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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中,五天已过去。唐耀祖几乎每天来一次县局,吵着要把老娘的尸体拉回村里发葬,声言你们放着凶手不抓,破不了案,却扣着一个死人不放,让我的老娘不能早日入土为安。理由理直气壮,局里不能无动于衷,经过研究,验尸工作已完成,尸体再留着也没什么意义,决定把陈秀月的尸体交还给唐家。
村子里越发热闹起来,吹吹打打的响声不时惊起路边树上的麻雀。唐家三兄弟按照当地的传统风俗,请来几个道士,大操大办他们老娘的丧事。农村里对老人是普遍穷养富葬,老人活着时不敬孝道,死了大肆铺张,理由是不能亏待了老人,这样儿女们还能落个好名声。
冷雪岚有一种感觉,眼前老跳动着唐耀祖的那张黑紫而油腻的脸,那张脸有时模糊不清,有时却对她有一种嘲笑的意味,有时却是一幅狰狞可憎的面目。这种感觉令她心中不安,却又挥之不去,不像牵扯这件案子的其他人,他们的脸好像记住了,但不仔细想不会在眼前时常跳跃。
冷雪岚还有一种感觉,好像总觉得自从陈秀月被杀的当天,到唐家的人到县医院拉尸体的那天,唐耀祖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她的眼神,那怕是躲避不及跟她的眼神撞上,唐耀祖的眼晴里总是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什么东西,这让她很困惑,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有问题,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问题,任她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带着心里的疑惑,冷雪岚在唐家发丧的期间再一次来到唐家,她发现除了陈秀月的两个女儿偶尔哭几声外,唐辉祖跪在灵堂前,注视着老娘的遗照,嘴唇抖动着,将手中的烧纸一张一张慢慢地在火盆上点燃,仿佛在祭奠,又仿佛在叹息。唐耀祖忙前忙后招呼着客人,其他人脸上并无悲痛戚戚的表情,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唐耀祖是受害方,怀疑他有什么理由?
冷雪岚在灯下仔细审阅案卷,脑中却跳跃着在大柳树下听到的村民们的各种议论声。
扑向远方灯火,命如蓬蒿的陈秀月,她的一生实在是太苦了。冷雪岚想象着人世间遭遇各种身体疾苦和疼痛的人,想象着他们背负着沉重而脆弱的肉体,她的心里阵阵隐痛,发自内心的深深悲悯,不可阻挡地从她的血肉深处滋生、漫溢出来。人世间这一具具旦夕祸福、时刻无常、正在衰老、终将腐朽的肉身,活着都不容易啊!
渐渐地,她从陈秀月的一生中,感觉到诸如厌恶、仇恨、嫉妒、责怪、怨天、不公、不孝、鄙夷……这些人性里负面的阴影,抽丝剥茧似的离开了她,剩下的,只有对生命的怜惜。人与人不同,真如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从这个老人的一生中,她体会到人世间每一个人的精神和肉体的痛苦都不是浅薄的,而是厚重的。人的命运,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令人敬畏。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充当评判者,谁也不知道别人真正的经历,对生活的真正的感受,谁也无法确定在与别人完全一致的条件和状态下,自己就能比别人过得更好,谁也无法摆脱自身的限制和命运的安排。每当想到人类相似的躯体,想到生老病死、孝与不孝、好运厄运这些共同承担的东西,我们又怎么忍心还对同类有这样那样的挑剔和伤害呢?又怎能说自己一生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呢?
沉浸在慨叹中的冷雪岚,一个细节突然从脑海中跳出:唐耀祖曾说过,陈秀月在豁嘴男人被苏长瑜劈死后,心里一直带着深仇大恨,隔三岔五到乡上或是县里告状,告法院对苏长瑜判的太轻了,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何不判苏长瑜死刑,这一点冷雪岚曾派人到有关部门做过调查,答复是十几年前苏长瑜刚被判的那段时间,陈秀月确实曾来告过几次,后来就再没见过她。可是唐耀祖却说这十几年来陈秀月一直隔三岔五在告状,唐耀祖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要撒谎?这里面有什么隐情?还有,唐耀祖说十几年来陈秀月一直瞅空就到苏长才家的院门前咒骂苏家,可据苏长才说,陈秀月也是在唐豁嘴死了到苏长瑜被判之后的那段时间常到他家院门前辱骂过他们,再后来逐渐就不骂了,再再后来陈秀月跟她的小儿子去了外地的城市,八九年来只回来过一次,给唐耀祖带过几个月孙子,也就是她的重孙子,其间倒也没到苏家门前骂过,何来十几年来骂声不断?不过陈秀月前阵子又回来了,说是给她家老二唐辉祖带孙女,没过几天就抱着重孙女到苏家门前又骂开了,而且是早也骂,晚也骂,我们自觉愧对人家,叮嘱家里人任她怎么骂都不接茬,不还口,她骂了不多日子,就发生了那天的惨事,被人杀了。想到这里冷雪岚的心里一跳,在这件事情上唐耀祖为何要撒谎?
冷雪岚干了多年的刑警工作,特别注意细节,而且在大局的判断上很少出现过错误。她的正确判断来自于长期干这行工作而产生的一种第六感官的直觉。而这次她觉得实在有点棘手,明明她的直觉告诉她,在这个案件中,唐耀祖有问题,但是却理不出问题出在哪,这让她茶饭不香,夜不能寐,很是苦闷。
到野河村周边村子走访调查的队员们陆续回来,无一新的发现,从目前来看,案子一时无法侦破,队友们也松懈了下来。
冷雪岚给局长做了汇报,局长沉吟着,冷雪岚刚要把心中的那种奇怪感觉说出来,局长却说:“这个案子先暂时缓一缓吧,县城西湖水岸小区有个老太婆在儿媳家里服毒自杀,人正在医院抢救,出警人员在其儿媳家里没发现他杀的线索,但小区的一些大妈大婶们还有邻居都说是儿媳妇逼死了婆婆,是真是假,下面的人把那个儿媳妇带到了局里,可这个女人从咋天到现在只哭不说话,要不你去回回她?”
冷雪岚笑了笑:“局长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女人之间好沟通哈。”
“正是这意思。”局长也笑了。
“好吧,我去跟她聊聊。”
关押室里,杨团花呆愣楞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
婆婆死亡,对杨团花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从昨天到现在,杨团华就一直在关押室里呆呆坐着流泪,除了中间在桌上趴了几小时像是在睡觉外,杨团花几乎一动都没动过。
监控室里,门被轻轻推开,冷雪岚走了进来。监控室里的警员看到冷雪岚进来,连忙起身:“冷队,您来了。”
“坐。”冷雪岚拍了拍手下队员的肩膀,问道,“这个杨团花怎么样了?”
“从昨天进来到现在,她就那么呆着流泪,一直坐在椅子上没动过。”警员回答道。
“也没睡觉?”冷雪岚神色一动。
“中间看她趴在桌上大概有三四个小时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警员又道。
“到底是女人,看来这个杨团花疲惫不堪,应该撑不了多久。”冷雪岚若有所思。
“嗯,我也感觉她应该撑不住多久,不过这个杨团花,看着就不像是个有多恶的人,她有时发呆,有时痛哭,有时却很焦躁。”
冷雪岚笑了笑,“我去会会她。”
见有人进来,杨团花红红的眼睛动了动,见是个女警,杨团花转过头,眼神闪过一丝说不清楚的亮色,看女警好像不认识她,那抹亮色渐渐褪去,再次出神地盯着前面,不说话。
冷雪岚也没说话,看了看杨团花,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县城不大,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年纪三十岁左右,长的不是很好看,但也不难看,虽然脸上的皮肤细膩白净,着装朴素清爽,有一种淡雅恬静的气质,但满脸泪痕,头发有点凌乱,哭红的眼睛有点失神,看上去面色苍白,有点憔悴。
凭着长期跟各种罪犯打交道的经验,冷雪岚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不是那种长相刻薄,内心歹毒的人,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彼此都没说话。
半会,冷雪岚先打破沉默,她决定不用审讯的口吻,而是仿佛和闺蜜聊天一般,慢慢地说:“在这里头的滋味不好受吧?”
杨团花没吭声,吸了吸鼻子,瞥了瞥冷雪岚,一副冷漠的样子。
冷雪岚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杨团花,你婆婆死了,你家里就你和你婆婆两人,你婆婆还在医院躺着,我们却把你关押在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嫌疑最大。”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说过了,我没犯罪,婆婆不是我害死的,是她自己服毒死的,我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邻居们和小区里的那些长舌妇说我逼死了婆婆,你们就信了?把我抓到这里,你们早晚得放我出去。”杨团花咬牙说道。
“呵呵,你当我们是傻子呢?”冷雪岚再次笑了笑,“杨团花,你婆婆活得好好的,为何要突然自杀呢?总得有个原因吧?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就服毒自杀的人呢?”
杨团花听着冷雪岚的话,没有吭声,只是抬眼盯着冷雪岚的眼睛足足有七、八秒,虽然红肿但眼神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慌,然后转过头去,仍不说话。
看着杨团花的表情,冷雪岚眼睛眯了眯,杨团花心里慌了,这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眼神有些慌乱。
这时候,冷雪岚不介意再添一把火,轻轻又说:“杨团花,我可以告诉你,你婆婆经过抢救,活过来了。”
“啊?真的?”杨团花脸上不现惊慌,而是一抹惊喜,这一点让冷雪岚心里一动,有点儿疑惑。
“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冷雪岚面带微笑,
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团花一眼道,“杨团花,我知道你在政府单位工作,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你婆婆服毒,你觉得你能推卸得了责任吗?”
“你想知道什么?”杨团花死死盯着冷雪岚。
“我想知道你婆婆为何服毒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