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
闲话永昌
孙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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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多年前,永昌经济落后,人民生活艰难。城里的大小商号也就一百来家,小摊贩才四五十家,稍有点规模的商户还是外地人,主要以秦晋商贾为主。老县城几乎就是个手工之城,有裁缝、搬运工、做粉条的、做皮具的、做土法印刷的、雕刻的、理发的、织毛衣的、染布的、编席子的、洗毡的、制挂面的、磨面碾米的、做豆腐的、做醋的、做白事纸品的、做老衣的、酿酒的、搓麻绳的、泥瓦工……城外有烧石灰的、烧缸的、榨油的、榨糖的、烧砖的……木匠、石匠、铁匠、铜匠、锡匠、银匠、金匠、箍桶匠、磁器匠、皮匠……三百六十行,如今没那么多了,已经被现代化缩编了大部分,好在没有完全灭绝,这种传统还在。
县城里已被高楼占满,不论四条大街,还是支路背巷,路边的楼房下几乎都是商铺,满城皆商,满城住的是至善之德之人,拚不过岁月这把无情刀,赢不了商海里的汹波诡涛,挡不了时代变幻的潮流。当年的那些手工制作,除了风味小吃,有门面纯手工制作的就是些蒸馍馍的和做纸活的,不多的几样,没有真正的老字号铺面。在商业方面做大做强的,还是外地商贾居多。
永昌人民虽在做生意方面不是强项,但从骨子里却天生乐观、豁达。他们绝不是强作欢笑,而是悟透苦中作乐。他们不忍心把苦难常挂在嘴上,但往往是最懂苦难的。
改革开放初的一年,北海子村里出钱,村民出力,置办乐器,采购行头,白天出工劳动,晚上在村委会大办公室排练。经过一个腊月的反复摸索,紧张演练,在正月初二,改革开放后全县第一支社火队,在全村村民的簇拥下,锣鼓震天,彩旗飘扬,浩浩荡荡地亮相县城,引起轰动。从初二到十五,县城大小机关单位纷纷邀请社火队表演,还走乡串村,出尽了风头。参加社火队的青年男女用秧歌传情,小曲达意,成就了数对“才子佳人”的美缘。第二年过年时,东西南北各乡已有数支社火队。社火队到那,后面总跟着大群观众。第三年,县上组织各乡各村的社火队在县体育场举行了一场表演大赛。雄狮滚球,飞龙舞天,踩高跷,跑旱船,大头和尚戏刘伶,你方唱罢我登场。到最后,十几只社火队锣鼓齐擂,唢呐同鸣,沿体育场墙根转圈,把观众围在中间,场面空前壮观。被紧锢惯了、业余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人们哪见过这种阵势,无不啧啧称奇。
自那以后,每逢过年,总有一些乡民聚到一块,闹场社火,红红火火。大庭广众前,演唱的当然是些比较正统的小曲,最多掺杂些哥哥妹妹的情啊爱啊,无伤大雅。不过,小曲里的黄段子却比比皆是,有的一首曲里全是情色。想唱需在小范围圈子,且需喝几杯后,虽五音不全但能吼出来几句,能吼完一首完整的人不多,若没女性则吼的没劲。毕竟,那么多色情的辞藻,很难堂皇光明的唱出来,应该像轻浮的小人人一样,剪影一般从人群背后的黑影中慢慢唱出来。因为羞涩,不能直接演唱,有所思的也无非是欲望,而欲望却是直白的。至于多情男女在看戏唱曲过程中生发的各种美妙,更是乡间平静沉寂生活中不可多得的情趣。
改革开放后,恢复了传统的四月八庙会。初八那天,公园里人山人海,全县凡能走动的人无不来此逛逛庙会。仿佛一夜之间,各种传统,各种风俗,各种小吃,各种商品,各种手工艺品,各种农副特产,各种表演,各种吆喝,各种交易,各地商贩,以各种方式全集中在庙会上。人们睁着好奇的眼神,目不睱接,任性吃,放开玩,尽情看,释放出禁锢已久、前所未有的极高热情。心仪的人相会,钟爱的人见面,熙熙攘攘,游人如织,好不热闹。
紧接着,毛卜喇村在正月十五闹起了卍字灯会。毛卜喇地广人稀,灯会想闹多大就闹多大,结果闹的实在太大。从下午四时开始,各种车辆,鱼贯而来。那时的车主要是各机关单位的公车。到傍晚,车流仍在涌进,从兰新线旁的进山口,到山里边石滩上的灯会场地,车灯如长龙,蜿蜒在十几公里的山路上。人们被从未见过,气势宏大,迷宫似的一场具有神秘色彩的卍字灯会折服,更为那晚的一路恍如火龙的车流灯光惊叹。
民间风俗、民间文化紧锢久了,一旦放开,犹如水库泄洪,奔腾汹涌,而奔腾过后,若没有涓涓细流的润泽,很快就会是干涸的河床和荒芜的野草,终会被新的风潮占领。
县城正南,祁连山有时如一抹黛云,漂浮在半空,云中显顶,虚无飘渺。有时如一条青龙,伏卧在南边,威猛逼真,雄踞天际,俯视北方大地。山峦深处,白云缭绕,于苍松翠柏、巨石峭壁间,清泉潺潺,伴着松涛林声,峰回路转,涓涓细流到河沟浅山口,汇聚成一个大泉。泉边有巨石形似蛤蟆,称之为蛤蟆泉。
浅山坡前本是干涸河沟乱石和两边的黄土草坡,却因为那泉水而有了灵气。有水即有绿色,自然也就有了几十户人烟。人们砌渠挖沟,把蛤蟆泉里的水引流到地势平坦之处,开荒种地,从事农耕,竟也延续了不少年代。只是村子叫“者来寨”或是“者峡寨”透着几份古怪,跟县城周边远近的这家庄、那家沟,或是这家铺、那家寨完全不同。
透着古怪就容易使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便会浮想联翩,联想起来免不了天马行空,宇宙遨游,也无法不让人油然而生一些象征或暗示。
联想到村里和县城周边的一些村里有人长得高鼻深目,自然卷发,就有专门研究人种结构和历史沿革的饱学之士,本地域取样,海内外考证,得出的结论让村里人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竟然跟西方欧洲人扯上了关系,攀上了亲戚,沾上了血统,延续了一段消失的历史片断。
几十户人家的村子竟然座落在古代一座废城之上。
消息传开,举村哗然,全县沸腾,各省皆知,国内外热炒。很快,在村外一处高台上建一欧式风格的凉亭,竖碑刻字,立此存照。
随着深入宣传报道,专家学者推波助澜,政府招商引资,有人闻风而动,实地考察后,投入巨资,在村子附近,大兴土木,建起一座仿古城来。青砖城墙,四门城楼,箭孔垛口,一应俱全,像模像样,极具古城特色。城墙根下,移来高高的白杨树,犹如戳天的枪棒。西城门外,建起一片徽式别墅。城内有院无街,有门无市。庙不像庙,寺不像寺,中不中,西不西。城墙的墙体里面,全是或大或小的房屋,有的住人,有的当贮藏室。城内居民全是和尚尼姑,间或有善男信女,虔诚居士。相互碰面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本县人民心目中的城自然是以钟鼓楼为地标的县城,其他一些乡镇寨堡规模再大也不算城市。
在永昌的地盘上,祁连山脚下,无端造出来一座极具神秘色彩的古城,不亚于天外来客。既然是城,就有人想进城。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城。况此城从修建到落成,无不透着一种浓厚的神秘气氛,吸引着本来就有盛行巫术迷信基础的人们。越神秘,人们越要探个究竟。
正月十六出游是当地的一个风俗。人们在这天到有寺庙之地转游一番,烧柱香拜个佛敬一下神,借佛家之光,沾神尊之力,消除百病。俗称“游百病。”往年人们这一天去校场山东山庙或武当山游转,那年人们舍近求远,争相奔向神秘的古城。
城外的“者来寨”,破墙残垣,寂静无声。收获过庄稼的田野裸露着本色的皮肤。那座欧式亭子在西风中孤零零地注视着新古城、村子、田野、雪山、人群和车流。
世间之事本是有城没城长风都要吹过,有泉没泉青山总是长在。
“者来寨”名称透着古怪,据说那段封尘的历史更透着神秘。
一支战败的西方军队被天朝将士俘虏,安置在河沟山口,蛤蟆泉边,造城设县?几千年过去,那些人和那座城烟消云㪚。散布在一些村落的有西方人特征的后裔们,谁能说清自己流淌的血液里哪些是古罗马人的成分?
白云如驹,烟波浩瀚,那些古罗马勇士,早被我天朝之风,伴着四季牧歌,吹荡得无影无踪。
那座名为“骊靬”的古城,引来了很多投资者,在辽阔的南山坡上大兴土木,建起了一座又一座仿古宫殿。南山坡失去了野风中的平静。
人们总是如此,一旦发现,就会改变,但不应改变山,也不应改变水,而是像画家描绘山水那样,改变如山如水的情怀,以及对山水的认识。
(未完待续)
2018.9.10.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