,心里有了方向,对查出真凶信心大增,尤其案宗里记录的和尚后脖颈的伤口很深,说明凶手是一刀毙命,手法利落,决定就从这些方面明察暗访。
倪登瀛南方口音重,不方便亲自察问,派出几个比较精明的手下,装扮成贩夫走卒,轮流到野风坡探查,叮嘱重点要打探村里是否有人是屠夫。
很快,手下报告说,野风坡村长安武元曾经是屠夫,长的魁梧,相貌凶悍,倪登瀛一听,心说这就对了,再联想到案宗记录里记着,这个村长吆喝村民们反复把井里的水往外挑,这也很反常,凶手必他无疑。
把安武元拘捕后,倪登瀛并不亲自审问,只是安排衙役们拷问,安武元虽人高马大,但经不住衙役们手段多样的折腾,终于招了。
三年前的那天清晨,安武元的老婆催他起来去挑水,他赖炕不想起来,被老婆唠叨咒骂得急了眼,就把老婆按在被窝里捶了一顿。老婆哭着下炕,衣衫不整地摔门而去。安武元拢拢被子,本想再睡一会,猛一想老婆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咋办?赶紧起来,顺手往腰里揣了把杀猪刀,到村子里寻找,心想找到老婆吓唬吓唬她。
不长的一条村街,不见老婆的影子,来到东头村口,看见一个光头小伙正在老井旁跟他老婆撕撕扯扯,以为是那光头小伙调戏她,顿时怒生胆边,抽出腰里的杀猪刀,几步跨到井边,朝光头小伙的脖后狠狠给了一刀,光头小伙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安武元一手按他的头,一手把他的一条腿提起来,推进井去。
倪登瀛听完,心下骇然,半会没吱声,这个安武元太凶残了,可怜的郭老汉啊!你真冤枉!
“他招没招光头小伙跟他的老婆撕扯是为了什么?”倪登瀛问手下。
手下回说,也招了,他老婆见他把光头小伙杀了还推到井里,急的直跺脚,说她大清早地被他打一顿,心一横不想活了,鬼使神差地跑到井边,想投井自杀,到井边才猛然想起村里不成文的规约,有想不开的事想寻死,宁可抹脖子上吊喝老鼠药,或者跳崖跳河,也绝不往井里跳。犹豫中趴在井沿上,瞅着井里映出的脸,泪水掉进井里,越哭越伤心,光头小伙来到身旁她竟毫无察觉,那光头小伙说了声“这位大嫂千万使不得,想开点”,就一把抱住她,她一惊,叫出声来,刚想从光头小伙的怀里挣脱出来,光头小伙却把她抱得越紧,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想开点”,她才明白他是以为她投井,在救她,使劲挣脱开,刚想说你多管闲事,我不投井,安武元就不问青红皂白给了他一刀,还丢进井去。
倪登瀛叹息一声:“唉!又是一个因一善之念,惨遭毒手的冤屈鬼呀!”
接着又问手下:“他没招吆喝村民往外挑水的用意?”
“也招了,说井边有他的大脚印,怕报官后官府来人勘察现场,发现他的大脚印,他说他的脚是村里最大的。让大家反复挑水往外倒,就是想把他的脚印踩没了。”
倪登瀛听完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心里暗叹:“这个安武元粗中有粗,他的脚印再大再明显,也经不住村民们围观和尚尸首时的踩踏,他是杀人心虚,欲盖弥彰。可是,明君堂却恰恰忽略了这些对破案有用的细节!”
倪登瀛仰起头来,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2019.12.12.夜 第三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