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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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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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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对父母

           愧对父母

父亲会看病、针灸,深更半夜常被人叫起。

我对父亲的多才多艺从小钦佩。父亲陆陆续续给我讲的一些做人的道理、古今传说故事,在我的心里渐渐的扎了根,并对我的一生影响很深。

 我的父亲是极聪明那类人。他在刚解放那几年当过兵,部队上扫盲,父亲努力学习,悟性很高,积累了点文化。复员后被安置在供销社站柜台。后遇一从南方逃荒而来的老先生,此人当过账房先生,精通数学,会看疑难杂症,善长针灸。我父亲拜他为师,留其食宿,勤学苦练,得其真传。后来地区师专招生,父亲抱着一试的态度,参加考试,结果被录取。毕业后恰逢当地一个镇上筹建电厂,遂被分配到财务科任会计,才华得以初露。再后来遇三自一包,我的奶奶领着我母亲抱着乡长的腿,哭求让父亲回来种地,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无奈退职回家,锦绣前程自此断送。

这也许就是父亲的命运,注定一辈子受苦受难的悲情命运。

父亲得到高人传授,算盘打得又快又准,每到年底,被抽调到外村外乡甚至外县搞财务决算。冬季夜长,父亲无师自通学会了说书、弹弦、拉二胡、吹笛子、唱小调,还学会了石匠活儿,加上他会看病、针灸,才华得以充分体现。父亲到哪,哪就有欢乐,是远近村子最受欢迎的人。远乡近邻,名望很高。有时,父亲会邀几个各有所长的朋友到家,就着土豆,划拳喝酒。喝至酣处,二胡、弦子、梆子、小鼓响起,五音不全的民间小曲充盈满屋,响彻村里,引得村民们纷纷拥进我家,嘻笑聆听。喧闹至半夜,方尽兴而罢。

我想,这恰是父亲的才华横溢和热爱生活的开朗襟怀。

父亲治病救人,乐善好施,赢得远近村民的爱戴。

父亲曾口述让我整理过当地的民间小曲,小调、大曲、甚至折子戏,五花八门,名目繁多,词曲皆通。父亲曾指导、排练过政策开放后村里的第一届社火秧歌,在大庭广众之下尽情展示了自己的才华。

这,应该就是父亲骨子里,对他生活的这片热土上的传统文化的一种追求和热情传承吧?

其实父亲早就想给我传授中医,父亲对我说中医博大精深,变幻无穷,有海洋一样深远广大的知识,我只是掌握了那么一点点,你读过高中,文化学的比我多,我希望你把心思放在中医上,潜心钻研,也许能成就一番事业。但我对看病扎针不感兴趣。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劝我时瞥我的那一眼,他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情。

这肯定是父亲心里的一道遗憾。

父亲尽管不是正规医学院学出来的正规医生,无牌无证,连大队的赤脚医生都不是,但多年来扎针开药治好了很多病人,有些还是县医院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有年冬天,天冷得好像不饶过世间的万物生灵,把什么都想冻藏起来,手从袖口里不敢往外取,取出来就麻木了。大清早,一个矮个男人拉着辆架子车,嘴巴和眉毛上挂着冰,哈出的气像刚揭开的锅里冒出的热气。架子车里的破被子里,裹着一个女人。父亲叫我帮着那男人把女人搀扶进屋来,揭开身上裹着的破棉被,摘了头巾,那女人面无血色,肚子大的超乎想象,如扣着一个大锅,连喘气都困难。暖和过劲来,从那个男人的诉说中,才知道是城西村的,是两口子。媳妇得病时间长了。刚开始腹部有点肿块,也没多在意,后越来越大,才慌了神,到县医院治疗一段时间没效果,医生建议动手术。家里一贫如洗,四个娃娃还小,最要命的是医生说动手术有很大的风险。愁云满面的男人一脸忠厚相,说着说着竟哭起来了。

父亲看着病人犹豫过,怕风险,但医者仁心,怜悯之情绕不过去。他白天出工劳动,利用中午和晚上给病人治疗。考虑到那两口子老实忠厚,家里无钱,还得养活四个娃娃,不敢开贵重药材,开些不太值钱的草药,每付也就一二角钱,让男的每天进城去把药抓来,再回家照看娃娃们。我的母亲每天熬药。父亲在女病人的腹上扎满针。父亲说用干针一点一点慢慢地把肚里的肿瘤扎碎,辅以中药泻出,虽然治疗时间长些,但病人痛苦少些,而且花费极少。

三个月后,父亲在病人腹部细细按摸,感觉肿瘤已全成碎块,病人的身体也没以前那么虚弱,果断下了猛药,让她上吐下泄。病人狂吐狂泄,最后连肿瘤的包皮都吐泄了出来,腹部瘪了,肚皮上满是深深的纹折,顿觉浑身轻松。父亲也松了口气,说这下好了,终于彻底取根了。两口子喜极而泣,不知怎么报答父亲的救命之恩。

像这样的治病救人,父亲都是在出工劳动之余进行,自他行医以来,治好过很多疑难杂症患者。

我对父亲既崇敬又钦佩,常以父亲为自豪,但我出于年少无知,对枯燥的医书望而生畏,很执拗地不想跟父亲学医看病。

前面的路黑,我哪里料到,在以后的以后的日子里,一个好中医有多么吃香。

人生哪有什么计划啊,有的只是各种意外的变化,但这就是生活。

岁月在无声无息流消。我结婚刚过一个月,父亲先是感冒、咳嗽,后是饭量下降,终卧炕不起。勤快辛苦劳累了一辈子,说倒就倒了。我赶快用架子车拉到县医院住下,十几天过去,医院也没查出别的病因,人却越没精神,萎靡不振。又拖了些日子,眼看要过年了,父亲坚持要出院回家。腊月二十七从医院回到家,正月初二的晚上咽了气,享年五十三岁。

父亲的去世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我才刚二十岁过点,妈妈体弱多病,两个妹妹还小,媳妇刚过门,刚包产到户分了地,一切都无头绪,一切都跟生产队集体不一样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我无法气定神闲,心里凌乱得直想大哭痛哭,却无泪可哭。我觉得天塌了下来。我总觉着原本春光灿烂的生活像晴天霹雳一般,被一刀砍成了两半。我的脑袋里混混沌沌,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中送走了父亲。那段时间我像条慌不择路的小狗,后来回想起来,常令我心下凄然,深深的感到了一种类似茫然的悲伤。

我没有也无法做到挽救父亲的生命,让他重回健康,给我们儿女们以欢乐,使我们不再内疚,不再心痛。

母亲从悲痛中走不出来,时不时到院门前的地头痛哭一场。母亲的手干枯、皮薄如纸,血管一根一根如蛛网,看得清清楚楚,凸出在手背上,仿佛一碰就能破似的。母亲的指关节粗大,那是常年干活累的。指甲厚而弯曲,由于营养不足,根本没有月牙形的指甲白。特别是那手背上的皮肤颜色,黄焦焦地,红里泛着焦黄,仿佛上坟的烧纸在水里浸过又风干似的,上面星星点点,一个连着一个黑色的老人斑。就是这样一双典型的妈妈的手,在那样的年代,除了出工劳动,还得想尽一切办法给我们操持一日三饭,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父亲去世的那年,母亲才近五十岁,本不该这么老的,如果生活命运对她再好一点,她正是风韵犹存,甚至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是,那时的她,却给人一种灯尽油干的感觉。

这,可以说是母亲做为一个普通劳动女性的传统美德吧。

我从内心深处感恩现在这个世代,举国上下,史无前例,中外罕见,帮助贫困的人们脱贫致富。

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来多少家产,但我觉得,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很多很多。

我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一年后有了孙女。

儿子成家后,我们父子俩的交流好像少了,交流方式也从以往的心直口快、无话不说慢慢地变为举重若轻、大事化小。儿子还有青春后遗症,虽然成婚有子女了,我和妻子还是小心翼翼,度过了那一段近乎可怕的暴烈执拗的正面冲突的时光,为此我们老两口和儿子都调整了自己的表达方式,尽量轻言细语,在相互尊重里透着淡远与警惕,透着乞谅与和解。我不知道别人家的父子、母子是怎么相处的,对于儿子,我和妻子都感到的不过是咫尺天涯般的疏离。

我始终记得儿子三岁时,我把他放在自行车后座架上,怕他摔下来,不敢骑,推着自行车往县城里走。一路上,儿子闪着好奇的眼神,东张西望,问这问哪,有时一个问题能问十几二十遍,我虽烦但还是耐心的给他一一回答。

可是现在,我若问儿子一些事,问的不到位,或是没听清,连问三遍,不,有时连三遍都问不上,儿子就不耐烦了,往往是面色一黑,粗声大气,甚至是恶声恶气来回敬我,我只能无言以对。

儿女成家,我顿觉肩上的担子卸了。我常感到自己的几十年日子宛如远处模糊的夜声,呼啸而过,转瞬即逝。

父亲多才多艺,本来应该生活的很好,却总是跟贫穷相伴一生。而我,自认为在各方面都不如父亲,没有父亲的那种聪明好学,没有父亲的那种忍劳忍怨、坚韧不拨的精神,没有父亲的那种豁达和胸怀,没有父亲的那种多才多艺,更没有父亲的那种高贵气质,我却生活的跟他无法相比。

我心里非常清楚,我的骨子里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土地情结,还有浪漫和乐观。

我的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是最崇敬最能吃苦耐劳的人。虽然年轻时在城里上过班,但总之是劳苦了一辈子。我应该说秉承了父亲不怕吃苦受累的精神,但我没经受过父亲所经受过的苦。

我常想,难道自己的人生就这么简单?其实,在每个自以为简单的人生里,都蕴含着自己或深刻或迷茫的体会和见解,都有着自己想起来不堪或豪迈的经历。

但是,我的人生里的或深刻或迷茫的体会和见解,说给谁听?给儿子说,他会听吗?

至于我人生中的不堪和豪迈,更是在儿女们的面前轻易不敢一提。

我不知道,严格来说没有一技之长,却生活的比我更好的儿子对他的父亲是怎样一种评价?他的父亲有没有令他钦佩的一种气质?还有……?我不敢问,也不想问。

我自愧的是,我做过饭,打扫过屋子,洗过衣服,洗锅抹灶,给妻子捶过背捏过肩,给儿女、孙子孙女洗过脚,买过楼房,买过车……我一生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我的父母亲!

而父母亲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而我,除了一些微薄的家产,能留给我的儿女们的其他是什么?

再想远一些,儿子将来给他的儿女们又能留下些除财产以外的什么?

202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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