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齿难忘

                     莫齿难忘

                      孙志明

        我结婚第二年秋天，跟我很要好的一同学也准备娶媳妇，邀我陪他到各亲戚家送请帖。

        我们每人骑辆自行车，从西乡到东乡，奔波三天才算送完。最后一天天快黑时，俩人疲惫不堪地往他家赶，到县城南关，天已全黑，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贼亮的车灯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因路边挖开着一米多深的管子沟，路显得窄了，小心为妙，并排骑行的我使劲蹬几下脚踏，往前窜出十几米，与同学拉开距离，以免被车碰撞。跟卡车快要会车时，车灯却往我这边晃了一下，心里一慌，自行车前轮一歪，栽进深沟去了。

待我醒来，已在同学家的炕上，嘴唇肿得不用撅自己也能看见，跟猪嘴似的，说话漏风漏气，且钻心的疼。同学拿来一面小圆镜一照，从头凉到脚，心里又惊又气又沮丧又难受，泪就出来了。

        我引以为豪的红唇白牙，上门牙少了一颗，而且这颗离我而去的白牙出去时顺带把我的下唇豁开了一个大斜口子，口子快到下巴，里面鲜红的牙床清晰可见。豁牙豁唇且豁的下唇，让我情何以堪，以后怎么见人，寻思从此后恐怕得改名，人们肯定会叫我孙豁唇或者孙下唇，当然，我自己只能认为是孙霍春或是孙夏春。

英俊的面目己毁，让我痛不欲生，绝望至极，我那同学及家人也是唏嘘连连。

        第二天去医院，经过那段伤心路段，我让同学下到沟底，仔细寻找，终于把那颗让我唇亡齿寒的门牙捡了回来。我要保存它。它毕竟在我嘴里站岗放哨近二十年，尽管它出口伤唇。

到医院后，医生护士一见我的尊容无不掩口偷笑。女医生给我清洗豁唇时，端着医疗器械盘子的小护士一直笑得浑身颤抖，掉过头去，不忍直视我的因疼痛而变了形的五官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表情。终于，在女医生问我问题时，我蠕动着豁牙烂嘴含糊不清的嗡嗡声，让那有两颗虎牙的护士实在无法再忍，扔下托盘，爬在椅子、桌子、医疗床上打滚，笑得惊天动地，上气不接下气，死去活来。医生、我那同学也被感染得弯腰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狂笑，直起腰来，一看我额头冒汗，龇着豁牙，咧着露出牙床，肿得像猪嘴不像人嘴的下豁唇，想笑不敢笑却在流着泪痛苦地哭笑的狼狈样子，顾不上我因笑而被撕裂的越长的豁唇和渗出的鲜血，复又笑成一团。那位可爱的护士没站起来过，爬在窄窄的医疗床上，半会抽搐一下，好似昏了过去。

我泪眼婆娑的盯着她被笑折磨成弯曲状的丰满身子，心中竟冒出爱上她的念头，要不是我已结婚，我会追求她，和她谈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让她天天笑口常开。爱笑的女孩心善良。可你们今天不能乘人之疼，拿我开心啊。要不干脆笑死你，我心里狠狠地想。豁唇的巨疼让我收住了心辕意马。

        中年女医生抖着声音，使劲拉着面孔呵斥小护士不准再笑，但我能听出来她的心里仍在默笑。女医生强忍住笑故作不笑状开始给我缝针，五针五针缝了两次，我满头大汗挨了十针，因先一次她因手抖把线从针孔中抽出无法完成。我疼得差点昏过去，因为没用麻醉药啊。可爱的小护士端着盘子的手一直在抖动，给我擦额头的汗时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里一直在狂笑，虽然她紧抿嘴唇，咬着牙关，但她的一双大眼睛告诉我她的笑就一直没停过，可怜的小姑娘呀，赶快从笑意中挣脱出来吧，你再笑我也得陪着你笑，你笑是肚子疼，我一笑豁唇不单是疼而且会越大，我一边冒汗一边又在胡思乱想。

女医生缝完针贴好胶布，喘着粗气告诉我，那颗破口而出的门牙只能等到下唇肿消，豁了的部分愈合，完全康复后才能补。只好如此， 戴个口罩回家吧。回到家免不了母亲的责怪，媳妇的心疼，妹妹们的讥笑，一边吸着流食，跟疼一块忍着养伤吧。

         三个月后，下唇完全长好，不担心人叫孙夏春或孙霍春了，心里甚快。到县城北大街的大众旅馆里住的江湖郎中处，花了三十块钱，补了颗假牙，口腔总算恢复正常，只是下巴上有道伤痕，但随着岁月的风雕雨刻，渐不清晰。

        一晃十几年过去，我己从县城迁到了市区，女儿也已上学。那颗假门牙也与两边的真牙相处甚洽，好似它原本就在那位置。下唇上的伤痕也随着我发胖隐约不见。

有天早晨，我骑着自行车，前梁上带着女儿，迎着冬日的朝阳，送她去上学。

上了市区的一座大桥，往桥坡下滑行时，一辆摩托车从身边呼的一声闪过，屁股后冒着烟，一溜风远了。女儿说爸爸你骑快点，追那摩托车，我心里没多想，腰一弓，脚下用力，猛蹬脚踏板，自行车借助下坡，往前飞奔，突然，前轮不动，后轮耸立，耍马戏般，连人带车直立起来，接着往前一栽，再接着我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醒过来，耳畔首先听到的是女儿的哭声，然后是围观的人们的听不太清楚的说话声，头和脸奇疼，浑浑噩噩，眼睛被血粘糊的挣扒不开，嘴感觉又肿了，叫女儿的名字时又在漏风。坐在马路牙子上拥着女儿半会，神智才完全清楚，魂魄也回到身体。女儿的两只小手也破了皮，鲜血直流，好在她的脸上无伤。扶起自行车，想领着女儿回家，才发现她的一只鞋帮已裂，一只脚已肿得跟馒头似的，显然不能行走。把女儿抱到自行车后座上，在众人的目光中，推着车，踉跄着回家。

心中的滋味真不好受，但能怪女儿吗，她毕竟是孩子，让我追摩托车，跑到最快时，她的一只脚伸到了前轮的辐条空陗中，让父女俩来了个人车倒立，幸亏她穿的是棉球鞋。

回到家顾不上跟妻子详细交待事情的经过，赶快一照镜子，天那，血肉模糊的脸上，眼肿得只剩一条缝，额头、鼻子都破了皮，嘴巴肿的又跟猪嘴似的，勉强张口一看，那颗江湖郎中镶的，已经跟其它真牙混熟的假门牙又不见了，幸好它这次临出口时没顺带着豁破己经豁过的下唇，也没豁破上唇，可它却拐跑了右边紧挨着它的另一颗门牙，让我第二次成了名符其实的孙豁牙。

我的两颗前门牙跟我的缘份尽了。只是一颗我保存着，后来也不知去向，一颗这次没顾上找。嘴脸肿消后，妻子让我去补牙，我赌气不䃼，世事难料，谁知道有无第三次，第三颗想跑出我口的不知是那一颗，索性不补，豁着就豁着吧，我不豁牙谁豁牙，让它豁着，以观后效，也可对我以儆效尤，人们叫我孙豁牙我已习惯，心里想孙霍雅也不错。

          六七年后，我看太平无事，生活也逐渐好转，两个孩也大了，再豁着牙容貌有碍观瞻，去到一家较正规的口腔诊所，花费二百元，镶嵌了两颗假门牙，口腔又一次好似恢复原貌。

         二O一二年，我已年过五十，有次在家啃排骨时两颗假门牙竟然从中间断了，断了就断了吧，该来的还是来了。好在这次可以和平解决，不流血，无伤口，且不疼。可第二天我己约好要见一个重要客户，镶牙可不是连夜就能镶好的。实在无法，只能露着两颗断假牙，跟客户沟通时，以手掩口，故作深沉状吧。

妻子灵机一动，用三秒胶给我粘接上断牙，先把第二天的正事凑合完再说。拜访完客户赶紧到更正规的口腔诊所，花了五千元，把两颗假牙左右两边的门牙一并处理好，镶嵌了四颗高级优质假牙，防患于未然，使口腔越发恢复到跟第一次掉牙前的样子。

        三次掉牙，各不相同，有得有失，去了被烟茶酒食熏黄的真牙，䃼了跟真牙几无区别的假牙，也使我悟出了生活的真谛：第一次掉牙时，年轻气盛，对自己的容貌比较看重，正是奋发图强的阶段，身处逆境，不缺勇气，惟缺经验和经济基础。第二次掉牙时景况更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拖家带口，生活艰难，肩挑重担，在生活的低谷挣扎，但已懂得从容对待，宽心笑纳，牙走了精气神不走。第三次时已过天命之年，更是淡定许多，对什么都能看开，且子女长大，经济宽余，心静如水，对待那两颗本己不是我原来的假牙，已是无足轻重，但补的却是更好的假牙。不经历风雨，那能见彩虹。牙随运掉，牙随运镶，牙是如此，生活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