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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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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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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小曲情缘


    孙志明

      一

   “……三更的月影儿残,寻夫的佳人泪道儿涟;乡路黑斜身子儿软,孤苦一人远狗吠,哎哎咳咳哎哎哟,身世可怜,身世可怜哎……”

月圆之夜。齐小糖唱着唱着,心儿里泛起自己失败的婚姻和素日里与白玉河相见之难,便酸水浸了心肝,涕泪汹涌遮面,一念二叹三咳咳,把个寻夫的弱女子唱真切了,惹得台下老少呜呜哇哇一片。

戏曲儿自然要唱到团聚。白玉河是唱小生的,这出戏曲儿他跟齐小糖搭对儿。乡村小戏台没有大幕,没有后台,更没化妆室,白玉河就站在戏台的一侧,他早已被齐小糖“哭”得泪眼婆娑,上场时,依然沉浸在真情荡漾里,还没唱几句,就与角中的小糖死命的抱在一起,两个人成一团浑然的抽搐,连唱词儿也忘了,双目粘住,稠密的无法挪开。

齐小糖长的不是有多漂亮,但气质干净清新,身上有一股外地人特有的灵秀气,他看着格外顺眼。尤其那清澈如水的眼睛,让他心里分外疼惜,心底老升起要呵护她一辈子的念头。不太漂亮不要紧,关键是看着心情愉悦。若要是个美女,本身就是高危行为,像他这样的人跟她粘上,就是个潜在的事故苗子,得承担相应的责任。白玉河的眼神从泪润里透出光,越来越像烙铁,烤得齐小糖梨花带雨的脸泛出红晕,低下头抿了抿嘴。曲子里的意境很快就把他们两个人的感觉勾兑在一起,对视的眼神凝固得化解不开,两个人情不自禁地调到了一个波段上,抱的越紧了。

台下,一些人顿觉出个中磁味儿,便有些乱,有人吼,这两个孽畜,唱曲儿就唱曲儿,还娘的真抱啊。

台上拉胡琴的急了,冲台下吼道,你们这些人捣的是哪门子蛋呀,再不住嘴,回家抱你们的婆姨子去。

一些人便矮了身子,将头扎在人群中,半羞半恼,也恨也怨,鬼日的,最能乱性的,就是这酸掉牙的戏曲儿了。

两个人唱完,彼此都明白各自眼神里爆发出来的是什么。

月光清澈澈,黑夜纯净净。河里的蛙鸣着阵阵温漉漉的潮气,星星互相眨着眼睛,村里安静极了。

秋天的夜风微微儿凉。白玉河来到自家的打麦场,躺在麦垛旁的麦草窝棚里,鼻孔里窜进阵阵麦香味儿,麦香味中的麦草味儿,随风刮来的河水丝丝甜味儿,夹杂着田野里成熟了的青草味儿,使鼻孔又痒又舒服。

没有灯光,河那边村子里的灯光若隐若现,最后的一星点灯光也消失了,好似被天空洒下的月光浇灭了。

场中央堆着白天打碾好没来得及扬出来的麦子,在月光下颗粒可见,又平又光被扫的干干净净的麦场,被月亮映得闪着青幽幽的光。

在这样的晚上,白天劳累了一天的白玉河,眼睛睁得明溜溜的,哪能睡着。

恍惚中,觉得脚上爬满了蚂蚁,痒酥酥的,刚要翻个身,一激灵,窝棚口坐着个人,坐起来仔细看,是她。

齐小糖一边笑着,一边往里钻,手里还拿着挠了他脚心的麦秸秸。

“放着你家里的大炕不睡,非要到这草窝里来,你也好意思。”齐小糖嗔怪的语气,像极了秦腔念白。

“唉!”白玉河长叹一声,“家里老娘在,还有两个娃,实在是不方便。”

“哪也可以去城里登旅馆呀。”

“旅馆里不卫生。”

“这麦草窝里就卫生了?”齐小糖的美眉微微皱起,可脸上已涌出潮红。

“哈哈,这里有这里的好处,天当房,地当床,中间坐着小美娘……”

“行了行了。”齐小糖打断了白玉河油腔花调的酸曲儿。

从麦草窝棚顶的缝隙里,白玉何看到几颗星星在挤眉弄眼,不怀好意。

情难禁,热难消,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搂着,如两团火碰撞在一起,都想把彼此燃烧干净。谁也不说话,嗓子干得好似困在沙漠上的一样,往外冒火。

烈火中,齐小糖翻身坐起,脱了衣服,喘着粗气,给白玉河解扣脱衣,白玉河脑子一片空白,配合着她。

一会儿,软软松松的、不大的麦草窝棚,便簌籁地坍下去了……又传来一声鸡鸣,接着还有几声狗叫。

     二

小曲儿里有生活,生活里有小曲儿。生活的难与苦,使无能力改变现实的一些人更愿意在戏曲里生存,在曲儿里圆梦,在曲儿里解脱。

白玉河痴迷小曲儿,痴迷到走也唱,站也唱,吃饭唱,干活唱,醒时唱,梦里唱,唱得媳妇儿嫌他除了会唱,再无啥本事,越唱家里越穷,丟下两个娃,跟人跑了。白玉河却没有消沉,唱声不停。两个娃有母亲操着心,他务农打工唱小曲,啥也没耽搁。

真如糖过于甜了就感到酸,小曲儿满天飞,耳中贯进的就多了,白玉河时常把小曲儿跟城里人唱的戏比较,自然就感到了小曲儿的缺陷。最明显的缺陷就是硬、直,缺少跌宕与委婉,声嘶力竭、振聋发聩有余,温婉柔软、百转千回、余音绕梁、耐人回味不足。没有那种既高亢响亮,又哀婉悠长的种种好处。

白玉河唱到心酸处,也偷偷抹泪。唱到酣处,更觉得本地的小曲儿有缺陷。即使他熟记会唱当地的所有小曲儿,比如《下四川》、《李彦贵卖水》、《小放牛》、《张良卖布》……等等这些有故事情节的坐场子曲儿,虽然词儿多,但曲调儿不多,总是单调的那么几种,男音女唱、浑的素的、长的短的……但不管他怎么唱,都觉得直巴巴的,唱不出跌宕与委婉,余音绕梁的那种韵味,尤其好多曲子,从正月起头,一月一月直唱到腊月,每一月曲词儿变化不多不说,调门儿更是一种调儿。调儿单调枯燥,唱起来就不好施展姿势和身段,反反复复走着十字花儿,无法用肢体动作表达曲儿里的深层次内涵。

村子在市郊,白玉河知道市区公园里常有人唱曲儿,他只要有空就去唱。熟记在心里的各种小曲儿,使他很快有了些名气,爱这一口的老男熟女们无不喜欢他唱,这提升了他的信心,来的越勤了。

公园里热闹,夜风清越。齐小糖也爱唱。到底是陕西来的,往那一婷立,从容唱念,如在她风华正茂时的家乡戏台上。刚唱几句,沙枣树下围听的气氛忙忙地就震惊了。她开口就是一个清亮,能把人心中的疙里疙瘩给唱舒展了。戏一出口,既纯正,又熟悉,使围听的人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或是从未有过的感动。

白玉河也听得陶醉,能把秦腔唱这么好,难不成是专业的?况且听她口音,还正就是陕西人。

她演唱时把戏中人物的苦情悲痛和自己人生的酸甜苦辣融入唱腔,那种时而激越、时而悲壮,一段深沉、一段高亢,接着一段婉婉转转、哀哀怨怨的肝肠寸断,把戏里戏外的痛恨、怀念、凄凉无缝隙地融合。

于是掌声惊起了树上的倦鸟。掌声过后,则是静静的聆听。白玉河越听越上瘾,偷偷地学调门儿,把她的唱,当作日子的一部分,如果哪一天没有听到,就好如好菜里没有放盐,寡淡得难以下咽。

因为常来常听,免不了互相识识。有一次齐小糖唱完,围听的人们鼓完掌,吆喝让白玉河接着唱一段小曲儿。齐小糖把话筒往他的手里递时,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让白玉河顿时失魂落魄,曲儿唱得一塌糊涂。回到村里,连续几天都窝在炕上不出门。

齐小糖的唱腔里有故事,她的心里肯定汪着苦水,白玉河的耳朵能听得出夹。

那段时间,白玉河无心外出打工挣钱,地里的庄稼在阳光的照料下茁壮成长,无需他精心饲弄。白天黑夜,白玉河迷在公园。齐小糖一来,他浑身是劲,曲儿唱得越发激昂。齐小糖没来,他无精打采,唱得有气无力。

两个人因戏曲儿认识,也因戏曲儿互相了解。齐小糖是陕西岐山人,有过一段不堪的婚姻,离婚的过程复杂而又苦涩。在家乡常被人指指点点,亲戚朋友们私下里议论纷纷。一气之下,她跟着大大来到了这座戈壁新城,大大在城里开了个岐山臊子面馆,她帮大大料理生意。唱惯了的她,闲暇之余到公园散心,偶尔也能遇见一些从这个城市文化馆或是早年间剧团退休了的专业唱家,他们的唱声吊起了她的唱心。忍不住一亮嗓子,没想到就成了公园里的明星。

白玉河没有隐埋,把自家的情况如实地交待了个清楚。齐小糖听了也没表示什么,但眼神里却有一丝莫名的意味。

又是一个晚上,齐小糖没到公园来。白玉河唱了几句,觉得索然无味,就从公园走了出来,出来之后他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夏夜的风还是热热的,到处都没有清凉一点的地方,他也不想回家,这个时候睡觉有点早,而且也睡不着。

白玉河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岐山臊子面馆的附近,等他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饭馆的门口,这个时候连白玉河自己都有点惊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是一种潜意识在作怪吗?是自己真的爱恋齐小糖了吗?他不敢呀!

白玉河心里咚咚直跳,他想否认这点,又觉得心已不由他。严格意思上说,到现在为止,白玉河并没有找寻到自己的真爱,他和其他男女一样,都在渴望着那种刻骨铭心的爱,那怕是他的跟人跑了的前妻,随着时光的流逝,并没有给他带来这样的感觉,就算是齐小糖,也不过是白玉河的一种幽幽的寄托,在这个爱唱戏曲儿的圈子里,也只有齐小糖最为出众,所以也就当仁不让的占据了白玉河的心,但不得不说,他还没有跟齐小糖卷起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漩涡的决心。他的自卑在时时步步打击着自己。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白玉河有点迷茫起来。

白玉河迷上了臊子面,还非岐山的不吃。早上吃,中午吃,下午还吃,吃不腻,也吃不烦。有时不吃,也被两只脚拐到岐山臊子面馆,要么在门外定住,要么到里面找个空位坐定,眼神不错珠儿地盯着忙碌的齐小糖。

时日不多,白玉河感觉出了不一样,因为他不时的可以看到齐小糖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多了一种过去所没有的眼光,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又可以臆想和猜测的眼神。

白玉河偶尔的在和齐小糖目光相遇时也微笑一下,齐小糖总是羞羞的转过脸去,脸儿红彤彤的,但一会,她又情不自禁的看了过来,这样几次之后,白玉河的心里也怦怦的急跳不已。

齐大大不笨,两个人的眼神暗通款曲,怎瞒得过他的眼睛,只是,他的心里又堵又慌。

从女儿口中,知道了明目张胆跑到他饭馆里泡他女儿的小伙子不但是个穷农民,而且离过婚还有两个娃,更可恶的是年龄还比小糖大几岁。齐妈妈也看出了苗头,气得直咬呀。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怕女儿给他们惹出乱子,给他们丢脸。虽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能管的太死,但叔可忍,婶不可忍。齐小糖的心思遭到了比汶川大地震还强烈的反对。

两个人只能在晚上的公园里戏词里传情,曲儿里达意。

秋天村里过丰收节,一些热心人张罗着要在村里戏台上正儿八经地唱一场,白玉河邀请齐小糖在台上露一手,没想到两人唱到心动处,触景情深,有了月光下麦草窝棚里的浪漫一夜。

那晚天快亮时,白玉河骑着电动车把齐小糖送回了城里。

 三

冬去春又回。齐小糖忙着帮父母照料面馆的生意,白玉河为一家人的生活奔波,两个人的相聚时断时续。转眼又到了夏天,白玉河又有空了,往城里跑的又勤了。

七月的夜晚,连月亮都似乎洒着热光。白玉河的眼睛又明突突地睁到天快亮时,赶不走满脑子的齐小糖,索性起来,简单洗了把脸,骑着电动车进城。

原野的黎明,紫星儿西移。凝乳一般的紫气东升,从天顶化开,向四下流动。路旁的树木耸动身躯,敞开怀抱,攫住缕缕绛紫,开始熔炼漫天火霞,大地睡眼惺忪,似醒未醒。

白玉河到城里时,天已大明,阳光如同过于殷勤的篦子,或是梳子,斜斜地在公园里的草丛和树林中游弋,替树枝树叶、草茎草根轻轻疏理,于是树枝树叶草丛直起腰腰来,迎接霞光。

白玉河吼了一阵小曲儿,又尝试着喊了几声秦腔,半生不熟的腔调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惆怅一阵,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双脚带到去岐山臊子面馆的路上。

离齐小糖家的面馆不远,突然有人喊“着火啦!着火啦!”浓烟正是从岐山臊子面馆冒出来的。白玉河心里一惊,扔下电动车,几步冲到面馆前。大清早,面馆旁边的其他店铺还关着门,围观的人们干着急,两手空空怎么灭火?

有人喊“快进屋救人! ” 一门的浓烟从里面往外窜,里面有暗红的火团。几个试图冲进屋里救人的热心人终究在浓烟前退缩。正是盛夏,穿的薄少,被烟呛着不消说,谁也怕被火舌舔上几口,那可掉皮剥肉,疼死个人呢。

街道的拐角处,几个人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是齐小糖的大大妈妈和几个员工从厨房的后门逃了出来。后门出去是居民小区,从居民小区的大门出去,是另一条街道,几个人惊慌慌跑到面馆前门,前门的火势越凶猛了。

“小糖还在里面,快救救我女儿啊!”齐大大声嘶力竭地喊。齐妈妈腿软得打抖,扑腾不动,瘫在地上,扯起岐山口音号啕起来。白玉河惊急的上窜下跳,但乍乍呼呼解决不了火势。正急得跳脚,有人抱来了一床棉被子,他从那人手中一把抢过来,蒙到头顶冲进屋里。屋子里已被烟火胀满,摸索着没走几步,被地上趴着的一个人拌倒,掀起被角定睛一看,正是齐小糖,急忙抱起来,朝着门口的亮光,趔趔趄趄从烟火中钻出来。门前的三层台阶,白玉河只下了两层,到第三个台阶,他的膝盖一软,滚了下来。

厨子以最快的速度用长柄铁勺把冒着火苗的棉被子从白玉河的身上挑了下来。勺子从起火时就在厨子手里,火是他正做臊子时油锅先窜起来的,他习惯性地舀水往油锅里泼去,一勺水下去,油锅里的火越大了,还伴着噼啪响声。他急忙关掉液化气开关,和厨房里的几个人紧扑慢扑,火势却越来越高,眼看墙上也窜着火团,屋顶上也往下掉火渣子,齐大大急喊“不能救了,赶快从后门出去!”几个人争先恐后从后门挤出。厨子虽放弃了由他的骚操作不当引起的着火,却没放弃他每天挥舞的勺子,人跑出来了,勺子还紧紧地攥在右手里。

几个人慌乱中夺门而出时没顾上齐小糖。齐小糖其实刚到店里,她是负责吧台收银的,来早了没她事干。刚起火时,她听到厨子一声惊呼,跑到后厨一看,眼见得油锅里的火被厨子越灭越高,她心里惊慌起来,转身想从前门跑出来,刚到前厅,惊慌中被椅子腿拌了一下,一个前扑,额头碰在饭桌上,昏了过去。

瘫在地上哭喊的齐妈妈,泪眼模糊地看见平常缠害女儿的白玉河从台阶上滚下来,头上的被子被厨子掀开,女儿在小伙子的怀里,秦腔似的哭腔戛然而止,一跃而起,扑过来从白玉河的怀里抢过女儿,紧紧抱住,“小糖!小糖!”叫声急切,却抖着。

“厨房有液化气罐,会爆炸的!”齐大大带着哭腔的喊声又起,吓得众人赶紧往后退。这时候,消防车呼啸而至。白玉河回过神来,他的两个胳膊上有几处被火舌燎过,一阵灼疼,但他顾不上处理,赶紧掏出手机,手抖着拨出120。

齐小糖额头上的口子缝了五针,打了破伤风,在医院观察了三天,所幸无大碍。白玉河的灼伤也在医院进行了处理。但齐大大的岐山臊子面馆一时半会是无法开门了。

     四

几天后,齐小糖陪着大大和妈妈,提着牛奶水果来到了白玉河家。

白妈妈带着两个孙子串门去了,白玉河把三人迎进屋里。齐大大和齐妈妈的眼神里满是打量,屋子里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可一眼就能看出日子的窘境。老两口对视一眼,都心里暗暗叹气。齐小糖和白玉河明白老两口的心思,相视一笑,不管不顾两个老顽固的感受,坐在炕沿上有说有笑,把坐在沙发上喝茶的齐大大和齐妈妈晾在一边插不上话。

过了一会儿,白玉河的妈妈左手牵孙子,右手牵孙女进了门。乡下人朴实,奶奶孙子都眼神怯怯地看着三个生人。白玉河笑着做了介绍,白妈妈脸上堆笑,给齐大大齐妈妈的杯子里续满茶。眼神在齐小糖的身上盯了一会,丰收节唱戏时见过这个戏唱得好听的陕西女娃儿,跟儿子的前因后果,还有后来发生的事儿,儿子告诉了她一切。这会儿朝着齐小糖会心地一笑,心儿里早乐开了花,说你们先喝茶歇着,我这就去做饭,边说边出门去了厨房。

齐小糖一手拉一个娃,从包里掏出糖果和巧克力,两个娃看了一眼爹,灿灿的笑着,接过平日里不易吃到的好吃的,出门放飞童心去了。

齐大大齐妈妈的眉头越紧了。

屋里的气氛有点尴尬,白玉河笑着对齐大大齐妈妈说:“叔,婶,你们先歇着,我带小糖到村外的草湖滩转转。”

“转啥转呀,咱们这就回……”齐妈妈的话还没说完,两个年轻人已经手拉着手出了门。

“唉!她大,自打那场火后,小糖的心是越来越往这小子的身上贴哇!”

“可不是嘛,老婆子,我看我们是挡不住了。”

两个人唉声叹气,坐着也无聊,出门到院里院外,房前屋后溜起步来。

不一会儿,从村外传来了女声的秦腔和男声的小曲子,你一段,他几句,听起来有点一唱一和,心息相通的意味。

一会儿激昂,一会儿柔婉,一会儿又直爽的唱声打破了村子的安静,有人支愣着耳朵听,有人放下饭碗,出门向着唱声寻去……

一个小时后,白玉河的两个娃蹦蹦跳跳到草湖滩,大喊大叫,饭好了。

白妈妈麻利地端上来一碟卷心菜和胡萝卜加青椒腌好的花菜,一小碟野山沙葱、几个溜软的发面馍馍、一小碗面辣子、一个更小的碟子里是一小撮野韭菜和野沙芦捣成的泥,虽然都是素的,但却是地道的农家饭,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尤其沙芦和野韭菜多在陡峭怪石之间,不易找到也不易采到,采到了,更是稀罕物,平日里舍不得吃,来客人了,随着软软的热馒头端上来一小碟,抹在软馍上,满口生津,馍吃了一块又一块,那一小碟沙芦野韭泥也就见了底,不忍放手,恨不得拿馍把小碟儿擦上一遍,不留一点痕迹。

齐小糖边吃心里边感慨,这家的儿媳妇虽然跟人跑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但看样子白妈妈是个干净利落的女人,在她的操持下,一家人对生活并没有失去信心,家里虽穷,却一切都显示着生活的热腾腾。

齐大大和齐妈妈也边吃边赞叹,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些丝丝暖意。

饭罢,两家大人话不投机,齐家老两口要走,白玉河一家老小送出门来。白玉河跟齐大大齐妈妈商量,农村空气好,想让小糖在他家里休养一段时间,等面馆恢复开门时再回去。

齐大大盯着白玉河的眼睛,脸上的肉抽搐了几下,这小子有点趁乱下手啊,不答应吧,他冒着被烧伤救出了小糖,这份执着和勇敢令人钦佩,也就是他心里有小糖,要不然也不会拚命救小糖。当时现场人也不少,却没见第二个人冲进去,就凭这一点,这小子的人品没说的,况且自家欠他的这个人情。可要是答应吧,小糖在他家住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是成过家的人,整天腻乎在一起,只怕是熟米又做成熟饭,糊在一起,不好分割开了。小伙子好是好,可家里实在是太穷了,还有两个娃,小糖以后的日子咋过?小糖以前可是娇生贵养惯的,没受过什么苦,虽说离了婚,跟他们来到这里开饭馆,可他们老两口是不舍得让她干这干哪的,只让她收银报饭,连收拾碗筷抹桌端饭都不让干,真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啊。若是跟了这小子,以后时光的雕刀无情,恐怕是先粗糙她的容颜,后扭曲她的性情,一生也就毁在这里了。

齐大大正自犹豫不决,他哪里知道,两个年轻人早在麦草窝棚里一块滚过了。

齐妈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小白,你的好意我们接受了,但小糖住你家休养不妥,小糖我还是带她去岐山老家,老家的饭她吃惯了,休养起来快。十分感谢你救了小糖,我们也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好意我们领了,就再不麻烦你了。”白玉河刚要张嘴,齐妈妈走前一步,拉着白玉河的手,“小白,这是我和小糖他大的一点心意,你不了嫌少,我们一家三口真心感谢你的舍命救人,也感谢你对我们小糖的一片心意!”边说边塞给白玉河一张银行卡。“这卡里是一万块钱,密码你问小糖。”

白玉河两手捏着卡,懵懵地,一万元呀,对他来说是急需要的,不收,他的境界还没有那么高,收下吧,又觉得总有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犹豫中,齐小糖声音响亮地说:“白哥,收下,不收白不收,哪有救人白救的,这钱你放心收下。”转过身,对大大和妈妈说:“大,妈,你们先回去吧,我过几天回去。”说罢,竟自牵着两个娃娃进了屋门。

 五

齐小糖在村里住下来,一些曲儿迷纷纷来白玉河家,听她唱念,并心仪为师,谦恭地向她学习。村里人从白妈妈的口中,早就听说了齐小糖和白玉河因曲儿结缘纠缠的趣事,还有丰收节上她那难忘的唱腔。齐小糖不扭捏,落落大方地说唱教学。那段时间,村里飘荡的曲儿里,夹杂着秦腔音调,慢慢地,小曲子的硬,有了些软化,比以往好唱、好听了。

齐小糖一早一晚都要在泉沟边、草湖滩里练嗓。练着练着,她收束不住内心的冲动,整段整段地唱起来。乡村静寂,河风清凉,她的唱腔就显得格外妖娆。村里人去年的丰收节上就听过她的唱,现在天天早晚唱,到底是陕西人,把个村子唱得清清亮亮的,把个白家唱得热扑扑的。

十几天内,齐妈妈三天两头来电话催,有时一天几个电话,齐小糖无奈,再说饭馆要重新装修,大大一个人忙不过来,当女儿的应该去帮忙。

白玉河不忍她走,村里人更不忍她走,认为她本来就应该属于这个村子,不然,一个陌生的陕西人,怎么偏偏就认识了白玉河,偏偏就你离了婚,他跑了婆姨,怎么就你一走进这个村子,就在心窝子里留下感情的根须呢?便使劲撺掇白玉河有个实际点的动作,把一棵游走来的树栽在村里,使其繁花满树,悦人眼目。

村里人的愿望增添了白玉河的勇气,他低下头,嘻嘻的笑了起来,笑了半天,这才抬起头,把目光落在齐小糖的身上,喉咙上下移动,看似咽了一口口水,然后说道: “谢谢大家的好意,可是,你们也太高看我了。”

“玉河,你什么意思?”

“就我这样的,拖着两个油瓶不说,家里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哪敢指望能娶上人家呀?”边说边看着齐小糖笑。笑着笑着,见齐小糖也低头抿嘴偷笑,白玉河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丝光亮,但是这光亮仅仅闪烁一瞬间,便快速的消失了,接下来眼神儿交织着那种落寞、无望,声音有几分自嘲,也有几分酸溜溜:“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珍惜日子,光顾了东跑西窜地唱破曲儿,把好好的日子踢倒了,婆姨跟人跑了,唉……算了算了,不提了,呵呵呵呵,提起来全是眼泪。”

过了三十岁的白玉河,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白妈妈给他洗得清清爽爽。他爱唱爱说,面相也不显老。脚上穿了一双新皮鞋,是齐小糖给他买的。跟齐小糖往那一站,看上去倒也相配。

齐小糖脸飞红霞,只低头抿嘴笑不说话,白玉河心里扑扑跳,村里人齐声喊:“齐小糖,同意了!” “齐小糖,白玉河!”倒弄得白玉河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不是有点儿强迫啊?”

秋天的早晨,这会儿太阳刚刚露出笑脸,映在金黄色的麦穗上,闪闪反光,让人有些晕眩。鸟儿欢唱,露珠晶莹剔透,朝阳带来了一天的喜悦,田野从它宽阔的胸膛里透过来一缕悠悠的气息,四下里的树木和庄稼也开始在微风里摇曳,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却不再痛炙人的脊梁,变得宽怀、清澄,仿佛它终于乏力了,不能蒸融田野了,也就和田野和解了似的!

齐小糖那天终究没回城里,晚饭后,跟白玉河在月光下漫着步。今晚的月色格外清朗,空中碧如一片蓝海,略有些浮云,月亮是寒冷的光波,照亮了两个人前面的一切,团团的圆月在泉水中沉浮,时而被微微动荡的水波弄成椭圆形。田野间的麦香和野草的清香扑鼻而来,抬眼向四处望去,田野中泛起一层薄薄的青雾,田间的小树在秋风中摇摇晃晃,翩跹起舞,面对这样的美景,两个人的心胸一阵舒畅。

“美吗?这是城里永远都看不到的景色!”

“是啊,在这里人的心也似乎被净化了。”

齐小糖被这样美丽的夜色感染了,她挽起白玉河的胳膊,对于白玉河在自己人生旅途的突然出现,就像冬日里突射进齐小糖眼睛里的一条光线,没有任何征兆,却轻易的叩开了齐小糖心里那扇禁闭的门,他刺中的不但是齐小糖的眼,还有她的心。

多少年了,自己都没有因为任何男人动情过,但是,偏偏遇到了一个老婆跟人跑了,有两个娃,生活不富裕的白玉河,他身上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那不是长相,也不是温柔,是一种知情达意,快乐开朗的气质,还有一份热爱生活,敢于面对任何挫折,为了她敢闯火海的勇气,这是吸引她的魅力,对齐小糖这样曾经有过痛苦婚姻的女人而言,这样的魅力最有味道。

齐小糖眼神闪着亮说:“白哥你今早上说有点强迫我,村里人的心意也是好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可别这样说,我大大的面馆可以雇个收银员,我在不在不影响生意。我们的老家一时半会也不回去。再说,我不能总跟父母一起生活,回去迟早不也得嫁人嘛。你有两个娃怎么了?你妈还不太老,身体还很硬实,两个娃不用我们多操心。你们都说我的秦腔唱得好,其实,在我们那儿我的唱功也就是一般般,比我唱的好的多了去了,反倒是在你们这儿,我可以放飞自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话又说回来,戏曲儿唱得再好,终究不是日子。戏曲儿是听的,日子是过的,对女人来说,有日子可过,才使她的人生踏实。所以,我齐小糖还得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理解,谢谢你对我的关爱,用曲词儿传情达意,更谢谢你从火海里把我救出!”

白玉河有点慌乱地说:“不,不,你这是给了我白玉河一份天大的恩德,这份恩德,我将铭记在心,容我日后慢慢报答。”

接下来的日子,齐小糖回县城缠磨大大妈妈,她给妈妈说,在男女情感的世界里,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恰好的年岁,遇见恰好的人。茫茫人海,万千红尘,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实属不易,能找到一个你愿意唱,他愿意听,并且他也爱唱会唱,能厮守一辈子的人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我已深深喜欢上了他,我不会轻易放弃。妈妈长叹一口气,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说:“你呀,都是被那酸戏醋曲儿给迷了心窍。”

白玉河跑了几趟民政局,从法律上彻底解除了跟弃他而去的前妻的关系。

好事并没想象中的多磨,深秋,齐小糖正式进了白玉河的家门。

那一天,全村空屋,人们都来到了白家,就连外地打工的都赶了回来。婚礼虽然不是多气派,席宴也很简单,但热闹喜庆。村里人没有一个不挂着笑脸,大家为这对因戏曲儿结良缘的年轻人送上诚挚而又纯朴的祝福。

白玉河的报答,是把齐小糖当成墙上的画、攥在手心里的糖、台上的角儿供起来。齐小糖可不这么想,越是不让她操持家务,她越是屋里屋外,洗洗刷刷,田间地头,喷药除草———所有的农家妇女该干的重活粗活,她都样样动手。时间不长,她的一双用来抖兰花指的纤纤妙手,就跟乡里的婆姨子们一样粗糙多皱。白玉河越是让她保养好身段,她越是应吃尽吃,该躬身劳作就躬身劳作,该躺着不动就躺着不动,以至于腰身慢慢地走样,跟村里的婆姨们越来越像。

过年时,村里热闹起来,外地上学的,打工的,带娃的,走亲戚的,都回来了。一些人离得开村子,但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离不开。确实,虽离开了土地,但千丝万缕,其实离不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在你的印象里打了烙印,即使你远遁天涯,蜗居海角,终其一生,一颗心,仍然在故园与新天地之间徘徊……没有一个人能从此自拔!

齐小糖觉得村里的人们跟她老家的乡亲一样,善良,纯朴,忠厚。她还发现村里任何一个姑娘、媳妇都没有自己俊,这让她很自豪。她每天迎着各种眼神,各种目光,两手牵着白玉河的两个娃,跟在社火队的后面,社火队去哪就跟到哪。社火队里白玉河是唱曲儿的主角。她和两个娃朝着白玉河招手,三张脸笑意盈盈,使得全村的人赏心悦目。夸赞的,讽刺的,嫉妒的,流口水的,不怀好意的,她一概以笑应对。她该笑就笑,该唱就唱,该说就说,该扭就扭,丝毫不矫情拿捏。对村里老的敬,小的爱,长辈是长辈,小辈是小辈,一张小嘴,又乖又甜。一双黑亮的眼晴见人就笑成鸽粪圈圈。

她越来越丰满的身子透着活力。春天,再忙再累,甜美的戏曲,清脆的笑声飘洒在乡间小道、田野阡陌之间,让村里人无不投以赞许的目光。

白玉河的妈妈比以往越精神了,逢人就夸小糖的好。虽说好话传不远,但还是能吹进齐小糖的耳朵里,婆媳关系融洽似母女。

      六

又到夏天,下了一夜的细雨,润透了屋顶,洗净了草木花朵,也滋润了田野大地。细润的雨好似挂在远方,却又近在眼前。一阵轻风,为了花木,为了远方的田野和树影,也为了雨,催着云走。云依旧阴森,但却是文静柔软的。雨天不能干活,人们都在睡着懒觉,勤快的人家已点火作饭。村子被烟雨笼罩,偶有鸡鸣狗叫。远处的龙首山顶乌沉沉地压着暗云,天空少有鸟的声音。整个村庄安静极了,就像田野一样,尽管绿色葱郁,处处透着生命的绽放,但在广阔的雨林中,显示着寂静和恬淡。

齐小糖一个臂弯里环着一个娃,三个人睡的香甜。这一幕让白玉河不止一次热泪盈眶。晚上,他愧意地对齐小糖说,是我害了你。

齐小糖像一个新婚少妇看自己心爱的小丈夫一样,一眼一眼地瞟着白玉河,把头轻轻靠在白玉河的肩膀上,用柔软的身体在他的身边摩擦着,声音温柔,像是落日的余晖一样,透出一种橘黄色的温暖感说:“既然是生活,就要进入角色———我粗了手,却精细了日子;我臃肿了身子,却清爽妥帖了本心。唱曲儿吼秦腔,毕竟是个唱。虽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但不能拿戏曲里的架势表演生活,若一旦不能分辩戏曲儿和日子,就不快乐了。我若是被你供着,养着,油瓶儿倒了不扶,只顾自唱自乐,哪岂不是如村里人所担心的那样,你头婚婆姨跟人跑了,二婚娶来了个皇娘娘?若真成了那样,我怕不光是在你家,就是在这个村子里也待不长,你脸上也无光。”

白玉河深深感动,紧紧地搂住她,多亏了她会唱戏,戏文的教化,戏韵的濡染,使齐小糖内心温柔,更懂事理,更热爱生活,也更像个女人。他从内心深处敬重这个女人,因为敬重她这个人,他更加敬重戏曲,他暗自酝酿着,一旦时运改变,他一定为她,为她热爱的戏曲儿做点儿什么。

静下心来细想,白玉河满面愁容。唱戏必须有闲,养戏须得有钱,自己心里虽暗暗立下过誓言,但他眼下的境况只有一个字:穷。

齐小糖进城看望父母,从电动车上取下婆婆蒸的白面油卷子,蒸熟搓出来的青麦子,地拢上刚摘的大豆角,刚挖出土的新土豆,妈妈拉着她的手摩挲着,责怪的眼神掩藏不住,但终究还是被疼爱代替。事已至此,反正已经反正了,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再多的责怪也失去了意义。

齐小糖在妈妈家住了几天,帮妈妈把出租屋彻底打扫了一遍,该洗的也都洗了。对父母亲她始终心存感激,虽说反对她跟白玉河过日子,但纯粹是为她好。娘老子的心永远在儿女上,从她进了白玉河家的门,妈妈隔三岔五提着大包小包去看她,经常在微信上给她发红包,对她的窘迫日子给了不少的帮衬。

齐小糖来到公园里的时侯,太阳已藏在龙首山那面,一沫血红色的光辉清凛凛地悬浮在树林上空,透过树木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洒在她的脸上。

公园里很静,跳舞踢键子的人们还没来,只有微微的热风轻轻吹过,树枝相撞,发出扑籁籁的轻响,就像风铃在叩动她松驰的心弦,让她下意识地想起渐渐逝去的青春。

地方上的小曲小调迎来了春天。白天,晚上,公园里东一处,西一摊,你方唱罢我放腔。手机上抖音、快手、小程序,随时随地可以听,可以看。文化单位也时不时组织举办汇演,胡琴丝丝声,小曲儿漫天飞。

犹如是柳树就绿,是桃花就红,齐小糖虽然在乡村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没放下她的唱,一听到胡琴声,身膀就动,随口就唱出戏段,且板眼依旧方正,不改当初的好。

一个“好”字,让白玉河时常在夜半眼睛明溜溜的。思前想后,做出决断,他对齐小糖说,我要跟人去外地打隧洞。

齐小糖一愣,说,那可是危险活儿。

白玉河说,危险才可挣得多,不怕危险,只须去挣。

齐小糖自然知道他要拚命挣钱的用意,但若执意反对,会伤了他的尊严,也就伤了自己的脸面,因为他们两个的缘分来自戏曲儿,戏曲儿的背后能让她真切的感受到他对她的爱。

     七

白玉河打了一年的隧洞,挣回来了八万元钱,双手交给了齐小糖,说,怎么花由你决定。

白玉河的辛苦钱,让齐小糖感到沉甸甸的,她明白他的意思,更感到两个人热爱的戏曲之重。她并没有听从父母亲的劝说,给她再添两万,在城里按揭一套楼房,把婆婆和两个娃安顿到城里,娃们上学方便,婆婆身板儿还好,完全可以照顾两个娃,白玉河也不用去外地干危险的活生挣钱。齐小糖也能腾出身来,两口子在城里做个小本生意,比窝在乡里种地强。齐小糖说,这样的日子她会过上的,但不是现在。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齐小糖没有因此而心安理得地去乱花钱,而是不仅她自己竭力调声腔、练身段,苦苦找回昔日的自己,还延续自我———在村里组建了一个小戏小曲队,她担纲排练。她按照和白玉河早就商量好的,在小曲子里揉进西府秦腔的特点,使小曲子更加高昂激越、强烈急促。把秦腔的欢音和苦音掺揉到小曲里。

“大家要记住,苦音腔最能代表 秦腔 特色,深沉哀婉、慷慨激越,适合表现悲愤、怀念、凄哀的感情。”齐小糖一字一句、一姿一势、一唱一念地给大家教。乡里人率真、耿直,小曲儿的腔调就也是直,很少有那种纵情、高亢。唱段一起,就是直来直去的快音高声,好像把整个人都狠狠地、直直地甩出去,撞到老柳树才往回折,哪有齐小糖教的这般,该直的唱腔直,不该直的唱腔嗯嗯啊啊,哼哼唉唉。嗯啊哼昂,哼唉啊昂的背后,是回味无穷的人生快乐,悲欢离合。

村汉村妇们起先嘻嘻哈哈,慢慢地就陶醉在其中,认真了,学的有板有眼。

齐小糖组建的小戏小曲队里,有男有女,有老的,有年轻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大家都是戏曲儿迷,奔着齐小糖的名气儿来的。农闲时节,主要是晚上,有时甚至是忙里偷闲,聚在一起,说笑弹唱,图个快乐。这些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的乡下人,从齐小糖的指导排练中,知道了老旦、正旦、小旦、花旦、老生、小生、黑头、花脸等角色;能深入内心、绕梁三日、更能让人流连忘返的唱腔;随便拉出来一段,都全是完整的音乐、这种音乐动人心魄、能引起心中的某些共鸣的伴奏;《二进宫》或者是《窦娥冤》、情节交待的非常完整、能让人在了解历史故事的同时、还能对历史人物产生或同情、或憎恨或概叹等情绪的故事;既使吼破音的时候,会发现照样的美,破而不走音,破而完整的破,尤其是男角的破音,有一种更好听的感觉的咬音;不同的人物、即使是不同场次,其脸谱都会细微的变化、而且女角色的脸画法非常吸引人、面如桃花、花团锦簇、甚是好看的脸谱等等这些他们平时无从知道的地方戏曲里的精华。

齐小糖用白玉河挣来的钱,购置器乐器材、戏服戏帽、化妆笔粉,废寝忘食,一丝不苟的指导排练,队员们初步掌握了秦腔的唱法,在小曲子里揉进秦腔,唱声婉转,身段柔软,步法优美,渐渐地有了名气。六月的一天,齐小糖给大家化好妆,在公园里一亮相,引起了轰动。

全市地方小戏小曲汇演的那天,齐小糖率领的小队无论从服装上,还是妆扮上,都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白玉河请假从外地赶回来,就坐在一个能被齐小糖看见的位置,心里既抱着往日刚认识她的那种期待,也渴望着她找到自己价值的最后证明。

他很紧张。

齐小糖登台之后,从容唱起,如入无人之境,身段妙然如初,唱功炉火纯青,把现场的气氛弄震惊了。同样震惊的白玉河彻底放松了,回归成一个纯粹的观众。齐小糖把生活之痛和新生之喜融入唱腔,声声悠慢,声声也激越,西风浩荡,西风也祥和,一如戏与人生。尤其是小曲儿的高亢和西府秦腔的哀怨无缝隙地融合,曲一出口,既新奇,又熟悉,真如既可回归,也可远往,大美无痕,处处入心,使台下的评委和观众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动。于是全场鼎沸,金奖加身。

台下的观众里面,有不少喜爱唱小曲儿的男女们,尤其是一些女曲儿迷,平日里双手正在做饭,一听到胡弦声,身膀就动,随口就能唱出词儿来,心痒得自己做的饭吃不出香味来。锅盆碗盏顾不上洗,往洗碗池里一堆,急忙忙来到公园里胡弦响处,倒也不用扭捏,放起嗓门,且一板一眼,方方正正,身子骨要么直挺挺杵在那,要么走着十字步儿,最多手里攥把绸边纸扇,不管天冷地热,刷刷在胸前扇着。吹拉弹敲的也是如此,唱的慢,器乐声慢,唱的快,器乐声快,好像配合的很默契,但总是觉得有种急促逼仄的感觉,缺些气定神闲、余韵回味的温婉和柔软。不管男音女声,大体都是这样。哪有齐小糖的这种从未听过的新式唱法。而且唱个小曲儿,身段竟是如此的曼妙,脸妆竟是那么的精致,唱腔居然可以那么柔婉悠绵。

她们被齐小糖深深地迷住了。

白玉河跟齐小糖曾经无数次地探索、试唱过,把秦腔戏的哀怨悠长嫁接到小曲儿里,使小曲儿的硬和直,得以软化,有了韵味,愈加好唱、好听,使得爱唱的人唱起来有了妖娆,有了妩媚,随着戏曲戏文的开启和教化,戏韵曲味的濡染,使唱者听者越发内心温柔,更热爱生活。两个人无数次畅想,如果真能那样,该是多么的清爽妥帖啊!

可是,地方小曲儿都是地方民间的人唱,一方水土养一方曲儿,民间唱曲儿的大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时光粗糙了他们的容颜,他们接受最多的是生活的烟火味,没有接触过专业培训,且都是些有些岁数的人,要求他们进入曲儿里的角色,把地方小曲儿唱出千转百回的韵味来,有点不切实际,想要达到这一点,困难重重。

不过,戏曲的本质是给被禁锢的心灵以伸展的自由。

齐小糖和她的戏曲小队上台领奖,当奖杯和鲜花盈满于怀的时侯,齐小糖热泪盈眶,她看见了拚命鼓掌的大大和妈妈,妈妈一边鼓掌一边擦着眼角。她又看了一眼白玉河的位置,人却不见了。

白玉河走在公园的栈桥之上,望着桥两边无声的湖水,忍不住号啕大哭。大恩报过,他的心彻底空了……

       八

齐小糖坐在白玉河的电动车上,双手紧抱着男人的腰,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陶醉在喜悦中。两个人来到公园里他们初次认识的沙枣树下,心潮澎湃。

龙首山的黄昏很美丽,夕阳正羞涩地与大地慢慢告别,红润的晚霞透过浓抹的艳装,正在展示着各种各样的姿态,天空正在散出静态的美感,大地也不像中午那样热了,渐渐地变得清爽起来,在微风的吹拂下,人渐渐地多了起来,白玉河放松激动的心情,什么都不去想,就在公园里东游西逛的看着,傻笑着,在这种时候,这样的状态也真不错。

暮霭深沉,远处,天际挂着一轮亮灿灿的明月,很圆,它穿行在薄沙一样飘动的浮云中,看上去美丽如画。

这个时候公园里的湖边已经有很多人了,月光下,湖面清波荡漾,远处的橘黄色路灯亮着,湖的西南角廊桥栏上的彩灯光彩夺目,左边是黄红相间,右边是蓝色一片,倒影在夜晚的湖面上,光影叠错,波纹闪动,真是美极了!

初夏的晚风,轻柔地拂过,有点像是河水的腥味,蛙声清晰了起来,星星在天上镶嵌着,云朵一片片的飘零着。

清新的空气中带着一股子鱼腥的味道,在夜色中蔓延着,白玉河和齐小糖顺着公园里的一条小道一面谈论着戏曲儿,一面慢慢的走着,两个人都有一种静怡而淡然的感觉。

白玉河不由得唱了好几首关于情啊爱啊郎啊妹啊的曲儿,齐小糖嗤嗤地笑着。

正走着,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处假山后,传来了一对青年男女颤悠悠的情话。

齐小糖嘘了一声,两个人站住了,慢慢的往后退去,怕惊扰了这对热恋中的男女。

静夜中,那个男子说:“枣花,你看这是什么?”

“噢,是超短裙啊!”那个叫枣花的女子欣喜万分,朦胧中,像是她一把将裙子夺了过去。

“你穿上它,保准比城里的‘美女’还美女呢!”那个小伙子嘴巴倒是很甜:“枣花,你近前一些,我从外地回来,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要告诉你呢。”

两个人看到黑夜中那个女子顺从的向前凑了凑,那个小伙子忽然一把将她抱住,“啵!”他热热的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富强哥,你坏!你坏啊!”女子才知上当,两个小拳头雨点般的打在那个叫富强的小伙子身上,可白玉河和齐小糖分明看到,她那拳头落下时却早已绵软无力。但过了片刻,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如一只有些惊吓的小鹿一样,一下站起来,扭头飞快的跑走了。

在她的身后,传来了那男子惋惜的喊声:“哎,哎,你个死丫头,怎么跑的这么快呢!买的高根鞋还没给你呢!”

齐小糖和白玉河微微笑着,转身离开小路,多美的夜晚啊!多美的月亮啊!

出了公园,看着开始绚丽起来的城市夜色,城市被升腾起来的雾气笼罩着,时隐时现,高楼大厦都像海市蜃楼一般,悬浮在云里雾里幽幽的飘荡着。街灯犹如流动的星斗,不停的变化着角度和亮度,闪闪烁烁,让人如梦如幻……

202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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