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错位恩仇
孙志明
人间虽有苦苦难难,却有情动天地、沐爱沉醉,足以抵消种种苦难。
我们身处一个嘉年华式的时代,无比喧嚣,无比光鲜。就像坐上了过山车,大家都没有办法停下来,去思考光鲜背后那些阴暗角落里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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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月的背有点驼,腿有骨质增生,但行走方便,耳有点背,却不影响跟人说话交流,只是得跟她大声说话。指关节弯曲,但能穿针走线,切菜擀面。 她的胃口很好,每顿饭都是自己做。做熟的饭一顿吃不完,下顿热热再吃。她揉面的不锈钢盆子,里边磨擦的发亮___像面镜子,映出她皱纹像布满支流丰富的河道一样泥色的脸。
正是午后,红日当空。田野里,等待采摘的各种高原无公害蔬菜,开花的开花,结籽的结籽,看着让人充满希望。绿中显黄的大麦,在山风、河风的吹拂下波浪起伏,透着丰收在望的气派。白云舒卷自如,变幻莫测。树枝静悄悄的,只有叶子在轻风里低唱浅吟。田边沟旁的小草野花,在阳光下昂首跳跃,绽放着微卑而不失纯朴的笑脸。老鹰在高空盘旋长啸。鸟儿们躲在树丛间打盹。蜻蜓在草尖上荡秋千。蝴蝶在花蕊间懒得动弹。只有那节节高鸟,不厌其烦地在田间地头,水湖草滩的半空,忽高忽低,垂直起落,鸣声嘹亮,向人们展示着它高超的飞翔技巧,或是向万物证明它的存在。村外国道南边的草湖滩里,羊儿在泉边开满小花朵如毡似毯的草地啃食柔软而青中带黄的甜草。南边祁连山如一抹黛云,飘浮在天际。一切生命都在尽情绽放,在不知不觉间告别了夏天,在秋天的原野欢唱春华秋实。
离菜地不远的村子里寂静无声,安静极了。
陈秀月静静地蜷缩在苏长才家的院门前,而不是躺着,也不是趴着。本来就有点驼背的身子缩成一团,汨汨地血从她的脖颈、腹部、大腿上流出,看上去她像浸泡在血水里。她明显挣扎过,身下的血有些往前淌出了些,正在慢慢地凝固。她双手紧捂在胸口,双眼紧闭,土黄色的脸上似有痛苦,看上去又有点安祥。
她的大部分魂魄已离开她的身体,但仍有些丝丝缕缕的魂气儿在她的身上萦绕,在她已经迷糊的意识里,火花一样闪现着她一生的断断续续。
后妈娘家有个侄子,比她大八岁,嘴唇上裂着两个豁口,在她眼里,那张说话漏风漏气的豁嘴,在那张满是抬头纹的黑脸上就是多余,只能使他看上去更加丑些。后妈不喘气地给她爹生了三男一女。她慢慢适应了在一间小屋炕上,她在靠墙睡,挨着她一溜小脑袋,在煤油灯下,个个眼睛黑溜溜的,哼哼唧唧,哭哭闹闹,亲昵地挨挨碰碰,抓抓挠挠。她时常觉得那是一种美好,只是,她不觉得那种美好背后,隐藏着生活的残忍、艰辛与不堪。
她天生早熟,在童年时就拥有的沧桑中的安宁,使她和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觉得地老天荒,梦稳心安。她的茶饭、针线活,全是后娘连骂带打教出来的。
在她十六岁的那年,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她穿了一天的红布棉衣绵裤,被豁嘴哥哥扒了下来。
……那天,黄昏之后才应聚拢的寒气提前到来,西北风呜呜的好似鬼哭狼嚎。她偎在一间小屋的炕上,围着一床半新不旧的紫色棉被发呆,土墙上比富人家端菜用的方盘稍大点的牛筋条木窗棂上,拴着一个用红头绳挽的像花又说不上是什么花的结,小半截拇指粗细的红蜡烛半明半暗,像是红肿的眼睛里往下流血。随着破木门“吱呀”一声,烛苗左右摇摆了两下,无声无息地灭了,飘起一缕极细的轻烟,钻入她的鼻翼,她分不清是贪婪还是厌恶,猛吸了几下。她觉得红色棉衣虽柔软,但紧靠下巴下的那颗扣子让脖子不舒服。她的一头长发在脑后被打了结,这也让她不舒服,觉得头皮有点痒疼,她用两只手交叠在脑勺,左手抓住那股被扎紧的头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狠狠地,把那个讨厌的红头绳发结撕扯下来,顿时,长长的发丝呈放射状散开,像一朵黑色的蒲公英。
豁嘴哥哥像个铁匠,扒光她的棉衣棉裤,五短的身材看上去像一截有坚硬树皮的木桩,抱着她干瘦细白的,发烫又发抖的身子,像是温存却又凶狠。遭受锻打的,是没有反抗的她自己。不敢反抗的原因,主要是为了她爹,她想把爹从后妈无休无止的吵闹唠叨中解脱出来。他豁嘴里喷出的不光是火,还有臭味,他用正值青壮年的蛮力,释放着他不能平息的情欲。
她不敢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觉得好像在做梦。在她身上的豁嘴哥哥,虽猛如烈火,却无操作经验,她也是太青涩了,疼痛中只觉得他每前行一点,就是她每一公分的深渊。
在惊悸中结束,惊悸中醒来,他在她的额头留下了三瓣唇印,犹如一朵肮脏的梅花印朵。在那张豁嘴盖到她的唇上时,她刚开始紧闭嘴唇,咬着牙关,慢慢地她感觉到了胡须的刺扎和豁唇里的牙床。十六岁的她缩在土屋炕上,经历此生第一次失眠。望一眼酣睡中的他,她的十六岁被封存,上面盖着一个被从豁嘴里流出的唾液洇湿了的死印,她清楚,她的一生就是他的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豁嘴男人对她很好,知道疼她惜她,在平淡的日子里让她觉得就是在过日子。她给他生了三男二女,她又一次体验到土炕上一溜黑眼睛扑闪出来的美好。跟她还是小姑娘时后妈生的那一溜眼睛不同的是,现在她是以妈妈的眼神盯着他们往大里长。随着娃们长大,爹和后妈相继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和他虽然每天在认真过着日子,但日子却总好不起来。她苦能受,难能熬,不怨天恨地。她听爹说过,好命之人生在州城府县,苦命之人落在荒郊野外。她清楚自己和男人是穷苦命,勤劳踏实地往下过日子才是安分之道,直到,豁嘴男人离世,她的还算是好的时光,结束了。
陈秀月的缕缕游魂中,不断闪现着她的豁嘴男人的身影。
在她五十一岁时,已有了家孙外孙。她和身强力壮的豁嘴男人拚死拚活,省吃俭用,给两个儿子各修了新房。她觉得生活虽仍艰辛,但有了希望,这种希望支撑着她能吃能喝,干活不惜力,带孙子做饭操持家务到地里劳动,忙得她比家里其他人充实,她永远把家里的事放在第一位。豁嘴男人除了上地干活,早晨总要背个粪筐到田野捡拾牛骡马粪,晒干了供三家冬天烧炕取暖。她知道男人虽嘴豁脸丑,但心底善良。其实男人的命比她还苦。她三岁时妈妈给她生弟弟时难产大出血,母子双亡,但爹活着,虽说给她找了个后妈,但总比没有强。豁嘴男人的妈妈比她的妈妈更悲惨,一只眼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妈妈怀着他时,爹病死,撇下他的残疾妈妈,在他一岁多时,妈妈在冰冷的炕上咽气已两天,他爬在妈妈的怀里哭着要吃奶,是姥姥把他从妈妈僵硬的身上硬拽下来,相依为命长大的。她比谁都清楚,她和他是苦瓜遇了黄连,苦上加苦。她和他虽苦,但懂得珍惜眼前儿孙满堂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他们费尽心血苦熬来的,来之不易……
她比儿女们更恨眼前这个院子里的一家人,尤其痛恨用铁锨劈死她的豁嘴男人的苏长瑜,虽然他正在服刑,但她对他的恨,仍是骨子里的那种恨。
她的魂魄仿佛隐约听见了儿女们的哭声,尤其是她的那还没娶上媳妇的小儿子的哭声,让她很想睁开眼睛再看他一眼。
唐耀祖正在自家的炕上躺着,看起来睡着了,实际醒着,听到村民在院门口大喊:“老唐,老唐,你妈被人乱刀子戳死在苏长才家院门前了。”他一轱辘翻身而起,跳下炕来冲出院门,直奔到苏长才家院门前,看到地上蜷缩着的老娘,心头颤动了一下,扯起带着哭腔的嗓子:“娘____我的娘啊!谁?是谁?,是哪个狗日的杀死了我的老娘?”几嗓子喊完,没人应声,他的黑紫而油腻的脸上也没流出几滴泪来。村里没出外的人都来了,围着陈秀月的身子叽叽喳喳,有血晕的人赶紧用双手蒙上了眼睛。唐耀祖的目光扫了一眼紧闭着的苏长才家院门,随即落在比他先到来的弟弟身上,悲呛道:“辉祖,到底怎么回事?咱妈不是在你家领孙子么,怎么好好地就死在这里了?”
唐辉祖默默地跪在老娘的身边,看着泡在血泊里的老娘,一张木纳、呆板、苦瓜似的脸上挂着泪痕,嘴里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低声念叨,摇着头,哭得泪眼模糊,他实在没办法开口回答哥哥。
看到弟弟的样子,唐耀祖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就被一抹坚决所替代,接着叹了口气:“辉祖,节哀吧,
老娘被人杀死,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坚强,我们的老娘虽然走了,但我们不能倒下,我们一定要找出凶手,为娘报仇。”
说完这话,唐耀祖拍了拍唐辉祖的肩膀,
抬头望着午后的天空,拿出一根烟默默点着吸起来,老娘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临了竟然就这么走了,
此时除了心里有那么一丝不忍,唐耀祖发觉自己的心里还是有几分悲痛。
“娘,娘还没咽气。”唐耀祖猛听到弟弟哽咽着说出的这句话,心里一惊,低头细看,娘紧闭着双眼,把手放到娘的鼻孔前,微微还有一丝儿热气,正在迟疑,“快快报警,快送医院!”有人猛喝一声,唐耀祖噗嗤坐地,心里慌张得发起抖来,不由得又扫了一眼苏长才家的院门,但那两扉青灰色的铁皮院门,在中午的阳光下,有点冷森森的,始终紧闭着,虽然没上锁,但里面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