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恩仇(三)
那一年,也是夏天。苏长瑜刚栽植好的菜苗,浇过头水,又恰逢几天的小雨,太阳一照,正是茁壮成长的时刻,却发现有些菜叶有点枯黄卷叶,蹲近仔细一瞧,竟是虫害。
虽是夏天,艳阳高照,但菜地边就是泉沟。阵阵清风绊着潺潺流水,拂过苏长瑜黄中带黑布满深沟的脸,窜入田埂茂密的草丛和地里蔫头耷脑的菜苗空隙中。苏长瑜吐出口中本来苦涩但被他嚼得无味的青芨芨根,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像天空狂奔的白云一样翻滚的急躁、沮丧的闷气随烟从鼻孔喷出。
第二天,黄叶越发多了。眼看绿生生的大片菜苗,将被害虫吃光噬尽,苏长瑜心如火焚,赶紧到城里农资门市部赊购农药。
门市部的人说,你要的那种农药缺货,就是有货也不能赊给你。苏长瑜顾不上跟那人计较,骑着电动车问了一大圈,也是无货。
在这种节骨眼上,种菜的不是他一家,天热虫多,农药奇缺,即使手握现金,也未必能买到,况他还想赊账,无异难上加难。
苏长瑜灰头丧气从城里回来,没心情去菜地,倒头闷睡到天黑,别无他法。
苏长瑜死的心都有了,命运对他实在不公,老婆死的早,儿子不争气,这些也许是命,也就认了,可下苦种个菜也这么倒霉。去年他把大部分地都种了芹菜,眼看要收成,当时价格也好,有贩子出价每亩五千元,他却没卖,原因是哥哥的儿子苏胜曾答应他每亩按六千元收购。他等了苏胜三天,那小子不但没来,连电话也打不通,结果一夜过去,十几亩茎粗叶茂的芹菜被突期而至的强寒流冻伤,每亩连一千元也没卖上,一年的辛苦几乎全费了。今年又是这样,眼看一年的光阴将被虫子给毁了。
苏长瑜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出门朝李玉山家走去。
李玉山正在院里椿树前乘凉,见苏长瑜进来,起身拿过一个小板凳,让座,递烟,唤老婆起茶。“吃过饭了没?”
“吃了。”
空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天空繁星如河,村里寂静如常。
抽着李玉山的蓝兰州,喝着李玉山的老茯茶,东拉西扯一会,苏长瑜让给李玉山一根自已的红兰州,鼓起勇气,扯到正题上。“老弟,向你张个嘴……”
“啥事?说。”
“菜地有了虫,手头紧张,跟你借点钱,买些农药。”苏长瑜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
李玉山喝了一口茶,咀嚼着茶叶梗,边笑边说:“你会没钱?这些年那么风光。”
“呵呵!你们都知道,全栽到女人手里了嘛!去年的芹菜又被寒流冻了,赔了个一塌糊涂。”
“啊呀老哥,前几年那都是你自找的。不过我也手头紧啊,你知道,我跟你一样,没出去打工,又供着两个城里上学的学生,娃们的生活费一月跟不上一月,那里来的闲钱啊!”
苏长瑜正要抽出自已的第二根红兰州让给李玉山,又一想还是算了吧,把下面要说的话压回肚里,那些话出了口也是白说,起身告辞,出院门向张大嘴家走去。
李玉山关好院门,转过身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正在收拾茶杯茶壶的老婆说:“活该,我们也没钱,有钱也不给他借。平日里看
他就不顺眼,他老婆死后的这些年,看他那嘚瑟的样子,今日这个女人,明日那个寡妇,还把儿子逼出门去。谁家有个难肠事,张嘴求他,啥时也是一毛不拔,从来没见过他帮别人,轮到自已有难事了,好意思腆着脸求人。”
老婆说:“前几年找新老婆子,看把他欢的,钱败光了,连个买农药的钱也没有。看样子又去了张家,也许能借到。”
“那个货更不给他帮忙,就他那人缘,谁给他帮?”
“行了行了,进屋睡觉。”
苏长瑜从张大嘴家出来,一盒红兰州已剩半盒,又去了几家,半毛钱也没借到,更无人答应他或买或赊弄到农药。
眼前漆黑,天空清澈,三星南移,空气凉爽。苏长瑜摸黑往家走,腿软脚沉。
进门叹一口气,脱鞋上炕,倒在被子上,翻来覆去,左脸后牙槽轰轰急疼,头昏脑涨,翻身而起,狠狠拉了灯绳一下,随着“啪哒”一声,屋内漆黑,片刻,星光让窗户有了些亮意。
乡间平房,座北朝南,冬暖夏凉,虽是盛夏,夜晚睡觉不盖被子还会着凉。苏长瑜和衣而躺,浑身燥热,翻身而起,又叹口气,想咬牙,但后槽牙疼得让他吸了口冷气。索性起来,坐在炕头抽烟,忽明忽暗的烟头映着眉头紧锁,龇牙咧嘴,吸着凉气的脸,脸上的愁字每一笔都像是深刻上去的,用最好的熨斗也熨不平。
苏长瑜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会。他心情复杂,头绪混乱,也想起了死去的老婆,那个跟他受了十七年苦,给他生了个儿子,还没完全抚养成人,最后一刻倒在收猪车旁的女人,心中挛缩了一阵。儿子一直混日子,吊儿郎当不上进,不安心打工,真是白养了他一趟。他想起了向哥哥和两个妹妹张口,又一想这几年不听哥哥妹妹们的劝,在找老伴儿这件事上任意妄为,败光了多年的积蓄,弟妹们哪个对他没气?
对往后的日子,更不敢深想。自已拚死拚活的苦,挣下了些积蓄,被老婆活着时手攥紧不敢乱花,那十几年真是憋屈。女人死后,没人约束,自己却不争气,几年里把辛苦积攒下的钱败了个精光。
他还是想活出个人样来,这是他心底最后的一点希望。可这个希望虽驻扎在心底,生根发芽,那芽尖随着自己的年龄疯长,冲撞触碰得他的心胸时时灼痛,但离实现的距离却很遥远。
天快亮时,他的浆糊一样的脑袋里又挤进了那些绿油油的菜苗,他为自已的无能心疼,为无法拿出一千来块钱买农药流出了几滴浊泪。那几滴浊泪在他迷糊着时,凝结成了几粒眼屎,挂粘在他的眼角。
天空繁星渐隐,大地从沉寂中苏醒。
村口有个不大的广场,铺着小青砖,固定着几件简单的健身器材,还搭建了个小型舞台,是联村联户单位出资修建的。广场的边上有几棵大柳树,阴凉蔽日,是留守村民们饭后纳凉谝闲传的地方,更是体现村里的话语圈子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集中体现乡村“人文环境”的一方天地。
靠山村的话语圈里,能出苦力的,大多出外打工,苏长才、张大嘴、李玉山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就成了主要发言人。苏长瑜平时也掺合上嚷嚷几句,但近日他菜地有虫,火烧眉毛,哪顾上来老柳树下瞎谝传。天边的火烧云已褪尽,他还坐在菜地边发呆呢。
天已黑透,大柳树下的人大多已三三两两散去,张大嘴张着大嘴,顺便就说起了苏长瑜家的菜地,李玉山说昨夜里苏长瑜那个缩脖头问他借钱的事,张大嘴说也跟我借了,唐家老爷子豁着嘴问你们给借了没有?李张二人摇头,齐说没钱。唐豁嘴又问苏家菜地有十亩吧?张大嘴说可能十多亩吧。
“哦,那也不少呢!”唐豁嘴若有所思地说。
“唐爷,苏长瑜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昨夜里加今天,不知求爷爷告奶奶求了多少人家,估计一分钱也没借到。”张大嘴劝说。
“那瞎怂平时张狂,不懂为人,没人缘,到了紧要关头就没辙了。”李玉山接着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谁没个难处?村里村亲的,谁也不容易。我听说最近农药奇缺,有钱也买不到。”唐豁嘴说话有点儿漏风漏气,声音嗡嗡声重。
“合该那傢伙倒霉,借不到钱不说,即使借到也买不到,再拖几天,菜苗怕是会死光。”李王山又说。
“老苏也难啊,两条光棍,家里没个女人。老婆死后,为了找个老伴儿,花光了积蓄,去年的芹菜又被霜冻了,所以才手头紧。一分钱难死个英雄汉,何况买那些农药得一千多。”唐豁嘴说完,向家里走去。
唐豁嘴人丑心善,向来急人所急,乐于助人。大儿子也种着那么多菜地,有些四面八方的门路和关系。种菜是个高危活,他深有体会。苏长瑜再不会做人,可他是同村人,看在邻里互助的份上,他决定对苏长瑜伸出援手。
他对李玉山和张大嘴,还有村里的一些人,眼见得苏长瑜家的菜地要绝收,不但不帮还幸灾乐祸很是反感。
第二天不到中午,他大儿子唐耀祖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足够苏长瑜用以灭虫的农药。他儿子起先不同意帮苏长瑜,但经不住他的一再劝说,还是想法弄到了。唐豁嘴主动送上门去,并再三言称,小苏你不用付钱,这是我自愿帮助你的。
苏长瑜自是感激不尽,说了许多千恩万谢的话。
地里的害虫只要灭绝,九死一生的菜苗们,就像在饥饿与疾苦中挣扎的人们,一旦得到一点儿照顾就一副感恩感德的架势,没命的汲取阳光和养分,会很快恢复生机,疯长起来。
苏长瑜终于长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