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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透之后,雨还没停,但明显小了。几个人带着醉意各自散去。
薛长河脚下踉跄,踢开紧闭的院门,摇晃中,醉眼迷糊,屋里灯下似有人影一闪,随即灯灭,鸦雀无声。
长河撞到门上,抬起右手拍打了几下,慢慢软下身去,跌坐在门槛上,低头狂吐一阵,嘴角流着线条样的脏水,沉睡过去。
顷刻,屋门吱呀一声,摸索出一男一女,男抬前,女抬脚,抬进屋去。屋门很快关死。黑暗中,男女的急促喘气声中夹杂着长河的越来越粗响的鼾声。
静了一会,女的轻声咒骂,死鬼,见了酒恨不得把命搭上,喝成这样,不如死去。
我的心肝,你不觉得机会来了吗?男的说。声音很轻很低。
乡村的夜晚,又下着雨,静静的黑,屋里更黑,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穿不透令人窒息的黑暗,更穿不透屋外的雨丝,悄悄话儿悄悄说。
什么?崔哥,你说啥?什么机会来了?女的小声问。
长河今天到谁家喝酒去来?
保长家呀!
保长是不是跟长河不对劲,是他的仇人?
嗯,这倒是,半年前这死鬼跟保长吵过架,后来他两个见面都扭着头,不说话,好像真的有仇一样。
这事我听你说过。这不就是机会嘛!
崔哥我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你真笨!我问你,他跟保长既然是仇人,为何要请他喝酒,他为何要去喝酒?
屋里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付建英却能感觉到崔明仁问她时手指着炕上睡死的她亲夫。
这个嘛,几个村民中午后来我家说,今天下雨不能下地干活,他们凑钱买了些酒肉,硬要长河到保长家聚聚,说是劝他们和解。
那……崔明仁刚欲接着说,付建英又说:那几个村民劝长河时说,几句口舌之争,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都在一个村里,为这伤了和气不值得。长河经不住劝,随那几个村民去了。
太好了,妹子!我再说一遍,我们的机会来了。
黑暗中,付建英却再不言语。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但她的心里却慌乱起来,狂跳不止。她从崔明仁虽小声但话中透出的兴奋中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跟她私通了很长时间的心上人是想在今晚要她的亲夫的命。
黑暗中,付建英往崔明仁的身前靠了靠,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柔软的胸口上,说崔哥我怕,怕极了,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崔明仁用另一只手搂住她说,别怕,别怕,我们还啥都没干呢,你怕啥?
要不还是算了吧,放过他吧。我平日里看他不顺眼,是嫌他我俩幽会时碍事,在你面前说除掉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想过真的杀了他,我们就这样偷着来往吧。
付建英脑子里闪现着老实本份的长河平日里对她的好。
妹子,你拿主意吧。
崔明仁从女人的手里抽出他的一只手,两手把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接着说:我俩好了这么长时间,虽说至今没被任何人发现,没走露一点风声,但总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太熬人啊!你不是一直催我想办法除掉他,我们做长久夫妻么?为此我们不知谋划了多少次,却没个合适的机会。
那也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情不自禁,随口一说。女的出气声有点粗。
他把嘴凑在女人的耳边,边说边抽空吮一下女人的耳垂,呼呼的热气喷在女人的脖子上,女人浑身躁热起来,软塌塌地,伏在他的怀里。
今天就是个合适的机会,他到仇人家喝酒,醉成这样,你明天到仇人家要人,就说他一夜没回。保长当然交不出人来,你就到县衙告他……
可保长是个好人,没做过对不起我们的事,我怎么能忍心去告他呀?付建英打断崔明仁的话。
崔明仁语气中透着坚定,轻轻说,为了我们做长久夫妻,不再偷偷摸摸,受这种煎熬,也为了我们以后幸福的日子,只能狠下心来。
你话说的没错,但我心里还是怕。而且对这死鬼怎么下得了手啊?毕竟跟他过了几年的日子。付建英发着抖说。
他要不喝成这样,还真不好下手。合该老天赐给我们机会,他不但喝醉,而且还是在仇人家喝成这样。崔明仁坚持劝诱她,又说,妹子你说实话,跟我在一块,尽管每次都时间仓促,但你受活不?
这还用问,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觉得没白活一趟。付建英身子越热,抱紧她的心上人,头伏在他的怀里,沉默了一会,怯怯地问,那,把他弄死,可这人往哪放?
付建英问完就后悔了,明显,心上人从她问的话里能听出来她同意在这个晚上结果掉亲夫,她本想跟心上人再商量一下,要不从长计议。赶紧从崔明仁的怀里挣脱出来,森黑中望了一眼睡在炕另一头的亲夫。
长河正好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好像要水喝,脸朝墙,又鼾声如雷。
得抓紧,万一他醒来咋办?动手吧,先让他不出声再说。
崔明仁话刚说完,几下子挪到薛长河的身边,骑坐在身上,双手掐住长河的脖子,眼中的凶光在漆黑的夜色里划出两道白光,直射在长河的脸上。
长河在酣睡中突觉喉咙巨疼,出不来气,脸如紫茄,两眼暴突,双手掰扯着崔明仁死死掐在脖子上的手,双腿乱蹬乱踢。付建英在一旁刚开始轻呼,不要,不要啊!当她看到崔明仁咬着牙,掐亲夫的那股凶狠劲,还有两眼射出的凶焰时,心里骇然,愣着神,索索发抖,崔明仁呵斥她,还愣着干啥?赶快压住腿!
付建英醒过神来,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事已至此,崔明仁这个恶鬼已经在要亲夫的命,她即使不动手,也是合谋的帮凶。她就像西门庆要武大郎命时的潘金莲一样,六神无主,魂不在自己身上,机械性地,身不由己地扑在亲夫仍在蹬踢的双腿上,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只觉得湿漉漉的。
不一会,长河命休。
死去的长河在黑暗中怒目圆睁,他在活着时做梦也想不到, 他心爱的女人和掐死他的奸夫崔明仁早已勾搭成奸,她在还没嫁给他之前就失身于崔明仁了。
他跟袁玉的口舌之争,有怕伤了自尊之意,但主要是为了捍卫付建英的名誉。他绝不容忍有人在他面前玷污她,抹黑她,那怕一点点也不行。在他眼里,自己的婆娘除了长得漂亮,周边各村无人可比,还对他全心全意,不怀二心。她也是穷苦人家出生,懂得过日子。虽说嫌他不够威猛,有点窝囊,常咒他骂他,但他能理解,自古漂亮女人心气高,这一点对他这个从小失去爹娘的穷苦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常怀感恩满足之心,平日里自觉努力地把自己当做牛粪,来滋养这朵错落在他家的鲜花。
世间的事情往往是很诡异的。他喜爱心疼宠着的女人,在他和袁玉口舌之争时差点拚命,不惜结仇维护清白名誉的女人,却选择在他和袁玉的芥蒂在众人劝解下,酒酣话热中化解了的这个夜晚,毫无征兆地联手奸夫结束了他正旺盛的生命。
两人瘫软在炕上,气喘如牛。男的说,他死了。女的不语,心跳如敲鼓,两行热泪掺着汗水滚落进耳朵,汪在耳仓里,流下耳垂,流到脖子里。
两个人太仓促了,望着长河的尸体,却没想好往哪藏,女在炕上,男在地下,急得打转转。
付建英从恐惧中慢慢醒来,不忍心的想法渐渐退却,脑袋里急速地想着各种藏尸的方法和地方,想来想去,想到了她跟亲夫从结婚到现在一块睡过的炕上。
已是半夜,雨中的村子比平日更加寂静。村子早已睡熟,大地更睡死了,连天空也沉睡了,不见一颗星星眨眼,飘洒下如缕雨丝,湿润着静默的大地。
崔明仁点起灯,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脸和双手抖着,高大的身子也在发抖,却面目狰狞,眼中的凶光还没退尽,直勾勾地盯着被他掐死的这个女人的亲夫。付建英披头散发,额前的发丝粘在汗水里,在炕上缩成一团,双手蒙在脸上,紧闭双眼,不敢睁开看一眼炕上直挺挺的薛长河。
炕里就炕里吧,这倒使人不易察觉,先藏起来再说。崔明仁不再转圈。
他掀起毡条被褥,再揭开席子,撬开一块炕面,把长河拖到洞边,发现炕面洞太小,放不下尸体,在炕前又转了几圈,突然窜出门去,从厨房拿来菜刀,刀落肉开,把尸体肢解成四五块,才放了进去。付建英看着心惊肉跳,差点失声尖叫。但她还是忍住极度惊悚和恐惧,和崔明仁齐心协力,将炕面还原,收拾干净血迹,拖擦掉长河门里门外的呕吐物,打开门窗,除尽了屋里的血腥味和酒气。
鸡已叫了几遍,雨停了,东方有了晨曦,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