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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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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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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良人

 

  孙志明

      1

五一这天,本应是柳暗花明、草长莺飞的时节,丁亮趁着单位放假,乘坐长途客车从省城出发,一路向西。还没过乌鞘岭,阴沉的天却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大,寒冷得超乎异常。从省城出发时,天空虽不是很晴朗,太阳在云层里翻着白眼,但给人的感觉是暖暖的,没料到越往西走,天气会是这样。他从拉杆箱里取出一件衬衣,脱下西装,套在身上的衬衣上,扣好西装扣子,还是觉得冷,跟车里其他人一样,抱着膀子,发着抖。过了乌鞘岭,才慢慢暖和起来。

到了县城南关,再换乘通往乡村的公交车,还是向西。

公路边一个很小的村子,很少看见人影。父亲佝偻着腰在路边等他。

丁亮下车,父亲满是沟壑的脸溢着笑,使那些沟壑越深了,像是冬天成水好的地里的垄沟。丁亮鼻子有点酸,站着不动,假装举目四望,揉了揉眼睛。

东边阴云密布,天地连接,西面灰蒙蒙一片,大黄山似隐似现,南际麦田纵横,陌上微绿,祁连山已看不清楚。唯北方戈壁,裸露的石头亘古不变,枯黄中显绿的芨芨草,在风中虽迈不开步伐却在狂舞。

西装革履的丁亮,跟在父亲身后进了村子。回到老家,本应高兴才对,但他显得忧心忡忡。老家虽是一个小小的村子,但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使他的锃光瓦亮的尖头皮鞋不至于陷入尘土或是泥泞。丁亮崭新的西装和左手里提的大包小包,右手拉着的拉杆箱,在寂静的村子里显得有些孤独突兀。村子里的年轻人全都出去打工了。但凡在外面混的好的,有良心的,发达了之后,都会返回村子,把自个儿爹妈接了去。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不多的一些老人,也是整天窝在破败的老屋里不出来。偶尔天气晴朗的时候,拄着根木棍挪到村口南墙弯晒晒太阳,说说话。

经过一处破败不堪院门紧闭的院子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丁亮是放过羊的,对这种叫声再熟悉不过,这是羊的哀鸣。羊的哀鸣与其他家畜是不一样的,其他家畜的哀鸣是有些尖利的,有些嚎叫的,而羊原本那“咩咩”之音,有时如呼唤“妈妈”一般,在哀鸣之时,这“妈妈”之音更是凄切的令人心颤。

父母笑得合不拢嘴,给几个老人和小孩的手里塞着他从省城带回来的水果、点心,老人们满脸挤着感激的笑意,笑意扯着菜黄污黑的肉皮,沟壑一样的皱纹里夹着艰辛的泥土,干涸无神的黄眼珠不时扫一下丁亮油光发亮的时髦发型和脖子里扎着的领带,再瞅瞅他的没有皱纹的皮鞋,粗糙枯黑的双手摩挲一会他给父母买的新衣新裤新鞋,黄眼珠里的羡慕是那么明显,那么热切,这种发自内心不加掩饰的羡慕让丁亮心里一热,甚至有点感动。老人们干裂起皮的嘴唇嚅动着谢谢,用丁亮熟悉的方言乡音夸赞着他。

乡亲们夸他,不光是他的衣着鲜亮,给父母买的那些样式新潮,质地很好的衣服,最重要的原因是乡亲们从他的父母口里知道了他在省城混的很好,在一家银行上班,待遇不错,收入很好,夸他有大出息。

面对乡亲们的夸赞,丁亮的内心却泛着苦涩和酸楚。

老人们领着各自的孙辈们,陆续离开了丁亮家宽畅的新屋。丁亮吃过母亲做的他爱吃的饧面拉条子,一个人出了院门,向村外的田野信步走去。

正是午后,天上的灰云被风卷走了,太阳照在头顶,暖暖的,空气清新得使丁亮鼻翼翕动,猛吸了几下。风又吹来白云,舒卷自如,变幻莫测。田野里,树枝静悄悄的,只有叶子在轻风里低唱浅吟。田边沟旁小草丛里的马莲花,在阳光下昂首跳跃,绽放着微卑而不失纯朴的笑脸。老鹰在高空盘旋长啸。鸟儿们躲在树丛间打盹。蜻蜓在草尖上荡秋千。蝴蝶在花蕊间懒得动弹。只有那节节高鸟,不厌其烦地在田间地头,水湖草滩的半空,忽高忽低,垂直起落,鸣声嘹亮,向人们展示着它高超的飞翔技巧,或是向万物证明它的存在。南边祁连山如一抹黛云,飘浮在天际。

村外公路南边,有一片很大的草地,新出来的小草被上一年的枯草遮掩住,看上去还是一片黄色,好似初夏的原野保留了一块秋冬的样本。离草地不远的村子里寂静无声。跟上一次丁亮放暑假回来不一样的是,路边的房子墙刷的雪白,河西走廊特有的平房顶上,全罩上了灰色的轻钢条瓦,有了“人”字型的屋脊,远远看去像是白墙灰顶的江南村落,使人有种似曾相识但又不伦不类的错觉。进入村子,这些样板房难掩村子深处的残墙破屋。有的人家院门紧锁,无灯无火,显然无人。

刚才吃饭时,父亲告诉他,整个村子死气沉沉。往日家家炊烟,户户灯明,马嘶牛叫羊撒欢,狗摇尾巴鸡上墙的景象只能在梦里重现了。到了十冬腊月,打工的人们倒是回到家来,却不是赌博,就是喝酒,伴随着一些封建迷信大兴其道。

丁亮点一支烟,坐在草湖滩边的石头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思绪又是一阵纷乱,自责和羞愧裹挟着烦躁向他袭来。

省城的那份工作确实能让父母亲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这几年自己也给了父母亲不少钱,还清了他上大学时借下的债务,还盖了新房。父母亲和村里人只知道他在省城有份好工作,收入很高,可不知道那份工作是怎么来的。

从他考上北京工商大学金融学专业的那天,丁亮就暗下决心,大学里要比中学时更加刻苦学习,绝不能辜负了父母亲的期望。苦读四年,每天都是充满希望地盼着自己能出人头地,撑起这贫穷的家。可四年后,成绩优秀的丁亮走出校门后,却无法骄傲,取代他满怀希望的是迷茫和苦涩。怎么说呢,时代在变,命运也在变。要是前些年,他的文凭也许还有点含金量,现如今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普天之下尽是“博士到处走,硕士不如狗”的坚硬残酷现实,他手里的本科文凭,更是多如牛毛不值钱。他从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刻苦学习,成绩优秀。在大学的四年,父母在那几亩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种菜种粮,给人打工,借债挖窟窿才勉强供他毕了业,本想找份体面的工作,挣了钱回报孝敬父母,可随着投出去的一份份简历石沉大海,才发现自己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是那么的难!

一年后,在北京找不到工作的丁亮,无奈之下来到省城。从北京到省城,是一种退而求次的无奈之举。几个月过去,让他没想到的是省城也不好找工作,他心里窝了一肚子火。窝在出租屋里的丁亮,浸泡在极度焦虑和沮丧中。地上满是烟头,几摞大碗方便面空纸盒说明他已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父亲打来的,问他找到工作没有,他对着手机差点就哭出声来,但还是调整好语气,强忍着给父亲宽心,爹你放心,我的工作快了,快了!那段时间,父母亲也许料到了他的难处,隔三岔五给他来电话,除了问寒问暖,关心最多的就是他的工作。他除了安慰,就是敷衍。父亲每月还是按他在学校里的数目给他打生活费,但那些钱在校门之外明显不够花,他只能省吃俭用。

手机又响起来,他懒得接,肯定是父亲又想起了什么要给他叮嘱。人老了就是啰嗦,一次不把话说完,想起一处是一处。手机很固执,一轮铃声刚结束,又一轮接着开始,丁亮极不耐烦地划了接听键,却是在省城一家商业银行信贷科任职的学友。学友大他一级,跟他一个省的,比他早毕业一年,两个人在学校时走动的勤些。学友问他找到工作了没有,他有气无力的回说没有,学友说别再唉声叹气了,振作起来,收拾得精神点,明天我带你去我们行,给你介绍我们的副行长辛玉强,他跟你是老乡,也许能解决你的工作。丁亮一个蹦子跳起来,激动的心快跳出嗓子眼。

让丁亮没想到的是,四十岁左右,脑门闪着油光的辛玉强不但跟他是一个省的,而且也是银河市人。是一个高大而且倨傲的西北男人,只是那双眼睛在宽大的额头下,不大不小,距离凑的有点紧,下垂的两个眼袋像打成两半的鸡蛋壳,让人看着不舒服。他边翻看丁亮的简历边跟他聊着,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丁亮的心里敲鼓似的,不敢大气出声。老乡见老乡,既没有两眼泪汪汪,也没有背后给一枪。辛副行长对丁亮这个小老乡格外优待,甚至在行长面前推荐。没几天,丁亮就接到通知,被信贷科录用了。

丁亮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又勤快又机灵,办完自己的事情后,他还会去帮辛玉强跑跑腿,处理点私人琐事。他感觉到辛副行长经常用赞许的目光关注他,这让他越发勤快,勤快到连自己也觉得有时候纯粹就是在献殷勤。同事们看他时眼神怪怪的,他不由得会脸红。连介绍他跟辛副行长认识的那位学友,对他的眼神里也透着不理解的嘲讽。但随着辛副行长对他的赞赏越来越多,他逐渐适应了那种眼神,有时甚至飘飘然起来。

2

虽然他能力不错,但做信贷业务,最关键的是要有人脉。可丁亮在省城举目无亲,哪来的客户,而且还得是优质客户?

丁亮租住的房子在省城的红山根,后面是高高的兰山。下班后挤上公交车,满眼是滚滚的车流。下了公交车,他穿行在人行道上,不断地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擦肩而过,可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丁亮心里明白,大街上万紫千红,虚幻莫测。万物是演员,是明星,更多时侯是观众。看着兰山那么高,是人太渺小。大地上路那么多,没有一条总是直的。弯路再多,最终是为了到达。仰望天空,一眼就够了,再怎么望,也望不穿苍穹。

下雨了,宽畅的街道越发宽畅,街边的花朵越发鲜艳。人行道上的行人,行走的姿势跟平时有了明显的区别,再怎么从容,却失去了往日的那份气定神闲。

清晨,红日被烟尘雾气遮挡得只剩个白圈。拖拉机拖拉着垃圾,骑行在马路中间的虚线上,后面的车辆不敢从两边超过。骑电动车的女人们,包裹得一寸皮肤也不让太阳直射,也不让一滴雨淋着。自行车不紧不慢,穿插在车辆的左旁右侧。洒水车唱着轻快的歌,浇灭着地表之火。隔三差五的阴雨天,像是天空打开了花洒,沐浴洗涤着城市的万物,但同时也造成了新的污浊。环卫工仔细地扫除着烟头、树花和落叶。市场上的小贩和农夫,摆着的蔬菜和瓜果,在他们眼里,是各种颜色的整钱和零角。各种叫卖声,已被电喇叭代替,此起彼落。

这个城市的主人,不管阶层有别,朝出晚归,都在积极的奔波。大街上每天看见的,未必全是上流,但绝不是下流,他们是顶天立地的主流。城市的一切,就是人们全部的生活。

傍晚,天空挂着灰色的云层,西风阵阵,却吹不散厚云。夕阳在云缝里拚命挣扎,斜射着灰黄色的微弱光线。

人们急着回家,就像快速流动的河流。丁亮觉得他就是这河流里的一条小鱼,不,可能连条小鱼都不是,最多也就是一条小虾,不不不,连条小虾也不是,充其量也就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一滴经不住风吹日晒的小水珠儿,也许这河流里的其他水珠都有个归宿,而他,只能随波逐流。那间破旧的出租屋,只能是他漂流途中的落脚点。

刚到出租屋门前的丁亮,突然接到了辛玉强的电话,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一家火锅店来。丁亮不敢怠慢,打的很快赶到。原来,辛副行长正与小三吃饭,突然接到老婆的电话查岗,他说行里新来的一个小老乡请他吃饭。老婆问就你两个?他说小老乡带着他的女朋友,老婆半信半疑,说正好也想吃火锅,一会就到。偏偏这火锅店离家又不是太远,情急中想起了丁亮,让丁亮赶过来和小三扮演成恋人应付一下老婆的检查。丁亮一听怔住了,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干过,怕干不好,也扮演不像。大学四年他埋头学习,连一次恋爱也没谈过,突然之间跟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扮演恋人,心里别扭不说,当着副行长的面,万一露了破绽,搞砸了咋办?犹豫中看了一眼妖娆的小三,刚欲推辞,小三白了辛玉强一眼,怕老婆还出什么轨!我闪!辛玉强假装很生气,压低嗓音吼道,你给我安稳坐着,我净身出户了可给你买不了那么名贵的包!

两个人你一句他一句,丁亮插不上嘴,不一会儿,何冬诗就到了。丁亮顾不上说出推辞的话来,先救场要紧,赶紧嫂子长嫂子短,鞍前马后地服侍,大献殷勤。小三虽极不情愿,倒也知道分寸,跟丁亮配合的恰到好处,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总算顺利地帮助辛玉强闯关成功!

第二天,辛玉强单独请丁亮喝酒。几口酒下肚,辛副行长表情痛苦,大吐苦水,小老弟啊,你有所不知,你嫂子心眼比针尖还小,我活得跟犯人一样啊!

丁亮有点讨好地笑说,既然嫂子看得紧,您收敛点不就没事了嘛!

辛副行长嘿嘿笑出声来,老弟啊,你老哥我别无爱好,唯对漂亮女人最感兴趣,不瞒你说,你老哥我好这一口。时光不饶人啊,我过四十了,家庭金钱权力都有了,心里面再也无啥大的追求,及时行行乐吧!

丁亮闷一口酒,心想人们都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自己大学四年,连名符其实的恋爱都没谈过,只为不耽误学业,找份好工作,将来能出人头地。听辛副行长刚才说的话,他有点怀疑自己的坚守是对还是错。

他欲言又止,辛玉强假装没看见,各有各的难处,不是谁都轻易流露,就算和你是生死之交,也未必需要全部倾诉。再说了,有些时侯说是说了,但也只是情绪流淌,发发牢骚,犹如银河直下三千尺,或者是小溪潺潺而流,其实并无多大用处。

这事儿可千万要帮我保密。兄弟,哥哥我的家庭和前途,可都掌握在你手里了。辛玉强拍了拍丁亮的肩膀说,丁亮恭敬而又拘谨地点头。

来,喝酒,别再说那些丧气的话。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难关,除了自己。就说你,找个好工作不容易吧,现在可以说刚迈上道,以后的路还长呢。这个行里只要有我在,工作上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辛玉强的眼神有点玩味。

丁亮心里虽有些局促不安,但面对顶头上司,必须得拿出专注的态度倾听,脸上显出了既有同情上司,又有受宠若惊而不是厌烦也绝非麻木的神色,然后使劲点了点头,跟辛副行长碰了一杯。

在结束了对丁亮来说漫长而低沉的酒局后,和辛玉强告别。他不想打的,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他不胜酒力,走的摇摇摆摆。刚才辛玉强说那番话时,他心绪乱飞,脸上虽没流露出来,但心里早已花儿怒放,是啊,自己在这个省会城市举目无亲,又来自贫困的农村,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幸亏能得到副行长的赏识和提携。真如刚才他说的,只要自己勤奋努力,有他帮着,何愁没有好的前程。

好心情带动他的脚下轻快,不再踉踉跄跄。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几个嗝,酒去了大半。如果当初没有学友的介绍,他就没有机会跟辛副行长认识,跟辛副行长认识不了,就没有他今天的工作,自己就还在灰心丧气的失意中四处碰壁。路在脚下延伸。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城市的霓虹灯发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绚丽多彩,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让人心跳加速的音乐声在夜空中飘荡,疯狂的,轻柔的,一段路跟一段路不一样。

其实啊,帮副行长解围并为其保守密秘算不了什么,人家既然叫来我和他的情人假扮恋人,就是信得过我,不把我当外人,我还有什么忑忑忐忐呢!他走累了,找了条街边长椅坐下。他前面,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那餐馆靠街的一整堵墙全是透明的玻璃,华丽的枝型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在丁亮的醉眼朦胧里,整个餐馆像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穿着华贵的客人则像是一群多彩多姿的观赏鱼。

自那以后,只要有业务饭局,辛副行长都要带上丁亮,并将他介绍给在座的朋友,这是我的助理,也是我小老乡,大家以后有银行方面的业务,别忘了照顾我这小弟啊。几次下来,饭局上认识的人,真的以为丁亮是辛副行长的助理,给丁亮带来不少业务。充满了感激之情的丁亮,觉得遇上了贵人,只恨自己没有能力和机会报答恩人的这份情谊。

在辛玉强的帮助下,丁亮的收入连跳两级。短短两年多时间内,他不仅还完了助学贷款,还帮家里建了新房。

辛副行长当然也不闲着,隔三岔五让丁亮用自己的身份证替他去宾馆开房,方便他和情人幽会。每次辛副行长与情人幽会,丁亮都毫不犹豫,开好房等在酒店大厅,为辛副行长通风报信。那段日子,随着辛副行长常带不同女人进出高档酒店,丁亮的业绩也蒸蒸日上,还一跃成为销售组的小组长。

工作稳定了,经济上不再窘困,丁亮把红山根的出租屋退了,在离单位不远处租了套单身公寓,各种设施齐备,环境也幽静。虽说租价贵很多,但他现在能承受得起。

刚搬进去的那晚,他躺在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其妙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还飘了几缕梦影,梦影里有模糊的女人裸体,但很快又意识到其实是醒着的,好像有一根筋被什么人拽着,不让他进入梦乡,但这个女人是谁,他想不出来。

细想这一阵并没什么烦心事,工作上有辛副行长帮助,加上自己的努力,正在风生水起。住到这么好的公寓里,本该惬意地倒头大睡才对,怎么会心绪不宁睡不踏实呢?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好长时间没下过雨了,那种暗夜里无边的雨声,更让夜晚显得万籁俱寂,深邃不测。白天无论有多少烦乱悲欢,夜晚总是这样宁静,让睡不着的人,很容易触到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丁亮不禁哑然失笑,感情的压抑到该释放的时候了,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压抑的大久了。

丁亮自诩自己没有什么别的长处,唯一一点就是在学校里对自己的专业钻研的踏实,在工作中经人稍加点拨就能心领神会,业务工作得心顺手。在感情方面,他始终坚持与人相处的时侯懂得撑握分寸,恰到好处的距离是人与人之间友谊长久的保证,这也是他在大学四年没和任何一个女生谈过恋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本来人就是孤独的东西,不能像草和草那样,相互之间总想要紧挨在一起,以为这样就能抵抗寒冷,殊不知冬天一来,它们就成片死去了。就算它们在夏秋茂盛时,牛羊驴马们吃草也喜欢吃茂密的。人们割草也一样,不爱割稀稀拉拉的。

3

行里新招聘来一群实习生,丁亮的眼睛被其中的一个女孩粘住,稠密的无法挪开。女孩长的不是有多漂亮,但气质干净清新,身上有一股南方人特有的灵秀气,他看着格外顺眼。尤其那清澈如水的眼睛,让他心里分外疼惜,心底老升起要呵护她一辈子的念头。不太漂亮不要紧,关键是看着心情愉悦。若是娶个美女回家,本身就是高危行为,就是个潜在的事故苗子,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女孩勤学好问,常跟丁亮请教一些业务上的事情,丁亮巴不得呢,看着女孩笑,很诚恳地教她拜访客户的经验。女孩有时也会抬起头来冲丁亮笑一下,眼神很亮,带着一股南方的水气。丁亮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像烙铁,烤的女孩脸红,低下头抿嘴偷笑。

丁亮不放过任何一次跟女孩交谈的机会。跟女孩谈话的时侯,真的就是在交谈,不像那些敷衍了事的其他女孩,所谓的交谈仅仅只是说话。在交谈中丁亮得知,苗可可跟他一样,都是清贫农家出生的孩子,这正合他的心意,穷苦家庭出来的孩子会过日子。女孩的母亲在女孩大二时查出患了乳腺癌,一直在保守治疗。她大学时就在外兼职,不仅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生活费,还常寄钱回去给妈妈治病。这让丁亮越发对这个女孩增添了几分敬意。

三个月的考核期很快到了,在丁亮或明或暗的帮助下,苗可可顺利通过考核,被行里临聘了。当晚,苗可可请丁亮和几个同事出去吃宵夜。吃着喝着,大家都松驰了,丁亮拿筷子给苗可可夹菜,那动作很像是她的哥哥。苗可可有一点儿酒醉的感动,好像是背井离乡多年之后,在一个热气腾腾的饭桌上突然遇到了自己的亲人。但是感动归感动,苗可可始终还是用挑剔的目光掂量着丁亮,带着那种出身于卑微家庭,似乎对不幸早有准备,时时处处都谨小慎微的神情。与丁亮的志得意满比起来,她显得过于柔弱和稚嫩。

那天晚上两个人喝的都有点大了。丁亮送女孩回宿舍,俩人仄仄歪歪地走回去,在宿舍楼下不约而同的停下了。那晚有月亮,也有从黄河里吹过来的凉风,是个好日子。丁亮的目光有点歪斜,心情也一样,话也挑明了,反正已经是反正了!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为自己这种邪恶的想法暗暗兴奋。女孩不解地看着丁亮,但也知道再往前走意味着什么。他继续试探,告诉她我一个人住,一直是,总是。女孩揽住丁亮的腰,夜色和酒精很快就把他们两个人的感觉勾兑在一起,对视的眼神凝固得化解不开,两个人情不自禁地调到了一个波段上。女孩虽眼神迷离,口里却吐露真言,妈妈病着,我现在一点谈恋爱的心思也没有,等弟弟读完大学再考虑终身大事吧。

女孩说完,抬头仰望星空。丁亮突然发现,女孩的眼神那么深邃,不单单是眼睛外部的轮廓,更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伤感和思念,这是一种经历过沧桑的眼神,也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神,更是一双吸引异性的眼神。她的这种深邃的眼神,加上偶尔流露出的或成熟或思索的神情,简直就是男人的杀手。

丁亮营造出来的激情氛围,顿时灰飞烟灭。内心奔腾的千万匹野马,垂头收蹄,静了下来。

可可,我尊重你的决定,反正我们在一个单位,几乎天天见面,我等你两年,你也安心把自己份内的工作做好。也给我两年时间,我若出人头地了,一定让你过上幸福生活,不再这么奔波劳累。

柔柔的话音如夏夜里吹拂的清风,女孩把目光从星光璀璨里收回,刚才的神情像雾一样散去,眼仁儿晶莹,似有液体渗出。

那个夜晚极其动人心魄的激情就这样溜走了。

几个月后,辛副行长的婚外情被小三找茬故意捅破了,何冬诗当然没饶他,又是家里,又是到单位,大闹了几次,最终闹了个辛玉强净身出户。工作和职位虽保住了,但家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无牵无挂的辛副行长住到了公司宿舍。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多久,花心成瘾的辛玉强就与一个艺校女生金燕秋走到了一起。

圣诞节那天,辛玉强带金燕秋先吃西餐后买衣服,晚上打算去酒店开房尽性。可连去几家酒店都是爆满。辛副行长急了,开着车在市区走走停停,可没有一间空房。金秋燕嫌辛玉强不会办事,为啥不提前安排,说今天没了心情,想回学校。

辛玉强情急之中,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想起了丁亮租住的公寓。赶紧打电话给丁亮,说想借用一晚公寓,让丁亮暂时去单位宿舍凑合一晚。

丁亮早已把辛副行长当做恩人,在电话里连犹豫都没有,痛快答应下来。他快速地把屋内整理整齐,拎着洗漱物品来到一楼大厅等辛副行长。冷静下来的脑袋里突然有个声音在问他:上次你跟他的情人假扮恋人解围,后来还经常拿自己的身份证给他开房,这次又把自己的公寓让给他带着女人来鬼混,这样做是不是不妥?是不是出卖了自己的一些什么?他正不知如何回答,另一个声音已经替他回答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往往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坚固和持久,很多时候需要互相照应和帮助。辛副行长对你那么好,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他的这点小要求理应满足。正想着,辛副行长和金秋燕就到了。辛玉强油光满面的脸上丝毫没有难堪之意,虚肿的眼泡眯成一条缝,大咧咧地拍拍丁亮的肩膀,好老弟,患难之间见真情啊,我没看错你,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一定让你干得更好!丁亮脸上堆着笑,使劲点头。

丁亮越来越多的业余时间在图书馆、咖啡馆、商场打发。他并不特别爱读书,咖啡也不喜欢经常喝,更不是百无聊聊,消磨时光。到这些地方打发时间是为了辛副行长,他的恩人。他没料到圣诞节那晚把公寓借给辛副行长,说是暂时用一晚上,结果辛副行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借得没完没了。辛副行长嫌问他要钥匙麻烦,干脆配了一把。单身了的辛副行长简直太潇洒了,隔三岔五带年轻漂亮的女孩回来,每次丁亮都得提前闪人。

又到周末,丁亮在咖啡馆坐了整整一下午,天都黑了,还没接到辛副行长的电话。几次想给苗可可打电话,让她来陪他聊聊天,说说话,甚至给她倾诉一下自己心里的苦闷。手指快摁到拨号键上时,又挪开。女孩儿正在冲刺业绩争取转正。再想到那晚酒后的约定,实在不忍心打搅她。女孩家里有上学的弟弟和患癌治疗的母亲,太需要女孩转正后的稳定收入。他几次提出来想资助女孩,但她都倔强地婉拒了他的好意。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我不想久下你的人情,也不想在我们之间的感情里掺杂进你怜悯我的成分。女孩说。

到晚上八点,丁亮实在坐不住了,辛副行长应该早就走了吧,也许忘了给我打电话,便直接回了公寓。谁知一推门,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胖男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看上去像是用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他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那男人斜视了丁亮一眼,转头对一个女郎小声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边笑边瞥一眼丁亮,那男人跟着笑起来,而另一个女郎则娇嗔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行里的人事部领导冯远帆也在这里。丁亮红着脸连忙道了声歉,立即退了出来。事后他才知道,公寓除了辛副行长外,还有另外两个领导也在这里干着同样的勾当。

冯远帆掌管着人事奖惩,而目前正值苗可的转正期,丁亮不敢说什么。只是,自从这层窗户纸捅破之后,辛副行长还将公寓介绍给了另外两个兄弟银行的中层领导。辛副行长对丁亮说,这些领导们有家有口的,去酒店也不安全,有个像家一样舒适安全的地方供他们放松,多好啊。我们也需要多亲近他们,朋友多了路好走。

丁亮的心里泛起呕吐的欲望,自己花钱租的公寓,变成了几个白天道貌岸然,晚上不如禽兽的上司随意带女人进去偷情的逍遥宫。他们幽会时,自己不得不在外游荡,甚至得去办公室睡一晚上行军床,他妈的,他们太不是东西了!

回过头来细想,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甚至比他们更无耻。自己为了往上爬,为了丰厚的收入,不知不觉间竟成了皮条客,给他们提供淫乱的场所,这和出卖灵魂又有什么区别?

    4

丁亮从草滩边的石头上站起来,惆怅地叹息。太阳已藏在大黄山那面,一沫血红色的光辉清凛凛地悬浮在草地边的树林上空,透过树木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洒在他的脸上。微微的河风轻轻吹过,树枝相撞,发出扑籁籁的轻响,就像风铃在叩动他松驰下来的心弦,让他下意识地想起了苗可可,那个有双清澈眼睛的南方女孩。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陪父母看了会电视,觉得困了,头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还是跟父母亲睡在一个炕上心里踏实啊。

快十二点时,丁亮猛然醒来,想继续睡,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轻轻地长叹短吁。两个老人也没睡着,他听到父亲悄悄对母亲说,亮亮这是咋了,心绪不宁的?

母亲好像瞪了父亲一眼,这你还不明白?娃娃可能遇上难事儿了。

能有啥难事儿?父亲肯定瞪大眼。

谁知道呢,问他又不说,咦,说不定为找对象的事儿发愁呢,娃娃今年二十六了,该操这份心了。母亲也许笑了笑说。说完一会儿自己的脸上肯定也有了愁云。

丁亮心烦意乱,索性起来,拿个小凳子到院里抽烟。

乡村的夜虽然比城市里黑,但天上是清澈的,星光是灿烂的。

村子静静地卧在月光下,像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想点好的吧。其实村子也有温暖亲切的时候,比如秋天收割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会回来,村里就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的打麦场上是金灿灿的小麦大麦,娃娃们在麦垛间追逐,麦草上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并不像父亲所说,在外打工的人们回来不是喝酒就是耍赌,甚至大讲迷信。那样的人和事也许有,但不是乡村过年时的全部。其实还有闹社火的红火,耍龙,舞狮子。大人小孩特别是老人,跟随在看红火的人群中,怀着愉悦的心情,两眼紧盯着龙和狮子,不,是一会盯着龙,看它弯曲如蛇,翻滚如蟒,张着龙口,伸着龙爪,两只龙眼睨视着人群,头顶角上的两颗绒毛红球一晃一晃,真是盘龙卧狮,踞高临下,威仪八方。舞龙的人休息时,它爬在地上,风一吹,纸糊的身躯一鼓一吸,好似临死前的挣扎喘气。龙头贴在地上,耷拉着眼皮,威风不再,心里面才觉得它是人们扎制出来的,对它的神秘感不再神往。一会盯着狮子,棕红色的长毛在风中一起一落,在引狮人的指引下,一会爬,一会卧,一会打滚,一会跳跃,一会跳上桌子,一会四爪踩在一个大绣球上,往前滚动。狮头东晃西摇,狮眼忽合忽闪,憨态可掬,跟城里有些单位大门口蹲着一成不变的石狮子完全两样。舞它的两个小伙子休息时,从身上剥下它来,往地上一丢,团成一团,看不出狮身来,倒像是一张它的皮,堆在地上,只有那头,连着皮,像个顽皮的狮头。龙腾狮跃,它们出现在街头村落,街头村落热闹;出现在庄严场合,庄严场合轻松。它们甚至无所不在。它们既讨好权威,又似乎在戏弄权威,同时又在娱乐民间。凡它们出现的地方,必是热闹。它们就是专门用来制造热闹的,锣和鼓是为它们鸣声开道、摇声呐喊的同伴,跟它们一道制造了一种喧嚣的喜感,有趣的氛围……

但十五一过,青壮年都外出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就没了生气。只有每天中午或是黄昏,当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几个老人,仰起像烤熟的土豆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国道的弯弯曲曲的路,直到村头的老柳树拴住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看不见灯光,娃娃和老人们睡得都早,再说电费也贵。

村里隐约有几声狗叫,声音很轻,不急不慌,好像那狗在说梦话。狗的梦话把丁亮从重重的心思中拽了出来,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苗可可了,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南方女孩。还有那套乌烟瘴气,莺歌燕舞,让他心烦意乱的公寓。

心里的这些烦恼要不要告诉父母?犹豫了三天,他还是拿不定主意。直到上了回省城的班车,他把嗓子眼的苦楚全部咽回肚里,脸上装出轻松的笑意,向送他到公路边的父母亲挥手告别。父母亲没经过世面,若知道他的工作和收入是用如此卑劣的行为得来的,必会担惊受怕,搁在心里忧愁不断。凡不是经过自己打拚努力,用不正当手段得到的,必不会长久。父母虽然是地道农民,没经过大世面,但吃过的饭比他多,走过的路比他长,这个道理比他懂。

丁亮把满腹心事又带回到省城。进了公寓,满屋子里是一种怪怪的气味。他觉得这套公寓里的每间屋子都不再温馨,每一寸地方都不再干净。看了看天色,尚早,开始仔细打扫卫生,发现床头柜上有人落下一个精致高档的粉饼盒,盒子似乎被摔过,一个角上有裂纹。他猜想又是哪位上司找辛玉强拿了钥匙来这里鬼混,心里一阵反感,随后是一阵痛苦和屈辱。自己租的房子由不得自己,由着他们在这里寻欢作乐,他们是方便了,可谁想过我的感受?他拿着小巧精致的粉饼盒发了会呆,放回在茶几上,说不定过几天它的主人还会来。

他打开所有窗户,城市里的风在高楼大厦间东冲西撞,四处碰壁,裹挟着车流嘈杂声和城市里特有的尘雾吹进屋内,又从窗户里窜出,扫淡了屋里的暧昧、肮脏和荷尔蒙气味,却吹不散塞满他心里的烦绪。五六个手握实权的上司幽会情人在这里,约着喝酒也是在这里,约着打牌还是在这里,玩完了,一片狼藉,他就得回来打扫战场,这让他心里堵得慌。这个家虽然是租来的,可也是他的家啊!他很想告诉辛副行长,他们放松,他们娱乐,他们偷情,确实需要房子,但他们自己去租吧。可面对恩人辛玉强,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也幸亏没说。没多久,苗可可就顺利转正。他明白,这其中自然有辛玉强的功劳。

一个月后,丁亮拉来一大笔存款,业务提成丰厚,请了要好的同事们吃饭、唱K。在KTV包间里,大家欢声笑语,你刚吼完一首,他又狼叫一曲,话筒抢不过来。在地板都颤动的狂爆音乐中,还是有人在扯着嗓子交流八卦。

丁亮亢奋了一阵,坐下来边呷啤酒边静静地望着他们,感觉自己跟他们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同时又是如此的远。他的目光离不开苗可可。忽明忽暗的灯光中,苗可可的眼神总是带着忧郁,或是思索。他的心里又一次浮出了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感觉。

他注意到苗可可在补妆,用的粉饼盒跟他在公寓里发现的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小巧,那么精致,甚至连裂纹的走向都如出一辙。

就在目光触及粉饼盒的瞬间,像是有一道大幕在丁亮四周拉下,眼前漆黑一片,似乎有无数只蚂蚁,正在往自己脑袋里钻。心里顿时疼的浑身泄了气,瘫坐在沙发上,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心目中深爱着的苗可可,干净清新的苗可可,眼睛清澈如水的苗可可,神情深邃的苗可可,居然也去过公寓?丁亮头皮一紧,胸口堵得慌。难道她能转正,是这个原因?他百爪挠心却不敢开口问一句,脑海中尽是苗可可与人苟且的肮脏画面。

那一夜,失魂落魄的丁亮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彻心彻肺的痛吞噬了他,辗转难眠。他快疯了,没想到苗可可表面干净清新,内里竟如此肮脏!他想马上去质问她,骂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连续几天,在单位食堂,办公室走廊,或是晨会上,苗可可见她总是低头而过,或是有意躲避他,不给他质问和骂她的机会。

几天过去,对她的怨气逐渐消散,失落的情绪稍微平息些。但半夜里,还是会莫名其妙的突然从梦里醒来,一摸后背,满是汗水。才睡了半个小时。在睡梦中的最后几分钟里,苗可可和辛玉强鬼混的情景反复出现。辛玉强搂着苗可可,回过头来对他龇牙咧嘴狞笑。他心里想象过无数遍的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愿望,如戳破一个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5

苗可可如水清澈的眼睛在眼前挥之不去。人嘛,出生时,进入这个社会之前时,哪个心哪双眼睛不是跟水晶似的透亮清纯的。如果成年了,一辈子,直到死去的那天,能够仍然清透明亮的,那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么?他喘口气,大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扪心自问几遍,忍不住捶打自己的脑袋,我有什么资格骂她?质问她?我为了钱和前途,甘心当皮条客,给他们提供淫窝,岂不比她更肮脏?

丁亮那几天神思恍惚,无法集中精力工作,跟客户沟通时丢三落四,心不在焉,痛苦已经使他的心里麻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下班后以酒消愁。

半个月后,公司的任命书下来了,他被选为新一届的行长助理,年收入可达到四十多万!丁亮麻木的心里又活泛起来,魂魄回到了身上,又精起神来。悲喜交加,五味杂陈。喜是自己总算熬出了头,年龄还轻金钱地位都有了;悲是感觉自己人格卑劣,靠给领导拉皮条来上位,自己心爱的人被上司玷污。

那段时间,丁亮慢慢从痛苦中走出,他决定向现实妥协,自己的地位和高薪不管怎么在同龄人中都是不错的,至于自己失去的人格和爱情,人生之路还很长,迟早会得到弥补和补偿的。

丁亮跟辛副行长商量,辛行长,公寓以后你们想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吧,我在楼上另租一间住,这样你们使用起来方便,也免去了我们相互之间的尴尬。辛玉强阴沉着的脸上满是老狐狸的老谋神算,那种心机和城府,让人惊惧,目光深邃地盯着丁亮,沉吟不语,半会,点了点头。丁亮说我会安排阿姨每天来做一次清洁,把房间整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辛玉强脸上有了笑意,丁亮明白,副行长脸上是一种心领神会的笑。

丁亮一觉醒来,发现外面的天气已入秋天。打开窗户,凉爽的风扫了进来,不觉潮湿。他低头往下看去,街道两旁的树木绿色中已透出了隐约的枯黄。一些不甘寂寞而又经不住风霜的树叶,已撒落在地面。西北省城,春季干燥,夏季酷热,冬季寒冷,只有秋季,虽然有些肃杀,但天高气爽,丁亮很是喜欢。

电话突然响了,拿起一看,是辛副行长,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听的电话。今天是周六,大清早给他打电话,他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知又会发生什么事。果不其然,电话那头先是吞吞吐吐,后是慌慌张张,我栽在一个女孩子手上了,那女孩寻死觅活,你快过来帮帮我。

丁亮立即冲下楼,发现辛玉强早已不在公寓,但主卧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丁亮近前一看,竟然是苗可可!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睡衣,口吐白沫,头发披散着,好像是刚刚洗过澡的样子,脸白的像纸一样,不省人事。床头柜上散落着安眠药。

稳住心神仔细一看,胸口似乎还有起伏。吓死我了,看来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没死就好办,他把手机往裤兜里一揣,伸手将苗可可抱了起来,打开房门,直奔楼下,累得双臂酸麻,气喘吁吁。叫了辆出租车,立即将她送到了最近的医院抢救。

因为抢救及时,苗可可脱离了生命危险,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过来的苗可可皱了下眉头,似乎是想坐起来,可挣扎了两下,却并没成功,丁亮赶紧搀扶。苗可可轻咬着嘴唇,此刻她的神智基本清醒了,意识到自己从鬼门关溜了一趟,眼泪便流了下来。

丁亮最怕女人的眼泪,尤其是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眼泪,一时之间,张口结舌的也不知道是该劝几句还是说点别的,只是愣愣的站在病床边,可那双眼睛里分明先是不解,然后是愤怒的火光。

他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阵阵灼痛,那股火腾地又从心底窜起,从两眼喷出。出了病房,手抖着拨通辛玉强的电话,把怒火强压住,几度平复呼吸,辛行长,您和苗可可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自杀?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可不是兔子吃了窝边草啊,如果不是她为了正式转正找到我,我才不会睡她呢!没想到,这一睡真出了问题,小妮子贪心得很,竟然想让我跟她结婚。大家都是成年人,玩玩就好。我不可能刚从一个火坑里爬出来,再跳到另一个火坑去。

丁亮头昏脑涨,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情绪陷入泥潭,浑浑噩噩地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挂号交钱检查,等一切都忙完了,抢救过来的苗可可也挂上了吊瓶,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中午了。刚才跑前跑后的还没什么感觉,现在松下劲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苗可可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他赶紧问道。

她无力的把身子靠在床头上,看了他一眼,轻轻说道,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丁亮心情复杂的点了点头。抽空回到公寓,把苗可可的手机、洗漱用品还有衣服啥的拿回病房。她睡着了,脸色看起来红润了很多。见她蜷缩在被子里的样子,丁亮的心里又隐隐作痛,疼到最后,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夜幕笼罩着城市,丁亮在窗口站了很久,看万家灯火、夜色阑珊,不知不觉间,一滴眼泪从脸庞滑过,他用舌尖舔了下,那泪水涩涩的,有点苦。

丁亮在病床旁陪了苗可可一周,两人说话却不超过十句。两人都各有各的心痛,各有各的难言之隐。

苗可可出院后,没有和任何人交代一句,便辞职离岗了。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丁亮百感交集。他一直很想问问苗可可,为什么会做那么傻的事。但苗可可换了手机号,连微信和QQ都注销了。丁亮尝试着联系苗可可的同学和朋友,渐渐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了苗可可来银行实习后的情况。

原来,苗可可的母亲在她进银行实习没多久后就癌症复发,病情加剧,她和父亲到处借钱凑治疗费。年底,她的弟弟又在参加公益活动时出了车祸,腿部骨折做了手术。几件大事挤到一起,钱成了最大的问题。她除了在银行上班,还在外面接了两个家教,精力上渐渐撑不住了,结果账目出了问题。当时正处在她考评转正的关键时期,是一个领导偷偷帮她把这件事给按了下来。那个领导知道她的情况后,还帮了她很多忙。丁亮明白,那个领导一定是辛玉强。

丁亮的眼前不断浮现着辛玉强的那对肿眼泡,从那对肿眼泡里,丁亮读出了事情的真相:辛玉强发现苗可可在金钱和工作上的困难后,用权力之便对她进行了诱惑,霸占了她的身体,玩弄了她的感情后,又想把她当做垃圾丢掉。坚强自立的苗可可,受此欺骗,觉得无脸见人,最终选择了自杀的方式摆脱痛苦!

弄清事情的原委后,丁亮能感觉到苗可可心里无底的痛楚和冰冷。她是想把屈辱的心事全部埋在心里,直到烂了,臭了,不想让别人知道。说不定时间长了,这些心事她自己统统忘了也说不准。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丁亮思绪放空了很久。如果手边有一把刀,他恨不得立刻捅进辛玉强的肚皮里!但他很快清醒过来,自己还是爱着苗可可的,她并不是一个不该爱的女孩,尽管他觉得这种爱是压抑的,纠结的,缠绕的,泥泞的,甚至是沉沦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苗可可,陪她一起走过这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经过几个月的辗转打听,丁亮终于得知苗可可的去处,母亲去世后,她和父亲租住在南方某市区,她目前在一家公司做会计

过了两个月后,丁亮选择了辞职。辛玉强瞪大虚肿的眼泡,惊讶不解,你好不容易爬到这一步,前途无限,为什么突然选择放弃?丁亮眸子闪烁,因为愤怒,身子都颤抖起来,胸腔气血涌动,斩钉截铁地说,因为我想做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与豺狼为伍,为淫贼放风!

摔门而出后,他把辛玉强的那张冒油的嘴脸努力从脑袋里踢出,暗叹一声,我本良人,奈何孽生!

回到公寓房里,丁亮觉得浑身轻松,像是卸下穿了很久的重重的盔甲,仰面躺在床上,把思绪放空很长时间。如果不是一阵手机铃响,他也许还会呆呆地躺很久。是一个南方城市的号码。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苗可可清脆的南方口音传进耳朵,丁亮,你脑子有病啊!你千方百计打听我和家里的情况做什么?你是不是看见我经过一个又一个磨难心里觉得很高兴?是不是觉得我当时应该把什么都告诉你,死死缠住你?是不是觉得你是救世主而我非得你拯救?你神经病啊!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非常好!

语气虽然又快又紧,但丁亮分明能听到轻轻的啜泣。可可,不是,你听我说……那边已挂了,丁亮赶紧回拨,不接,再拨,关机了。丁亮的心里一阵痉挛。

谁都不能无视痛苦的存在。丁亮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2019.12.20.一稿

2020.1.5.  二稿

2020.3.3.  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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