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仓祸
孙志明
1
秋日,河西走廊中段,清河平原,陈仓村,平安堡内,一场婚礼正在进行。
一个男人雄浑的声音响彻全场,“杨府公子与俞府千金,今日喜结秦晋之好,良辰吉时已到。”
短暂平静,他拉长了声音道:“仪式大典,启幕!”
“一”字型的前院中间,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有擂鼓声响起。
好似火车轰隆而过,又好似雷鸣在耳边炸响!
一声一声,响彻云霄,惊天动地!
好似有千万匹战马纷至沓来!
舞台上,十多个赤膊的精壮男子开始奋力擂鼓!
鼓声阵阵,躁动之下,听的人心潮澎湃!
很快,鼓声越来越密集,连成一团,响成一片!
这一刻,全场人们的目光犹如烟花炸燃,瞬间聚焦到一处!
鼓声停,喜乐起。
司仪高声道:“恭请新娘,入华堂!”
话音落,宾客转头,目光也随之转向。
回眸间,“品”字型的中院左侧,新房门缓缓打开!
厚重而又新艳之气扑面而来,伴随着唢呐的欢快音调,新娘轻移莲步,绫罗天降!
一身大红礼服的新人,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她头戴盖头,面郃微低,小脚轻抬,表情紧张中带着羞涩!
红盖头的映照中,两点星眸好似荡漾着一汪银河!
手持绣花丝帕,遮在盖头前,走动之间锦绣千里,步步生莲!
前面八人侍女装扮,手捧红烛。
再后,剩下的十二人手提红灯笼。
映衬下,俞氏小行前行。
满堡子的红灯笼,所有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大门小门两边的红绸绫,将她整个人与全场连成一道风景!
新郎杨好天深吸气,举步上前,脚下定住的同时,视线也跟着上扬,气势睥睨全场!
豁然抬首,目光落向台下人堆处。
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对新娘评头论足,交口称赞。
杨好天心里有事,这会儿眉头稍展,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百转千回,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无可奈何下对新娘的一抹对视。
新娘右手轻抬,微微揭开华盖一角,羞怯地瞥了一眼新郎,双眸中星星点点,宛如流星划过,使人不敢多看,入眼便是沉沦。
杨好天迎上她的目光,心中先是一惊,接着一热,惊艳之下,举手齐眉,长揖及地!
俞氏还礼,小步上前,与杨好天并肩而立!
母亲苏氏受过新人的拜礼后,立起身来,有点勉强的笑意很快退去,眉头锁愁,向台下众亲友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乐声起。
与此同时,堡子内最里面的日月小院里,一间隐匿的屋子里,老堡主杨世勤躺在炕上,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后,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好……天,好……天,快,快去……叫……好天……”
起了一层白皮的嘴唇颤动着,喉咙里发出微弱而又断断续续的催促声。
几个使唤婆子和丫环手忙脚乱,满脸惊慌。
老堡主又一阵咳嗽,一口痰没上来,两眼暴突,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两眼角流出了混浊的泪水。
下人们大呼小叫,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婆子哭出了声。
苏氏虽人在前院儿子的婚礼上,心却在后院的男人身上,新人还没进洞房,她就闪身离开,急慌慌往后院赶去。
刚进中院,与慌里慌张跑来的一个丫环撞了个满怀,从丫环脸上的惊慌,苏氏已明白,一辈子省吃俭用、长年累月操劳的老堡主、她的男人,经不住病痛的折磨,走了。
尽管意识里早有所准备,但心由不得还是揪了一下,仿佛听到了咯噔一声。
原本是给儿子成婚,借着喜庆的劲儿,冲冲笼罩在大院里的愁闷之气,但儿媳是娶进门来了,掌柜的却撒手而去了。
苏氏原本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此刻仿佛乌云密布,阴雷滚滚。
内心一片荒凉。
平安堡里,前院里喜庆的氛围中高朋满座,大宴宾客,后院里悲悲凄凄。
苏氏让下人悄悄从暗道去前院,告诉二太太,让她和老管家张罗着给宾客在喜宴上敬酒,接着又吩咐下人暗暗告知新部,脱了婚装,从暗道来后院他父亲的房里,商议如何办理老堡主的丧事。
一喜一悲,一进一出,平安堡里正经历着从未有过的突变。
2
清河平原地处河西走廊东北部,是一块被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包围着的绿洲。
占地几千平方米的平安堡,有大小院落七八个,共有一百多间高脊瓦房,七座亭台楼阁分布各院,围墙高近十米,院内暗道机关无数。
与其说是老堡主杨世勤当年修建的私家豪宅,不如说是整个陈仓村、主要是杨家的防御堡寨。
杨世勤年轻时勤俭持家,能干又特会过日子,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用在买地上,因此名下的地越置越多。
他虽省吃俭用,但对雇工却很好,除了平时的伙食不错,每到春种秋收,雇工们活重,更是杀猪宰羊,让大家吃饱喝足。
雇工们怀着感激之情,干起活来使老劲,不偷懒耍滑,而且把堡子当成自己的家,一些农活农事上的事,老东家该操的心,他们都操了,这让杨世勤省了不少心。
他明白一个道理:要让马儿跑的快,得让马儿吃的饱。
除了旱年,平原上方圆百里,平安堡杨家的庄稼长得最是茁壮,自然收成也最好。
城里的商号,聘请的掌框也是全心全意打理,经营有道,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日积月累,杨世勤积攒下了很多钱。最兴盛的时候,杨家奴仆成群,麦烂陈仓。
银钱多起来的杨世勤,心也膨胀起来,再也容不下又破又小的老院子,瞅准村头的一块高地,请来风水先生暗中看过,说是一块大好风水宝地,占尽地利天势,于是买下来,决心起造一所大宅。
听从风水先生的建议,取“平安”二字,意蕴祥瑞平安之意,也蕴含着炫耀之意。
他虽广置田产,开辟商行,但始终没忘记自己是小百姓出身,怕招来乡党嫉恨,建堡子时花钱请来营造高人,处心积虑在院内外设计修筑了许多防御设施。
高人没白收他的钱,设计庄园时构思严谨,整个建筑布局颇具匠心。
落成后的平安堡,爬上角楼俯瞰堡内,整体布局取意于“一品当朝”四字。
横式前院为“一”字型状,中院及左右后院呈现为“品”字,堡门、南北文武角楼、前后内院正好是“当”字。
“朝”字建筑较隐匿,只有“日、月”小院,一目了然。南北墙一高一矮,称做“凤凰单展翅”,寓意展美姿而不飞走。
足见他为了让子孙后代追求功名利禄如此煞费苦心。
堡内还有“望月亭”、“绣花楼”、“双喜楼”、“逍遥宫”等精巧建筑,似乎享尽了荣华富贵,却不得不时时提防平原绿洲边荒漠悍匪的袭击。
作为防御工事,堡内设有暗道、暗室、射击孔等设施,宽一米多、高三米的暗道夹层在堡内纵横交错,长达五六十米,角楼及护墙上装满了射击孔,设计巧妙、里大外小。
外面枪弹很难射进,墙顶通道宽可跑车,放火防攻设施齐全,可谓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尤其是庄园一角的那几间粮仓,地面铺着打磨得平滑如镜的石板,厚墙灌进熬稠的米浆,关起厚重的仓门,连一只蚊虫都飞不进去。
平安堡作为私人庄园,设计精美,规模宏大;作为军事防御建筑,结构严谨,进退自如。
清河平原上的居民绝大部分是明清两朝移民的后裔。宋元以前这里多为驻军之地,常住人口很少,到朱元璋屯耕、康熙实边,始从全国各地大规模移民,江淮移民把他们的文化也带到了这里。
杨世勤的先祖从何处迁居清河,至今没有确切的表述,但可以肯定,杨家是移民,经过数代人的苦心经营,到杨世勤这一代才开始发迹起来,在陈仓村及周边买下了一些土地,还在县城开了商号,并在邻近的几个县城和双城镇开了分店,主营绸缎、食盐和茶叶等生意。
修建平安堡施工时,每天有七、八百民工干活,包括木匠、泥水匠、铁匠,加上做饭的,打杂的,数以千计的民夫工匠熙熙攘攘,运送物料的大车络绎不绝,在这个偏僻的平原小村里,其工程规模和热闹程度好似给帝王修建王宫,因而清河人给平安堡另起了一个名字——“小皇城”。
耗时一年多,这个浩大的工程完工了,据说杨世勤总计花费了近十万大洋。
尽管有这么大的家业,杨世勤却过早地病亡了,临咽气时眼角流下的几滴浊泪,似乎在告诉这个大院里的人们,刚过五十的他撒手人寰,留下的是绵绵的念想和无尽的遗憾。
这世上最公平的,恐怕就是生老病死了。即使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再大,聚拢的财富再多,最终都敌不过自然规律,走向死亡。
3
苏氏跟儿子抱头痛哭了一阵,派人叫来老管家,急忙派人分头告知前院宴席上的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
喜事新人已拜堂,就差洞房花烛,基本上也算是办完了,紧接着办白事。众人一听,惊愕之下纷纷攘攘一阵,大多没回去,索性等杨家的白事办完再回家吧。
平安堡接着热闹,院里院外,人进人出,忙前忙后,冲淡了应有的喜气洋洋,顿时被凄凄惨惨、悲悲慽慽之气氛笼罩。
很快,天黑了,在前院大堂里,苏氏召集两个姨太太张氏和吴氏以及众子女,还有一干重要亲戚,商议如何操办老堡主的葬礼,推选出主要管事的东家,各领任务。
翌日,天刚麻亮,叩首请人的拿着列出的名单,带着昨天上午还胸上戴着鲜红的绸花,身上披着大红绶带,头顶黑色呢子礼帽,满脸喜气,一夜过去哭红了眼睛,垂头丧气,披麻截孝,拖着丧棒的长子杨好天,东西南北,乡村城镇,讣告天下。
负责采购的手持主东列出的清单,直奔集市城镇,最先购来的必是麻索白布。村里活着能动的老太太们、热情的大婶们念叨着老堡主的生辰八字、平生事迹、病前病后的过程,手里麻利地缝捏着孝衣孝帽……
对于丧事的规格,完全由长房苏氏一人作主决定,别无争议。念想起老堡主一辈子省吃俭用,勤劳辛苦,创下这么大的家业,苏氏当然要决定厚葬丈夫,大肆铺张。
平安堡刚举办了一场清河平原空前的红事,接着又办起一场方圆百里空前的白事。
刚中午,叩头请好的道士派人送来三道红幡,九道彩幡。金斗银斗,童男童女,一应俱全,在灵堂前一溜摆开。
虽是纸糊的,也有形有状,有模有样。想必杨世勤到了天堂,照样会享受荣华富贵。
平安堡前院里,头天举行婚礼时搭起的台子,拆红挂白,满院的红灯笼换成白罩子,所有的门框上帖上白对子,入眼皆白,进进出出的人们努力适应着昨天和今天的强烈反差,仿佛从红光满气的院落,突然拐进银装素裹的另一个大院。
请来的木匠是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七八个人各自分工,日头刚偏西,一口上好柏木棺材就做好了。
傍晚,来了十几个道士,其中的老道士给杨世勤的寿房描龙画鹤。
先是大红底色,两侧龙腾云起,碧海红日,顶盖上仙鹤松柏,鹿衔灵芝,前山水花草,后神龛牌位。
老道士饱读诗书,胸藏锦绣,腹隐珠玑,远近有名。
灯火通明下,一笔一划在神龛牌位左上角竖着写下“故显考”三个小字,中间竖着是“杨世勤之灵柩”六个大字,九个大小不一的隶书字,透着书法功底,苍劲有力。
“老先生,不孝子请教一下您,这‘故显考’是什么意思啊?”少不更事的杨好天跪在灵堂里问。
老道士看了杨好天天一眼,微微笑了笑说:“呵呵,你这娃倒好学,那我就慢慢告诉你。这三个字我一个一个给你细说,这‘故’字释义众多,本意有缘故和原因之意,也有老、旧、死亡等意思。与我们平常称呼的‘死’呀‘亡’呀相比显然也更加正式和庄重。它也常见于诗句之中,比如杜甫在《梦李白》之中便有‘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么一句。”
见杨好天惊讶地竖着耳朵倾听,老道士捋了捋花白胡须,接着又说:“这里的‘故’其实与墓碑之上的‘故’是同一个意思,指代的是‘故去‘、‘亡故‘、‘逝世’的意思。墓碑之上用‘故’字,一方面,既能够表达出逝者的尊重,另一面也同样更加正式的寄托了生者对逝者的缅怀之情。”
杨好天点点头,“老先生,听您这么一解释,这个‘故’字,不孝子我多少明白了一些,那这个‘显’字又怎么解释?”
老道士还是笑着说:“这个‘显’字,也是用来表达对先人的尊称,同时‘显’字本身便有‘显赫、显达’的意思,用在墓碑之上自然也有用来彰显故去先人的社会地位的意义。这主要是因为,在过去通常只有德高望重之人的墓碑之上才会被镌刻‘故显考妣’这四个字”。
杨好天心里揣测,嘴上不由得问:“老先生,依您老人家这么说,家父生前在社会上也没啥地位,但您还是在牌位上题写了‘显考’两个字,这是为何?”
老道士呵呵一笑,眼露钦佩之色,“你父亲上无活着的老人,生前乐施好捐,善待穷人,不难为受苦人,方圆百里名望很高,种下了厚重的善德,虽说活了不到六十,有儿无孙,但完全有资格在碑上镌刻这‘显考’二字啊!”
杨好天神色舒展,心里对父亲生前收获得好评由衷地自豪。
“不过,”老道士语气稍顿,有点意味深长地又说,“事实上,作为对逝者的尊重,在‘死者为大’的影响下,‘显’字在墓碑之上到目前这个年代已经逐渐普及化了。当然,你的父亲实至名归。”
杨好天面色得意,接着请教,“那,在不孝子我的印象中,为什么有的墓碑之上会有‘故先考’或‘故先考妣’而非‘故显考妣’呢?
“嗯!你能问这个问题,说明你平时比较细心,不愧是在县城学堂念过书的。”老道士目露欣赏,“关于‘先’与‘显’的差异,也是很有讲究的。‘先’本身就含有怀念和哀痛之情,‘先考妣’就指对父母的敬称和尊称,而‘显考妣’则要比‘先考妣’更进一步,属于美称。具体在墓碑上,除去了上面所说的地位导致的‘显考妣’与‘先考妣’应用不同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显考妣’的镌刻,有两点要求:一则是死者的长辈都已经去世,二则是有了子孙后代传嗣。若是尚有长辈在世,亦或者没有孙子辈,也不能用‘显考妣’而要用‘先考妣’的。”
“噢,原来是这样啊!”杨好天对老道士越加钦佩,给他把寿房旁小方桌上的茶碗续满,“老先生,恕不孝子愚懵,您就索性把‘考妣’这两个字再给不孝子我往透里指教一下吧。”
老道士抿了一口杨家的好茶,目中欣赏之色越浓,“这‘考妣’二字的意思嘛,有一个成语‘如丧考妣’,你听过学过吧?”杨好天点点头,正想在脑海里搜索,老道士已经解释:“这‘考妣’在成语中指代的就是已经故去的父母,但你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以后需要注意的是,‘考妣’并不特指已经故去的父母,在世时亦可以称呼。《尔雅·释亲》之中便有:‘父曰考,母曰妣’之语。”
老道士摇头晃脑的样子,引起了灵堂里其他人的偷偷窃笑,老道士不管,继续晃动着脑袋,“这‘考’,原指父亲,用在墓碑上就是指故去的父亲;而‘妣’,原指的是母亲,用在墓碑上自然就是指代的故去的母亲。”
杨好天聆听完,深深的点头,“老先生不愧是博闻饱学之士,不孝子我今天受教了,谢谢老先生赐教。”说罢叩了一个头。
老道士笑含深意,喝了一口茶,继续描绘寿房。
十二公分厚的寿房边沿,辅以蓝白相间的浪花,把个崭新的柏木寿房描画的光彩夺目,气派非凡。
大太太苏氏吩咐儿子,伺候好道士们,多给老道士说好话,让其把油漆多刷几次。
老道士满口答应,在描画好的寿房上多刷了好几遍油漆。
陈仓村里一些年岁较大、行将就木的老人,围着杨老堡主的厚重而又鲜亮的棺椁,转了又转,摸了又摸,羡慕不已。死后能躺在这样的棺材里是老人们心底的共同心愿。
4
天又亮了,有了陆陆续续前来吊唁的亲朋。前院中院里摆满花圈。孝子们披麻戴孝,轮流跪在堡门两侧叩头迎客。
所有来宾,以一大碗肉多菜少的烩菜招待。
早晚煮好汤饭,炒几个菜,到村外朝祖坟方向的空地烧撒纸钱。
苏氏哭声悲切,几个至亲女眷试图拉她起来,但她的哭声却越发撕心裂肺。二太太张氏干嚎声最大,面色变幻复杂。三太太吴氏无声流泪,通红的眼睛越擦越酸涩。
帮忙的几十号人各尽各力,各司各职,顿顿大锅饭,有的划拳喝酒,主家不能有怨言。
老堡主杨世勤跨鹤西去的第四天,老道士指挥人们在院内方台上,铺上毡毯,挂上各路神相,摆上雪白的麦面蒸桃。
驼掌大的面桃顶上捏着个嘴型,涂着深红的颜色,怎么看都像是个樱桃小口,衬映着光滑白净的面桃,使人不由得浮想联翩。方台上还摆放了许多其他各式各样的供品。
在院门外墙角竖起高杆,挂起卷着的长幡,随着鞭炮声响,绳索一扯,长幡舒展开来,迎风飘扬。那幡上的大字,刚劲有力,透着老道士的书法功底。小麻钱和铜元还有纸角飘撒开来,夹杂着红枣、核桃等干果,引得大人小孩纷纷争抢。
唢呐声响,道士们登台诵经。老道士身穿枣红道袍,头戴方冠,居中而坐,两边各坐七个穿黑色道袍,戴黑色方冠,手持器乐的小道士。
孝子们白麻麻一片,跪在台前。
每诵完一卷经,道士们都要回房歇息,有人赶紧端来几道准备好的炒菜,道士们各样尝几口,喝点茶,约半个小时,登台再诵。诵读的啥经,吹的啥调,听清听懂的没有几人。无人询问,道士也不说,但丝毫不影响诵念一卷又一卷只有他们清楚的经文。
吹唢呐的,拍镲镲的,打铜锣的,敲小鼓的,小道士们表情漠然,手法熟练,动作认真。诵经的老道士,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有时跪拜,有时作揖。表情有点滑稽,动作好似装腔作势。
一会唱,一会念,嗓音不高,模糊难懂。他刚单拜单揖,又让十四个小道士跟他一起跪拜弓腰作揖,左右两侧的十四个人还不断互换位置,使不大的台上拥挤碰撞,犹如乡村戏台唱戏,更像巫师捉鬼驱妖,夸张可笑。
台下跪着的孝子们被暗示的叩头不断,不敢立身站起。
折腾到天黑,道士指挥孝子们举着三道红幡,九道花幡和所有花圈在前,道士们居中,一辆老牛车装着掺拌了火油的锯沫,跟在道士们身后,再后面是所有戴孝的、帮忙的、看红火的,离开平安堡,浩浩荡荡,曲里拐弯出村,来到村外大道上,在唢呐锣鼓声中,一路向西。
几个人用铁铲不断把锯沫堆放在路边,紧接着有人用火把一点,锯沫就着了,似灯似火,在风中飘忽不定。从大路右边放灯至约一公里处,掉头再从大路左边放到村口,回头望去,恰大道在村边有个大湾,两侧灯火蜿蜒向西,连绵不断,阵势不凡。
陈仓村家家无人,都涌到村外观看这从来没见过的大阵势。
回院稍歇,道士指挥人们在堡子门前的路上摆起一溜长凳,在长凳子上点起两排蜡烛,一个年轻道士举着招魂幡子,领着孝子孝孙们及凡戴孝之人,围着凳子上的灯桥,连跳带跑,转起圈来。杨好天抱着专门请人画好的父亲遗相,和媳妇俞氏及两个弟弟,跪在灯桥头,不断烧着纸钱。老道士和其余十四个道士,吹的吹,拍的拍,打的打,敲的敲,念的念,唱的唱,煞是热闹。
灯火中,围着灯桥跳跃跑步的人们踩起的尘土如烟雾般漫向群星灿烂的天空。灯火映照在人们的脸上,不见丝毫悲凉之色。
随着唢呐声越来越快,其它声响越来越紧,老道士的说唱声越来越急,跳跃奔跑的人们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三步并作两步,你推我撞,他追她赶,气喘吁吁,但人人面带喜色,笑声不断,苑如一场热情奔放的篝火晚会,连杨世勤的至亲孝子们,虽跪着但也表情愉悦。
闹腾一个多小时,方偃旗息鼓作罢。
第五天,是下葬的日子。
入殓,验棺,辞灵,追悼,到村外路边空地向西大祭奠后,十点正,秋日的太阳已开始烘烤大地,秋风微起,带来丝丝凉意。
抬棺起灵,前后八个壮汉抬着杨世勤和他的足以夺人眼球、引以为傲的棺材,撇开腿趔趔趄趄出村上路,那沉重的棺材压的八位大汉东摇西晃,步伐凌乱,换几拨人,才抬到村口大道上的牛车上。一路撒着纸钱,向西送入祖坟,入土为安。
起灵后,主东指挥没去坟上的帮忙者迅速清理各院各屋,打扫干净,摆好桌椅。牛羊鸡鸭鱼五肉俱全的厚席早已准备好。
先接待前来吊唁烧纸的各路亲朋。待到坟上送葬的人们回来,第二轮厚席在等着他们。
最后一天,万事俱成,一切顺利,皆大欢喜。划拳喝酒,高声喧哗,已跟喜事无异。
当天晚上,苏氏叫人把剩下的大碗菜和席上的残汤剩肉烩成几锅,再盛在大瓷碗里,给陈仓村的每户人家送去一碗,村里人无不感激。
5
秋日,清河平原一片枯黄。
通往县城的官道上,杨好天骑马前行,后面跟着一辆骡车,骡车上除了前面坐着车夫和新任的管家,再就是一车鼓鼓的麻包。
离骡车稍远些,跟着一群逃难的饥民。
荒旱之年,又逢乱世,杨好天仰天长叹一声。
母亲告诉他,父亲病重时,曾几次嘱咐她,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怕是医治不好,他若走了,这个家完全可以交给他们的这个长房长子掌管。父亲也曾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给他嘱托过,他忘不了父亲那混浊的眼睛里满满的期望。
只是他年少心浮,对父亲的厚望觉得是压在自己肩上的重担,他并不觉得能挑起这付重担,因为他几乎没有管理经验,不会理财,对经营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实在是没有信心。
突然,那些行走拖拖拉拉的饥民们,争先恐后地追起杨家的骡车来。
不断有人扑在地上捡拾着什么,还互相撕扯、争夺。
不一会,越发喧哗,争跑的速度也越快,尘土飞扬,吵吵嚷嚷地聚拢到杨家的骡车前。
所有人的眼睛都闪着光,盯着车上的麻包。
“吁____。”车夫拉紧缰绳,骡车停了下来,和管家诧异转头。
杨好天也掉转马头,略微错愕,目光扫视骡车和围着骡车的饥民。
骡车上有一个麻包,颠簸中被上面的麻包压破了,一路朝下漏钱。
这一车麻包是他从银号取出来的现金。
管家急红了眼,命令车夫抡起鞭子,驱赶饥民。
杨好天瞥了一眼,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一副大咧咧的神情说:“不必驱赶,也不必停车,让他们捡吧,活命要紧啊!”
骡车又走了十多里地,又一个麻包破了。
管家直喊:“大少爷,大少爷,又破了一个麻包!”
杨好天不回头:“破了就破了吧,别停车,只管前走。”
脸上毫无吝色。
管家却满脸凝重,痛惜的摇头捶胸。
到达平安堡前,一路上整整漏了两麻包的钱。
进了堡门,听管家痛惜地龇着牙一说,苏氏还没说什么,老堡主的二太太张氏不干了,数落起杨好天来。
苏氏看起来不到五十岁的样子,肤色白皙,发福的身段穿戴合体,气质端庄,气态沉稳,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她扫了一眼张氏那张平时媚态十足,这会有点刻薄的狐狸脸,站在儿子身旁,眼皮微微一跳,神色虽未曾变幻,拳头却突兀地攥紧。
张氏横眉立眼:“大少爷为这个家里未曾添过一砖一瓦,败起来可丝毫不让人啊。”
杨大少眼神一扬,嘴角露出一抹无邪的笑,不吭声。
二太太眼神半眯:“大少爷做为长房长子,老爷活着时很倚重你,让你管理庄园内外和所有商号的主要财务,结果呢?”
“你不善理财也就罢了,还故意往掉败这个家。”
“我看你不是不懂管理,而是根本不把心思放在这个家业上。”
“整天往家里捣鼓那些破书烂画,能顶用?还是能顶吃?还自称文人雅士。”
“成天西馆子出,东馆子进,贪吃贪喝也就罢了,家里也供得起你摔败,可看看你三天两头招待的那些人,什么文友?什么墨客?都是些穷酸潦倒落魄之辈。”
“他们吃你的,喝你的,可曾为你出谋策划?为这个家里增加一丁点好处?还不是看你杨大少爷有花不完的钱。”
“你杨大少爷若是没钱,你眼中的那些狗屁文人雅士哪个能看得起你?哪个成天围着你转?”
杨好天抬眼望了一眼二娘,心想二娘借着今天麻包漏钱这事啰哩巴嗦了半会,却再不提钱被饥民疯了似的抢着捡去,必是平日里对自己不满,借此发泄罢了,心里冷哼一声,没接话茬。
的确,二娘说的没错,自已确实不善管理家里的大小破事,更不善理财,对钱财带来的权势和名利他不太感兴趣,看得很淡。
自己的兴趣主要是写写画画,对一些名人雅士的字画喜欢收藏。至于广交朋友,有时不吝千金,还不是跟那些人有共同的语言,可以借鉴互相学习嘛。
见杨好天面露微笑不言不语,二太太觉得是对自己的挑衅,她眸子闪烁,语气上扬:“说起来你识文断字,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老爷把这个家的重担交给你,你应该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才是。”
“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整整两麻包钱啊!你就不能把破了的口子扎住?”
“那些钱落到那些饥民的手中,对你,对这个家有什么丝毫的好处?”
杨好天眸子闪过一丝光芒,豁然迎上二娘的目光:“那些钱可以救他们的命!”
二娘冷笑一声:“哼!这天下该救的命多了,你能救得过来吗?”
杨好天翻了个白眼:“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二娘嘲讽的语气尖利起来:“呵呵!好一个能救多少是多少,你倒是落了好,可你想过没有,那些钱是你挣来的吗?这家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哪个是你挣来的?”目光顺带着瞥了一眼没说过一句话的三太太。
三太太吴氏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二房和大少爷谈论的话题与自己无关一般。
杨好天目光逐渐锐利:“二娘,话不能这么说,我娘还没这么教训过我。”
边说边目光柔和地在苏氏的脸上扫过,二人相视一眼,苏氏点点头,露出一副笑脸,杨好天也笑了笑。
“况且,我爹活着时,每遇到灾年,不等到官府请托,就主动放粮发钱,施粥救人。我爹说过,有一年河西大旱,我们杨家就曾大放赈济,救活饥民六万多人呢。”
“再说,二娘你问我没给这个家里添过一砖一瓦,那么你又给这个家里带来了什么?”
张氏面色复杂,气势受挫,情绪酸涩,几度平复呼吸,语气却锋芒毕露:“哼!我给这个家里带来了什么?亏你也问得出口?”
“我进这个家门时,可有丰厚的嫁妆,不像有的人,挎个包袝就腆着脸进了门。”眼神又扫了一眼低头不语的三太太。
吴氏就跟没听到一样。
“再说了,老爷活着时,可是最宠爱我的。”
苏氏眼皮跳了几下,眼神复杂中带着些玩味。
“尤其不能让你们小看的是,我也生下了儿子,而且也长大了,还在县城学府念书呢。”
张氏得意之色更浓。
一直没开言的苏氏向前一步,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说起儿子来,老三也生了个儿子呢。”
苏氏疑惑,老二数落责怪好天,无缘无故捎带上老三是何意,她可是个老实人,平日里谁也不敢得非,无非就是娘家穷点,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当家的曾经明媒正娶来的。
“哼哼,老三的那个儿子,从生下来就病歪歪地。”张氏撇嘴,嘟囔了一句。
苏氏瞪了二房一眼,眼神如刀,张氏避开,掉过头去。
苏氏接着目光慑人:“我们一家三寡妇,谁也有儿女,谁也不敢说将来谁的儿子最有出息。”
吴氏抬头,看了一眼大房,眼里闪过一丝晶莹,又低头不语。
“好天今天让麻包漏钱,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些饥民们会记住我们杨家的恩情的。”
“再说了,好天虽不善理财,喜文弄墨,广交朋友,不见得就是坏事,至少他不赌不嫖,不沾恶习,不是纨绔子弟。”
“我看今天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声音并不如何张扬,但语气中的措辞和话锋却宛如一柄长刀,直接横亘在大院之中,也将在场所有人想说的话拦在了肚里。
毕竟是正配,跟故去的老堡主同甘共苦过,是这个大院的真正主子。
6
看张氏泄了气,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屋里,苏氏对儿子说:“你到我屋里来,娘有话对你说。”
杨好天点头,跟在娘的身后来到后面的日月小院。
进了苏氏的起居室,关起门来,苏氏坐下来喝了口茶,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儿啊,比起你的父亲,你确实差的远了,尤其在节俭勤劳方面,你跟他简直无法相比。”
杨好天嘴角上扬,想笑又没敢笑。
“不过,在仗义疏财这方面,你却比你老子强多了。”
杨好天面颌微低,动了动嘴唇,但没出声。
“在你掌家的这些年里,捐给慈善堂、赡养院、施赈厂的钱粮数额,都居全县首位,杨大善人的名声你是继承了。”
杨好天挠头憨笑,“娘,儿子懂得这么条道理:损德弃善家道落。父亲活着时虽然节俭,也很勤劳,但他也种下了好德呀,我不能把他老人家种下的厚德,在我手上丢弃啊!”
苏氏点点头,满眼欣赏,“可你今天让麻包漏钱就不妥,一来钱虽然撒了,也让饥民们捡了,救了他们,但终归事出无名,跟平常的乐捐不同。”
“饥民们知道你杨大善人是心善,大发慈悲,可别人怎么看?也许在他们眼里,你在炫耀,你在沽名钓誉。”
苏氏喝口茶,接着说:“这二来么,那一车麻包里都是钱,你就不怕那些饥民们起了歹心,一哄而上全抢了去?”
“万一那种情况发生,你不拦阻不行,可一拦阻,撕扯中被饥民们打伤,甚至打死怎么办?”
杨好天眼神一动,抬起头来,满脸震惊,“娘,您说的对,儿子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还有,你这么大肆招耀撒钱,引来沙漠上的土匪又怎么办?”
“娘,土匪我倒没在意,那些王八蛋惦记我们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慑于我们堡子的铜墙铁壁,谅他们也不敢。”
杨好天目光逐渐锐利。
苏氏语重心长:“儿啊,你想的太简单了,当然,堡子是固若金汤,你爹当年起造时就考虑到安全是最重要的,防抢防火防盗,就连仓库都修建的那么严密结实。”
“可是,你在官道上明目张胆撒钱,万一饥民中有人透露给土匪,在半道上把你劫了,你有能力抵抗?”
杨好天动容,脸上的得意迅速退去,低下头:“娘,是儿年少张狂,考虑不周,这事确实做的草率。”
苏氏点点头:“嗯,你认识到错了就好。那两麻包钱撒了不要紧,关键是你心上要处处地方有这个家,凡事都以这个家为重。”
杨好天愧疚点头。
苏氏长叹:“哎!你爹走的太早了,他要是能再多活些年,等你们都稳重成熟了,多好啊!”
接着话锋一转:“今天你二娘数落你也是对的,不过,她在你爹在世时,很会耍手段,争宠夺爱。你那个弟弟的书也快念完了,只怕将来她唆使儿子跟你争权夺利,儿啊,平时还是多留个心眼吧,为娘我可是一天天老了!”
杨好天深吸气,缓缓平静片刻后,面色凝重的点头。
7
岁月在无声无息流淌。
转眼间,几年又过去。
平安堡仍如“小皇宫”般屹立在清河平原上。
“品”字型的前院大厅里,二太太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子上,杨好天站在当地,一只手背在身后,紧皱着眉头。
又要发放三房太太们平常另花开销的钱。每到这一天,杨好天都是头疼不已。
三太太吴氏拿着自己的月份钱,一声不吭,朝杨好天点点头,低头出门,回了右后院自己的屋里。
“不行,好学正在上学,开销大,每个月这么点钱根本不够。”
二太太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一副不满意的神情,那双媚眼里闪过一丝贪婪,在杨好天的脸上扫过,又快速换上笑脸,“好天,你二娘我自从老爷过世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可没少操心,你可不能亏待我。”
杨好天放轻语气,对二娘的死缠烂磨尽量克制,“我知道,二娘,家里的日常用度都是统一安排,吃住行等等一概不用你操心,也就是几个另花钱,每个月给你的,是三娘的三倍,况且……”
“三倍?谁知道你们背过我私下里给她多少?再说了,好学可是正在上学,除过学校的费用,老师的敬礼,学友们的馈赠,一些额外的花费,哪一样不问我要?”
二太太斜眉瞪眼,抢过大少爷的话头,不容他反驳,接着又说:“大少爷,你可不能拿好问跟好学比,好学可是将来有功名前途的,哪像好问,就一个病秧子,有多少钱都填了药罐子。”
杨好天寒着脸,语气上扬,“二娘你得讲理,什么事都有个度,正因为二弟在上学,每个月给你的花销够多了,你还不满意,二娘,你不要无理取闹好吗?”
“哼!谁无理取闹了?你今天抱回来一卷破纸,明天拿回些卷轴,还隔三岔五请人下馆子,喝酒吃肉。只须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怎么摔败就怎么摔败,我们娘俩多花个钱你就心疼了?就舍不得了?大少爷,钱是挣下的,不是省下的,有本事你也跟你爹一样,挣来一份家业我们看看。”
“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就那么多,你爱咋地咋地。”
杨好天语气决然,起身出了前厅,往中院里的自己屋里走去。
“哼!我去后院找老夫人。”二太太也起身,咬着牙说。
杨好天脚步一顿,侧头的同时,嘴上露出一抹嘲笑,“二娘觉着有用,就去找吧。”
前院里,管家目视着往“日月”小院里匆匆而去的二太太背影,若有所思,嘴角微微上扬。
8
杨好天回到自己的屋里,抬头望着窗外和煦的春天,眉头紧锁,凝思着……
心里一阵迷茫。
一口烈酒顺着喉管奔流而下,一路上散发出辛辣刺激的味道。
不一会,一壶陈年老酒已去了大半。
这个家对自己真的是没的说,做为二代堡主,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
父亲活着时对我寄于厚望,母亲更是对我殷殷教导,期盼我尽快成熟起来,挑起支撑这个大家庭的重担。
可是,自己对这个家为何总是越来越厌烦呢?为何总涌动不起那种勃勃向上、奋发有为的感觉呢?
以前是因为自己年少张狂,不懂经营管理,不善理财而做出一些轻率之事,让母亲常常操心,那现在呢?
依然是老样子?
是母亲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逐渐不管不问家里的一切俗事,只管成天拜经念佛?
还是因为和二娘平日里的成天算计、勾心斗角,让自己对所谓的杨家大少爷、平安堡少堡主产生了深深的厌倦和逃避,不愿意接触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比荣耀风光的角色?
还是因为其他因素?
人活在世上,总爱跟别人比较,看有谁比自己好,又有谁比不上自己。
而其实,为自己烦恼和忧伤垫底的,从来不是别人的不幸和痛苦,而是自己内心的纠缠,谦卑的心是宛如野草小花的心。
心沉沉,人惆怅,是谁的过往,让平凡中充满迷茫;是谁的忧愁,抵住了不曾泯灭的理想。
迷茫的心在踟蹰中彷徨,在这怡人的春光中,杨好天很想让自己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或是笔墨书画中,什么都不要去想。
可是,闭上眼,却又不由在纷繁杂芜的尘世中思索。守着父亲创下的这么大的家业,自己的人生和奋斗到底是什么模样?
人生的稚嫩、苦涩、浓烈,奋斗的奔波、疲惫、沉浮,如春花开放,如秋叶飘零,如夏日热烈,如冬夜寒凉。
浮躁不安辗转反侧的心,此刻体味不出任何感觉。
自己热爱瀚墨,痴迷字画,喜欢结交一些文人雅士,纵情于书情画意里,沉缅在儿女情长中,有时对一些穷人的赈济,对堡子里雇工们的体谅和怜悯,自己所做的这些,难道真如二娘所说,是错的?是在摔败家业?
在这种场景和心情下,杨好天感到了一阵麻木麻醉和简单空白,仰天发出一声长啸……
俞氏站在杨好天身边,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我觉得,你应该尽快从不安和迷茫中走出来。”
“其实我觉得,人这辈子就是如此,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不管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会不会理财,但你并没有做错过什么,让这个家失去过什么,虽然你没有把这个家再次发扬光大,但在这乱世,能守住这个家就不错了。”
“你不必为此焦虑、烦恼或者苦痛,日子还得继续,每天的太阳还会升起,所以,你必须把一些事看淡,看透,日子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杨好天转脸看着俞氏,这个当年为了给堡子里冲喜,承担着一进杨家门,能让父亲继续多活些时日、甚至好起来、给杨家带来好运使命而匆匆娶来的女人,随着这些年的耳磨厮鬓,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尤其是自己想做什么不做什么,她都会默默地支持和理解,她都会明白他的心思,这一点让他不由得心下很是欣然。
此时她的神情很认真。
杨好天盯着妻子的娇脸,思绪万千。
几年前他刚念完书,回到家就被母亲告知,要他赶紧准备结婚。
而新娘是谁,他见到没见过,只听说是双城镇上一户人家的女儿,这户人家姓俞,也算是个耕读人家。
在学校受过些新思潮的他心上虽不放任何家里的事,但不说明他完全赞同这件一辈子的大事。
他激烈反抗、逃避,但最终还是屈就了。
年迈的父亲从春天开始,先是浑身不舒服,后是不停地咳嗽,且越咳越厉害,慢慢地饭量减少,终卧炕不起。虽说岁月不饶人,勤快辛苦劳累了一辈子,说倒就倒了,但父亲没过六十,不算太老,一家人谁不希望父亲继续活着?
无数天的病魔缠身,眼看着枯瘦如柴,面色如土,母亲焦虑不安,以平安堡的财力,该请的郎中都请了,该吃的药都吃了,县城、省城的医堂也去看了,但就是不见好转。
无奈之下,让他这个家里的长子,按照民间风俗结婚冲喜,驱赶一下堡子里的阴晦之气,就成了母亲心里不二的选择。
杨好天是个懂得孝悌的人,最后自然无法拂了母亲的心愿。
只是,虽然婚礼操办得那么红火,那么隆重,那么奢华,但父亲还是在喜乐声中咽了气。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他拚命反对不想娶的俞家女儿,竟然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美人儿。
婚礼上,她神态间尽是女孩儿姿态,脸颊微红,双眸低垂。她自己揭开盖头,抬眼羞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让自己深陷其中,再也挣脱不出来。
深黑色眸子里,就像是荡漾着一汪星河,更像是黑夜中的一点繁星,亮的刺目。
虽然喜事暂停,忙着给父亲办丧事,没有婚礼当天的温馨洞房花烛夜,但杨好天的心却一直在她身上。
整天披麻戴孝,忙的昏昏沉沉,但心儿里却暖暖的,总觉着有些如梦如幻,不真实,老怕她就像是蝴蝶,轻轻一碰就会飞走似的。
想到这里,杨好天对着妻子浅浅一笑,不等她走开,伸手将她纤细手腕拉住,轻轻一拽,就把人拥入怀里,软玉在怀,入眼尽是风情,无法形容的情绪在胸口游荡。
仔细琢磨着她刚才的话,懵懂中觉得,一个人昨日的最大稚嫩,极可能会造就明日的最强力量。不管你经历多荒唐的事,到最后都会渐渐遗忘。因为,没有什么能敌得过时光。
或许,遗忘是最好的拯救。或许,遗忘是时光流逝的必然。或许,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再或许,时间是残酷的,时间总是可以把一个不可或缺的人变得可有可无。
于是,杨好天索性不让自己去想这些,索性让自己在不羁中游荡。或许,这样会让自己暂时在逃避中得到解脱,只是不知,这逃避能逃到何时。
有时半夜醒来,杨好天一阵心悸,感觉自己的人生世界现在一片麻木,除了儿女情长,再就是沉迷于书籍字画,充满了浑浑噩噩。
似乎,在这麻木和浑浑噩噩中,自己宁愿在虚度时光的释放中麻醉自己,在释放中寻求短暂的欢愉和安慰。
这似乎很卑鄙,又似乎很堕落,但自己现在似乎又别无选择。
他只想过平淡的日子。适宜于自己的生活注定不是坏生活。
俞氏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低头在妻子的额头亲了一口,微凉的肌肤,柔润的触感,尤其是发丝间传来摄人心魄的独有幽香,勾动他的心神,也丝丝缕缕地将他的身心手脚一同绑住,怪不得都说湿柔乡是英雄冢,有如此佳人在侧,还谈什么雄心壮志?
突兀地,窗外响起一声虫鸣,打断了杨好天的思绪,也似鸣金收兵一般,将一切戛然而止。
9
县城东大街的戏园里,平安堡杨家二少爷杨好学正坐在他的专用包厢里,嗑着瓜子,喝着盖碗茶,半眯着眼,摇头晃脑地听着戏台上的秦腔。
戏台上正唱着《周仁回府》,女主角儿边唱边不时给杨二少爷抛着媚眼。
二少爷杨好学勉强读完县立中学,并没考取个大小功名。
母亲张氏虽是杨家二房,但把儿子捧宝似的养大。好学虽然读了多年的书,但他总是“小和尚念经____有口无心”,胸无大志,书念的马马虎虎。
当娘的常教导他,要对家里的农事庄稼、城里的铺子生意多留意,多琢磨,学本事,你那个当哥的明显对掌家理财不上心,你要做好准备取代他,来掌管这个偌大的家业。
怎奈好学压根听不进娘的话,只管花钱,不管钱是怎么来的。
少爷公子无不有爱好,好学的爱好是看戏。
县城里两座大戏园子都有他长年专用的包厢,即使他有其他的事顾不上去,空着,也照样付钱。
秦腔, 流行于中国西北的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地,是中国汉族最古老的戏剧之一。杨二少爷最爱看秦腔。
他尤其痴迷秦腔戏中的苦音腔。
苦音腔是秦腔区别于其他剧种最具有特色的一种唱腔。
角儿们演唱时激越、悲壮、深沉、高亢。
表现出悲愤、痛恨、怀念、凄凉的感情。
对于秦腔那繁音激楚,热耳酸心,使人血气为之激荡的表演特色,质朴、朴实、粗犷、细腻、深刻、优美,以情动人,富有夸张性,生活气息浓厚,程式严谨,技巧丰富的表演技艺,杨二少爷很是下了一番功夫钻研,长期浸淫于此,倒也烂熟于心,跟戏友们谈论时如数家珍。
他沉迷戏台上的秦腔戏,爱听爱看,但不迷恋唱戏的角儿。每次看完戏,对唱的好的角儿,他打发赏赐时却好不吝啬,出手阔绰。
令那些大小角儿们在戏台上,边使出浑身的本使,边向他抛出示好的眼神。
领赏赐时,无不对他怀着感激之情。
戏园的老板,更是对他极尽巴结奉承。
杨好学喜欢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受。
张氏也不闲着,平日里在苏氏面前谄媚讨好,曲意奉承,有意无意显露她自以为是的聪明才智,帮长房排忧解愁,讨取欢心。
时不时跟掌家的大少爷旁敲侧击,明争暗斗,有时胡搅蛮缠,撒泼使坏,慢慢地磨平了杨好天的棱角。
杨好天对掌管堡子里的一些日常琐事渐失耐心,决定认命吧,认命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破罐子破着用,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喜文弄墨,爱好字画,远离堡子里的是非,过清净日子何错之有?
跟母亲暗中商量,想把家里的日用开销和分配权交给二房。
苏氏嘴上不说,心底里早就对丈夫久病不好而故去、三房吴氏所生孩子一直病病怏怏有了顾虑,对堡子的风水起了疑惑,听了儿子发自内心的想法,思前想后几天,点头同意了。
张氏心花怒放。老堡主死后,她对杨家的这份家业就分分钟惦记在心上了。长房只管吃斋念佛,对堡子里的事务越来越不放在心上。大少爷不善管理和理财,心思也没全放在堡里的生计上,有空就捣鼓那些破字烂画,跟一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浪费了不知多少冤枉钱。自己的儿子虽说也不务正业,把精力全花在看戏上,但我当娘的有空就劝说,慢慢地迟早会收心,这个家早晚得他来掌管。况且,不是还有我自己么,我可是那个死鬼明媒正娶来的二太大,死鬼活着时可最宠爱我。哈哈,这第一步你们先把日常开销和分配权交给我,过不了多久,你们乖乖的还不把整个堡子都交给我?
她本身就精于算计,善使手段,对家里佣人长工短工的薪酬严加管理,想方设法,编造理由,该扣的扣,该赖的赖,不多给一分一厘。
对于生意之道,她虽暂时插不进手,但她牢记无论什么生意,低进高出是最正确的原则。
斤斤计较的做事风格倒也没给堡子里招惹来多大的麻烦,一切日常开支和利益分配有条不紊。
下人们私下里虽有些不满,但也不敢争说。
苏氏也不计较,渐渐对一些琐事不放心上,只管拜经念佛。
杨好天难得脱身,整天沉迷于跟文朋画友们谈天论地、吃喝玩乐中,快乐悠哉。
至于三姨太吴氏,本就是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女人,温柔善良,毫无心机,不惹事不揽事当然也不坏事,整天小心翼翼。
生下的儿子取名好问,自小就病病歪歪的,长大后虽然也给娶了个媳妇儿,但还是长年离不开药罐子。
杨好问虽也娶来媳妇生了儿子,心思却全放在如何治好自己的病上,对堡子里的一切事务,跟他的母亲一样,从来不管不问。由母亲和妻子照料,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药到入口的日子,与世无争,连平安堡的大门都很少出去。
在二姨太张氏的眼里,吴氏最是顺从听话,母子并不难打发。
张氏暗暗高兴。
平日里除了给儿子钱花,更常常怂恿宝贝儿子多娶几房姨太太,多生子女,日后这个大家少不了分成小家,分家时自然能分更多家产。
10
过了不久,大少爷杨好天终于架不住城里乡里两头跑,既管城里的生意又管乡里的农事,更是无心再跟二娘勾心斗角,跟母亲商量并征得同意,把城里的铺子、所有的田地和平安堡里的房屋按自己和母亲一份,二娘一份,三娘一份,三家均分,谁管谁的,谁过谁的日子。
杨好天自以为这样一分就太平无事了,那料到二娘仍旧纠缠不清,三天两头跟他争吵,说分到她名下的某一块地土薄碱大,一到春天碱泛出来就像下了一层雪似的,只长草不长庄稼,得调换;又哭闹着说分给她的城里铺子生意不如老三的,也得调换;还说她不想住中院,想住日月小院,成天挑三捡四,嫌这嫌那,总觉着大少爷分家不公平,明里暗里欺负她,使她吃了大亏。她使出浑身解数,胡搅蛮缠,一哭二闹,撒泼耍赖,就差上吊了,缠磨得杨好天焦头烂额,火气上攻,嘴角起泡。
又过了些日子,杨好天忍无可忍,索性把整个平安堡完全让给了二弟好学,自己在县城里另置买了一院房屋,领着老母和妻儿,搬出平安堡,到城里过逍遥日子去了。
过了几个月,三姨太吴氏和药罐子好问也在县城买了房,进了城,理由是给好问看病方便,其实也是图了个耳根清净。
整个平安堡便全落在了二房张氏的手上。
这正合张氏的心意,她终于如愿以偿。
二太太自此完全掌管了平安堡里的一切,她高兴啊,她要过平时想过的生活,也就是更加体面的生活。
她常让管家去城里买东西,今天是绸缎,明儿是金银首饰,后天是珍珠宝物,这些可都是她平时想买又不敢买的。
管家高兴极了,走起路来脚步轻快。隔三岔五进城采买,那些商铺里的伙计对他无不点头哈腰,极尽巴结奉承,这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很有面子。
他做这种事太有经验了,但凡二太太让他买的东西,都是高价买进,在开列账单的时侯,却故意报低价格,以显得他善砍价,会办事。
二太太心里暗喜,这新管家,虽然是大少爷掌家时提拨的,但他太懂我心了,真能干。
更让二太太惊喜的是,平安堡成了她一家的,娘家人闻听后来来往往的不少,管家跑前忙后,吩咐厨房好酒好菜何侯。每当她的家人返回老家,管家会到库房支取一笔钱,给每个人衣袋里塞些,一点也不耽误给她脸上长光。
这种好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二太太不知道的是,她的库里已经花去了不少钱款。
二太太心里高兴,管家也从主子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些更加令他心驰神往的东西。
平安堡里前后又举办了规模大小不一的六次婚礼。除了大少爷杨好天的那场空前婚礼,前几年三姨太吴氏所生杨好问娶媳妇儿的那场婚礼,比起二少爷杨好学一场又一场的奢华逊色多了。
娶了六房姨太太的杨家二手爷,比他老子杨世勤牛多了,他老子才只有一妻二妾。
牛逼的杨好学花钱更是任性,除了在县城的两家戏园子有他长年的包箱,几家有名的老饭馆也有他长年的包房。
一妻五妾,轮流跟着他进城浪游,有时杨二少爷把六个女人全带上,招耀过市,出尽风头。
眼见得二弟左拥右抱,莺歌燕舞,大少爷杨好天免不了艳羡,慢慢地也动起想纳妾的心思来。言语间,老妇人听出了儿子的意思,俞氏也明白了丈夫的心思,婆媳俩私下里一合计,在饭桌上说破,由婆婆开头提出,媳妇劝说杨好天再娶一房。
杨好天心下暗喜,说笑间与妻子的目光一碰,俞氏双眸中星星点点,笑意盈盈,但眼底却有一抹淡淡的失落和伤感,尽管她极力掩饰,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心里一疼,盯着妻子明眸皓齿的脸,自她进杨家门后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百转千回,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对她的一丝爱怜,犹豫了一阵,终归还是苦笑一声,摇头拒绝了。
11
连续三年,清河平原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午后,平安堡新堡主张氏正斜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管家悄无声言的进了门。
“二太太____”。
管家不敢大声,张氏假装没听见,不吭声。
“二太太____”。
管家又叫一声,还是不敢大声。
“什么事啊?”
张氏睁眼,慵懒地打个哈欠,抬眼扫了一下腰身微弓的管家。
“二太太,给您禀告一下,咱堡子里的粮仓满了,快堆到屋顶了。”
二太太眼皮没动:“嗯,满了就满了呗,丰收年,粮仓不满才怪呢。”
看管家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好似还有话说,二太太微挑眉毛:“还有什么事?若没事,来,过来给我捶捶肩,哎哟,困死了。”
眼神浮起一抹温暖热度。
管家急步上前,坐在二太太身旁,摩挲着她的肩头,仿佛把玩着手感绝佳的羊脂美玉。
二太太娇躯微颤,吁吁喘气,脸色宛如朝霞。管家大胆的行径,让她的心脏险些跳到嗓子口。
“大白天的,不要胡来。”
转头,四目相对。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顾虑,全都被抛诸脑后,恨不得,在这一刻尽数被火海吞没!
“没事,这会儿没人敢来您的屋里。”
二太太侧头,展颜一笑,眼眸中绽放的渴望,直击管家的魂魄深处。
“您不打算开仓售粮?”管家谨慎提醒。
管家不是木头桩子,对他来说,怀里的二太太恰恰使他枯木逢春。
老堡主离世后,三房太太里,最耐不住寂寞的就是这会耍手段,争宠夺爱,妖媚惑人的二太太。
“嗯。不急,丰收年……粮价低,等……等……粮价大涨了……再说。”
二太太娇喘吁吁。
柔软的触感,若有若无的抵抗,甚至连轻飘飘的语气都让管家灵魂抽离。
“前几年的荒年,您也不开仓放赈。”
管家感叹着女人的奇妙,整个人好似一团棉花,抱在怀里没有丝毫重感,偏偏滚烫得似火,本来还有几丝生疏的距离感被这股情绪尽数炼化。
“老堡主在世时,还有大少爷掌家那些年,咱平安堡一遇到荒年,可是大放赈济啊!”
管家在温润如玉的氤氲风景里,还是忍不住心里的顾虑,边吸吮她的耳垂边轻声细语。
二太太眯着眼睛,黛眉微蹙,檀口微张:“我……我才不管……那些……那些饥民。”
管家伏下身去,微凉,柔软,滑腻,无法形容的绝佳触感,好似毒药,让他上瘾。
呼吸迫近,二太太的呼吸也跟着更加急促,管家添了添嘴角,身体再度压低。
他已记不清这种偷偷摸摸的旖旎场景多少次了。
最开始只是想浅尝辄止,可一想起她浑身上下宛如绸缎般甜膩香滑的触摸感,每次梦魇般的缱绻相拥,好似上好的陈年佳酿,入口微凉,口感爽烈,让他食髓知味,心弦被撩拨得欲罢不能。
外面有风吹动,格子窗中间那块玻璃上的小帘子随之起伏。
12
三年丰收后的第二年,正是盛夏,平原上麦浪起伏,又是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
这一天注定是不寻常的日子,早晨起来就有风,只是不大,是那种给人带来凉爽的细风。傍晚时分,风突然就大了,风声刮过,呼啸的声音犹如狼群在山谷里怒号一般,时高时低,时隐时现。
入夜,大地上空,狂风卷积着乌云,遮住了树梢的圆月。
云层很厚,遮蔽了大地,黑夜更黑了。
风声呼啸,雷声阵阵。
忽然间,一道穹雷直击而下,好似云层被撕裂,整个大地都被瞬间照亮。
下一刻,响雷滚滚,有风积聚,有云卷挟,在天幕之下回荡,突兀地,雨幕倾泄而下,将整个世界洗成一片白练。
狂风暴雨整整一夜,到天明才风停雨歇。
天空风卷云舒,阳光从云缝中照射大地。
清河平原一片汪洋。
那些头天还随风起舞的麦浪,除了地势高些的地头,大部分被浑黄的洪水覆盖。
有些穷人家的房屋倒塌、裂缝、东斜西歪,残墙断垣中传出悲怆的哭声。
清河平原,远离南山雪水,少有河流,往年多怕旱灾,哪想到今年遭受了这么一场从未有过的水灾,平原上的人们傻眼了。
平安堡建造在陈仓村的一处高台上,洪水无侵。
不管旱灾水灾,遭罪挨饿的是贫穷人家。
管家试着给二太太建议,反正粮仓的粮食已堆到屋顶了,不如借此灾年,开仓放粮,要么施粥救人,要么乐捐赈灾,或者低价售卖,帮助穷人渡过难关,以续老堡主和大少爷往年乐善好施的大德。
“放什么粮?施什么粥?更不能低价卖粮,越是灾年,越要捂紧粮仓。”
“这么大个平原,差不多颗粒无收,粮食肯定短缺,短缺了,肯定会大幅涨价,等粮价涨到顶再说开仓。”
二太太说这些话时,那双眸子深邃而冷酷。
管家不敢再言,不过,从那以后,他到二太太房里的次数慢慢地少了。
管家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从一个听差使唤打杂的,熬到堡子里的管家身份,其中的酸甜苦辣常记在心里。
说起来,还是原来的老管家卧病不起,无法打理堡子里的杂事,大少爷赏识他,提拨他当管家。大少爷虽说不善理财,但对待他们这些下人很好,分配工钱时从不抠抠搜搜。
尤其是每逢灾荒,大少爷乐捐赈灾的那种大手笔,那种豪迈,令管家从内心里钦佩。
老堡主就更不用说了,在管家心里,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而这个二太太,除了对她的那个宝贝儿子,怎么花钱都不心疼,对他们下人,那可是极尽苛刻。对丫环婆子,无故刁难不说,动辄非打即骂。
老堡主离世不久,一双媚眼常在年轻力壮的雇工们身上扫来扫去。
管家虽说没经住她的媚惑沉沦进去,但他心里很清楚,二太太也就是饥渴难耐,他也只是给她解渴的工具而已,这个女人的骨子里其实是看不起他的。
虽说跟她有肌肤之亲,但根本就不是一路之人。
况且,他为了讨得管家的欢心,在二太太刚接管平安堡的那一年里,给二太太采买东西时,没少做高进低报的勾当,那可是埋下的雷,随时有爆炸的可能,这也是管家心里的一块病。
不断有人上门,村里的,镇上的,县上的,有劝说的,请求的,委托的,好话说尽,恳望二太太发发善心,救济一下穷人,二太太仿佛铁了心,一概推拒。
几天后,大少爷杨好天知道消息后,急得坐不住了,骑个骡子,从县城里急匆匆回到平安堡,也劝二娘开仓放粮,但同样遭到了拒绝。
“好天你傻呀,眼看粮价要疯涨,粮仓里那些历年旧粮可趁乱卖个高价钱。”
“这正是堡子里能多进项的好机会。”
“你们成天放粮放粮,赈灾赈灾,那是国家和官府的事,于我们杨家何干?”
“你想赈灾,想当大善人,你拿你自己名下收来的租粮赈去,跑来给我讲什么大道理?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二娘,我名下收来的租粮,除了留够种子和一家人的口粮,其余的早就赈济给穷人了!”
杨好天急忙反驳,见二娘不抢他的话头,接着说:“二娘,您也知道,我爹活着时,每遇到灾年,那可是不等官府催促,主动开仓放赈,救济穷人,有一年……”
“那是以前,家里人口少,开销也少,不像现在。”二娘打断他的话,声音上扬,“现如今虽说你们搬了出去,分开另过,可这堡子里吃饭的口反而多了。”
“呵呵,这倒是实话,光二弟的六房太太,还有生下的娃们,不多才怪呢。”
杨好天的语气带着嘲讽,二太太也听出来了,她没有急着理会大少爷话里的意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得意之色,眸子里满是老狐狸般的老谋深算,更是显得她有深深的心机和城府似的。
“大少爷,你能明白就好,你们一个个都搬出去图清净,享清福,留下这么大一个堡子给我,要是人少了,岂不是显得很空落。”
“好学娶六房太太,也是为了杨家人丁兴旺,你爹当年省吃俭用攒钱起造这个堡子,还不是为了杨家子孙后代嘛,大少爷你说是不是?”
杨好天侧过脸,撇撇嘴,点了点头。
“大少爷,我一个妇道人家,掌管这么大一个堡子,里里外外不容易吧?”
杨好天又点了点头。
“虽说这几年风调雨顺,粮仓满了,但也不能一遇到灾年就白白给了饥民吧?我也是为了这一大家子啊!”
“再说了,这方圆百里,穷人那么多,我们赈济得过来么?”
“能救多少是多少啊,二娘!再说,救了和不救是两回事,救了,善德在那放着,饥民们会感念的,不救,后果则是……”
“行了,”二太太没了耐心,突然眼神如霜,声音犹如冰块般寒冷。“大少爷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堡子里现在没你说话的份。我说不放赈就是不放。”
“二娘,真的不放?”
杨好天仍不放弃最后的希望。他有点后悔把平安堡整体让给二弟,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只知道广纳妻妾,吃喝玩乐,把心思全放在秦腔戏上,让这个狠毒的女人独揽堡子里的一切,现在自已虽是长房长子,这个女人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对灾年放赈这么大的事,怎么劝说都油盐不进,只怕父亲在世时创下的平安堡杨家乐善好施的功德,在这个贪婪女人的手里要毁于一旦。
“真的不放!”二太太语气决然。
杨好天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一副极度失望的神情。
人心的贪婪和恐怖,让他感到全身颤栗。
他半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女人,心里在笑,可眸子里的愤怒却丝毫没有掩饰。
他豁然迎上二娘的目光,语气一攀再攀,掷地有声道:“那些穷人,想要活命,就首先需要有一口吃的,任何人把持着最珍贵的粮食,最终会引起强烈不满,你们认为,断了他们的路,不让他们活下去,就能稳守自己的粮仓么?天真!”
“任何生灵,都有权利发展和繁衍,你们漠视这些穷人,就是在漠视你们自己!”
杨好天虽撂下了这几句狠话,但堡子里已没他的份,只能无可奈何转身回了城里。
送大少爷出了堡子大门的管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琢磨着大少爷的话,点点头,暗暗竖起拇指,嗯!大少爷不愧是识书明理的人,那几句话可都是天理啊!
可是,大少爷为何要放弃这仓粮满屋的平安堡呢?放着风光无比的堡主不当,躲在城里有何意思?
要是大少爷当家,连着丰收三年,遇到这百年不遇的涝灾,一定早就开仓放粮,赈济穷人了,可惜,唉!没有可惜啊!
管家摇摇头,叹一口气,“都说父辈英雄儿好汉,老堡主英明一世,勤劳一生,在清河平原如龙似虎,哪想到他的三个儿子却都是虫啊!”
13
转眼到了秋天,平原大地一片荒凉。
麦烂陈仓哪里好?
平安堡里老鼠咬。
杨家老鼠大过猫,
福祸早晚有得报。
枯荒旷野中,秋风萧瑟。
穷人们之间,传唱着这首新编的歌谣。
歌谣的起源,是陈仓村的村民们,发现自己家里的老鼠少了,慢慢地,干脆不见它们的踪迹了。
而平安堡周围,尤其是粮仓附近,老鼠却越来越多。
庄稼绝收,穷苦人家纷纷揭不开锅,人饥鼠也饥,鼠们不再留恋老窝,挖穴掏洞,奔向有浓浓麦香味的杨家平安堡里的粮仓。
村民们曾亲眼看见,平安堡粮仓附近出没的仓鼠,个个皮毛油光水滑,身子肥大得像是小猫。
村民们心生不平,慨叹万分地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首新民谣就在清河平原传唱开来。
平安堡里看管粮仓的仓丁,把粮仓里发现仓鼠和人们传唱的民谣如实地上禀给管家,管家又赶紧禀报给二太太。
二太太不以为然,粮仓闹鼠,事属平常,横竖那些尖嘴鼠辈们肚肠有限,吃也吃不了多少粮。
想了想,让管家交待仓丁,以及堡子里所有的男人,人手一把弹弓,见着老鼠就射,而且在粮仓内外附近,堡里堡外墙角旮旯,放上毒饵,布好夹鼠板,诱鼠捕鼠,尽量减少鼠患。
至于那些民谣,穷人们爱咋唱就咋唱去吧。
二少爷杨好学见仓丁和护院堡丁们手持弹弓东转西游,不时提着死老鼠炫耀,引起了他的好玩心,也拿个弹弓学着打老鼠。
二少爷是个有悟性的人,很快就掌握了打弹弓的要领。只要看见老鼠,他一射一个准。一天下来,数他打死的老鼠最多,鼠辈们遇见他绕着往远躲,但很少能逃过他的弹弓石。
二少爷以打鼠为乐,连城里的戏园子都顾不上去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天生的打鼠英雄。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二少爷兴意盎然,吆喝几个姨太太,坐在堡子门楼上喝酒赏月,嬉戏打闹,兴致浓时,忍不住吼起秦腔来:
我骑白马走三关,
改换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凉无人管,
一心只想王宝钏……
至于越闹越厉害的鼠患,二少爷丝毫不放在心上。
对母亲,他从内心里钦佩,他相信母亲有足够的本领,能带着杨家越来越好。
另一方面,这跟他的心性有关,从小到大,他只想当一个闲散少爷,只要富贵不断,家里再大的事,有母亲顶着。
况且,一些鼠辈,能奈我娘乎?
14
尽管鼠药毒死的,夹鼠板上夹住的老鼠也很多,可二太太的办法解决不了事情的根本,老鼠不减反增。
各地的野鼠也得到信息,纷纷搬家来到有麦香味的平安堡附近。
仓鼠一看有野鼠来侵占它们的领地,掠夺它们的果实,自然得捍卫,于是,双方一言不合就打起仗来。
而且,这场战争没完没了。
仓鼠们独占平安堡的这几座老仓房可说是由来已久,它们一向以地头蛇自居,霸占着永远吃不完的仓粮,零星的野鼠,包括那些从穷人家挖窟窿钻洞偷奔来的家鼠,甭说进仓,就是靠近仓房百丈之地,也会被咬得抱头鼠窜,遍体鳞伤。
仓鼠们哪里想到,这一回的情况跟以往大不相同。
附近百里大荒,家家户户无粮,人都挨了饿,老鼠哪有不忍饥的道理。
于是,千百万只饥鼠大军首先要进犯的,正是平原上陈仓村的平安堡粮仓。
仓鼠和野鼠大战开打初期,仓鼠很占上风。
仓鼠们平日里锦衣美食,养尊处优,脑肥肠满,饱汉的气势压住了远道而来的那些大肠告小肠、瘦骨支离的饿汉。
战争双方的立场不同,结局也就不同。
仓鼠是为了保卫控制粮仓的权利而战,处于守势。
饥肠辘辘的野鼠是为了得到仓粮活命而打,处于攻势。
野鼠大军虽然瘦的皮包骨,体弱无力,但兵源充足,源源不断,在数量上多于仓鼠成百上千倍,前仆后继,且越打越多。
而仓鼠尽管个个体肥身壮,跟野鼠厮杀时奋勇当先,怎奈缺少兵源,数量有限,最要命的是死一只少一只,无法补充。
仓鼠与野鼠大战的那个阶段,平安堡附近到处都是死老鼠,空气中弥漫着腐鼠的尸臭。
管家把野鼠与仓鼠争粮大战的情况禀告给二太太,二太太却说:“没想到你们这么没用,当年老爷起造堡子时,对粮仓尤为看重,地面铺石板,厚墙灌米浆,关起仓门,连一只蚊虫都飞不进去,怎么会闹起鼠患来呢?”
“二太太,也许是平日里开了仓门取粮进粮时,溜进去几只,引来引去,慢慢就多了,关键是这野……”
二太太不容管家把话说完,抢着呵斥:“那些专门看管粮仓的仓丁是干啥吃的?连个老鼠都看不住,放任进仓,还越养越多,留着他们有何用?立马打发走人。”
“二太太,你听我……”
“好了好了,闹个鼠患,你们又是弹弓打,又是药毒夹子夹,没有一点用,钱倒花了不少。”
“这……”管家欲言又止,心里对二太太腹诽不止。
“难道你想教我怎么做人做事?”
看管家似乎还想唠叨,二太太眼神半眯,语气越发强盛。
管家心里一惊,忙低下头,“二太太,奴才不敢。”
“前段时间,让你老跑城里,辛苦你了。”
二太太眼神玩味,盯着管家,语气虽然轻柔,但绝不似往常两人缠绵时的娇柔,管家觉得是一种好不掩饰的迫人压力,吓得他单膝跪地,语气也更加诚惶诚恐,“对不起,二太太,是奴才胆大妄为了,那些多花出去的钱,您就从奴才的俸薪里面扣吧,奴才毫无怨言。”
“哼,就你的那点工钱,啥时候才能补上你捅下的窟窿?”
管家情绪翻涌,不敢抬头。
二太太锋芒收敛,“起来吧!”
管家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战战兢兢的起来。
“不过,念在我俩的情份上,我也就不深究了,把你赶出堡子。但该扣还得扣,每月也不能扣尽,留一些你养家糊口吧。”
“谢过二太太。”
管家忙躬身作揖,心里暗悔,自己做下的亏心事,只能自己倒霉。虽说跟这个女人有肌肤之亲,但巴望她把库里亏了的银钱免了,必是痴心枉想,这个女人的抠门,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还有,以我的身子,屈就与你,难道亏待了你?还是你怕什么?为何到我房里的次数越来越少?”
管家正沉浸在懊悔里,听得二太太直接了当的质问,心里又是一凛,紧忙平复情绪说:“二太太,您听我说,这个……这个……您……奴才……因为……”
吞吞吐吐了半会,他也无法解释清楚,总不能直接说你的人品不行,我不想再跟你沉沦下去。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说辞,急得满头是汗。
看管家语无论次,满脸宭相,二太太嘴角上扬,“哼!我看你是做了亏心事,怕了我吧。”
管家低头嚅嚅:“二太太您说的对,奴才……奴才确实有些怕,怕给您采买东西时高进低报,被您发现惩罚奴才,更怕奴才跟主子有那事,传出去……传出去……”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见嘴唇抖动,吐不出一个字来。
“哈哈,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抬起头来,看着我。”
管家慢慢抬头,迎上二太太的目光,二太太脸上的笑意还在,向他抛出媚眼,“记住,这个家里我说了算,看谁敢多嘴长舌。以后该咋地就咋地,像个男人样。”
管家擦擦头上的汗,深吸一口气,脚步上前,拉起二太太的玉手,轻轻摩挲,脸上浮起笑意点头,顺势在二太太的额头亲了一口,女人轻呻一声,身子一阵酥麻,软在管家的怀里。
二太太眼眸如水,情意缠绵中,总觉着管家神思恍惚,不在状态之中,喘吁吁问:“死鬼,你今天怎么了,心里在想啥?”
管家翻身坐起,舒一口气说:“二太太,奴才总觉着粮仓外的那些老鼠大战不是好事,那场面,实在吓人。”
二太太勾住管家的脖子,眼神迷离,娇嗔道:“瞎操心,老鼠跟老鼠打架,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这也是好事,野鼠跑来杀仓鼠,倒不用花一分钱,比你们这些光吃饭不出力干活,不懂感恩的人强多了。”
二太太松开勾在管家脖子上的手,坐起身来,收起媚眼,嘴角玩味,管家紧忙低下头,觉得二太太的眼睛虽半眯着,但直刺人心。
“等野鼠杀光仓鼠,我们就开仓卖粮,让粮食落在人的肚里,那些野鼠也沾不了边,白忙活一场,只不过是帮我们灭了仓鼠。”
“哈哈哈,老鼠死尽了,人也有粮吃了,我们杨家的钱也赚大发了,这难道不是‘三好吗’?哈哈哈哈……”
“再说了,这样总比白白散发给那些穷人好吧,对他们再好,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相反,只要有机会,他们巴不得踩你头上。”
二太太越说越兴奋,那双眸子闪过一丝光芒,在管家的脸上又一次扫过,脸上的皮肉随着狂笑声挤成一堆,厚厚的粉妆掉了一些。
管家心里暗想,这个女人的如意算盘打的倒是不错,可是,她能打对吗?
平安堡附近,老鼠仍在大战,死伤累累。
村民们起初还远远的围观,后来裹腹活命要紧,纷纷外出讨饭去了。
平原旷野,龙卷风卷起尘土枯草,激荡之下,渐渐汇聚成一条舞龙,好似阴风怒号,又好似浊浪排空。
云层卷挟,残阳若隐若现。
15
平安堡杨家花天酒地的二少爷病倒了。
起初,二少爷的病看起来并不起眼,只是在大腿上、关节上肿起一个个硬块,紧接着,人就发起了高烧,而且吃药也不管用,高烧不退。再后来,颈部、腋下等处淋巴结也肿胀起来。
二太太慌了,花高价派人请来城里的名医,诊断后确认,二少爷患上了老鼠瘟,也就是现如今的鼠疫。
老鼠瘟可是天字第一号的烈性传染病。
二太太一听,如遭雷击,呆若木人,面如死灰。
二少爷患上老鼠瘟的事惊动了地方官府,县里派人在平安堡外高台子四边垒起砖墙隔离,并在墙外挖掘三尺宽、四尺深的沟,撒上石灰,派专人看守,四周村民不准靠近,防止疫情外延。
在路口村头,贴上告示,禁止任何人进入陈仓村和平安堡内。在村里每家每户的院里院外旮旯墙角撒上石灰,并在平安堡附近派警察站岗,严禁堡子里的人外出,杜绝疫情扩大。
疫情在堡内传染的很快,时日不多,平安堡内哀号声此起彼伏,凄惨攥心。
二少爷突然大叫一声,从炕上滚下来,脸红如醉汉,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二太太也是满嘴胡乱呓语,手脚抽搐,死去时如烤虾般弯曲,眼珠突出,全身发黑;管家满地打滚,乱扯乱抓,全身痉挛;二少爷的六姨太喊着要水喝,见无人理会,爬到园子里“双喜楼”前的水池旁,喝了几口池子里发绿的水,不一会儿,全身抽搐几次便不动了……
清河平原陈仓村平安堡杨家,二太太一门大小一干人等全数染上老鼠瘟,痛苦万分地先后死于堡内,无一幸免。
那些尺体似烤熟的虾,抽搐成一团,皆是面部发黑,样子十分骇人。
好在官府隔离得及时,疫情没有扩散,附近村民无一人感染。
那几仓粮食,除了大获全胜的野鼠分享,无人敢动心思。
为了彻底杜绝病源,县里派人在平安堡四周,架起干柴麦秸,焚烧那些死伤累累的老鼠。
那些架柴捡拾死老鼠的人,头上包着几层黑布,只露出眼睛,头以下也包裹得严严实实,鞋底抹上石灰,一步一个白色的脚印,看上去臃肿笨拙,行动缓慢,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堡子周边的死鼠全捡拾到柴堆上。
天黑透时,十几处柴堆同时点火,火光烛天,照红了整个平原上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没烧死的野鼠们四散逃去,并没有放弃过后再到平安堡抢食麦粮的念头。
本来按照县里的意思,平安堡也要一把火烧毁,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往平安堡子内投掷火把,堡子里没有起火,保留了下来。
辉煌一时的杨家平安堡变成了一座废宅,从此再无人敢居住,直到现在。
第二年春天,平安堡的部分围墙和几个粮仓轰然倒塌了。
当年参与修建平安堡的老瓦工想不通,那么坚固的建筑,怎么会说倒塌就倒塌了呢,尤其是那几座粮仓,当年的老堡主可是下了血本啊!
罪魁祸首还是那些与仓鼠大战获胜的野鼠,它们为贪口腹之欲,占领了粮仓不说,在墙脚下不停的打洞,分族种、分系统、分派支,各立山头,各自扩张本身的地盘。
再坚固的墙,如果墙脚长年累月被掏洞、被挖空,焉有不倒塌之理?
具备防攻防抢功能、号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的平安堡,没有毁于战火,没有遭遇土匪抢掠,却被老鼠废了,是人祸?还是仓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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