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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建英从袁玉家回到自已家,往炕上看了几眼,心里又七上八下一阵。炕还是那个炕,但她的心境从此跟以前不一样了。在这个炕上,她跟亲夫睡过,亲热过,生过闷气,日子虽平平淡淡,但总算安宁。她上炕摸了摸长河平日里睡的地方,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让她难受,像是在抖,却不觉着疼;在跳,又不觉得慌;是宽畅,又掺合着几丝寒冷;有点怕,又觉得怕也没用;刚泛出些喜悦,又被一种悲伤掩盖;装作不在乎吧,却又乱纷纷的;后悔一阵,又觉得事已至此悔有啥用;努力想平静下来,却总是心绪不宁。一块儿生活了几年的亲夫,从此虽还在一个屋里,但一个在炕里,一个在炕外,生死两别,阴阳相隔。虽说有个相好,却在另一个村子,不在身边。一阵寂寞孤独袭上身来,窗外月光清冽,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自已的呼吸声,再就是心里乱七八糟的声音。
那时她三岁还是四岁?每当想起那个年龄段,她从理智上判断也许那是记忆的失误。与爹娘在自家生活的短暂时光,作为小女孩的她,还来不及存储到记忆里,爹就从另一个穷家娶来了她的后妈。妈妈怎么死的,是她长大后爹告诉她的。妈妈死时的无奈和悲惨,也是她成人后才慢慢体会到的。她的童年和记忆,从后妈到她居住的破旧村庄,比破旧的村庄还要破旧的房屋开始。
村子一片土色,土墙土院土屋土顶,跟村外的大地一个颜色。她家稍大些的一间屋子,檩木门窗墙壁上集中体现着烟熏火燎的久远,有的檩木裂了缝,有的短了茬,用铁打的蚂蝗钉固定着,蚂蝗钉上的锈色跟烟熏色比着年代的旧尘。许多小到肉眼无法辩识的牙虫藏在烂木里日夜咀嚼木屑,并抖落下时间的封尘。墙角门后铺张的蛛网,在墙缝门缝里钻进的阳光里若隐若现……她很难想象,黄豆大小的蜘蛛能够完成如此浩大繁杂的工程。她常对着蛛网上悬挂着的只剩萎缩、干透的皮壳或残肢的虫尸发呆___那是她最早见识并琢磨过的世间阴谋。网线轻盈又晶莹,在她眼里美的好似神仙织就。蜘蛛织网无需工具机器,只需横梁、墙壁、树木甚至是瓦砾和草秸便可织就一扇能透风透雨却透不过生死的玄窗。
后妈娘家有个侄子,比她大十岁。后妈不喘气地给她爹生了三男一女。她慢慢适应了在一间小屋炕上,她在靠墙睡,挨着她一溜小脑袋,在微弱的灯下,个个眼睛黑溜溜的,哼哼唧唧,哭哭闹闹,亲昵地挨挨碰碰,抓抓挠挠。她时常觉得那是一种美好,只是,她不觉得那种美好背后,隐藏着生活的残忍、艰辛与不堪。
她天生早熟,在童年时就拥有的沧桑中的安宁,使她和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觉得地老天荒,梦稳心安。她的茶饭、针线活,全是后娘连骂带打教出来的。
在她十六岁的那年,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她的蓝花布棉衣绵裤,被后妈的侄子扒了个净光。
……那天,后妈和爹领着她的同父异母的弟妹们去了外村亲戚家,第二天才能回来,留下她一个人看家。黄昏之后才应聚拢的寒气提前到来,西北风呜呜的好似鬼哭狼嚎。天还没黑透,她早早地关好屋门,偎在一间小屋的炕上,围着一床半新不旧的紫色棉被发呆,土墙上比富人家端菜用的方盘稍大点的牛筋条木窗棂上,拴着一个用布条挽的像花又说不上是什么花的结,油灯半明半暗,像是黄浊的眼睛里往下流血。随着破木门“吱呀”一声,灯苗左右摇摆了两下,无声无息地灭了,飘起一缕极细的轻烟,钻入她的鼻翼,她分不清是贪婪还是厌恶,猛吸了几下。她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叫骂哭喊声被窗外呼啸的西北风裹走。她觉得蓝花棉衣虽柔软,但紧靠下巴下的那颗扣子让脖子不舒服。她的一头长发披在脑后,这也让她不舒服,觉得头皮有点痒疼,她用两只手交叠在脑勺,把长长的呈放射状散开、像一朵黑色的蒲公英样的发丝聚拢起来,用头绳扎了个结。
后妈的侄子像匹饿狼,疯狂撕咬她。更像个铁匠,扒光她的棉衣棉裤,高大的身材看上去像一截有坚硬树皮的木桩,抱着她干瘦细白的,发烫又发抖的身子,像是温存却又凶狠。遭受锻打的,是无力反抗的她自己。她在挣扎反抗中突然明白,这是后妈有意无意的安排,接下来反抗的意愿明显减弱,其中有不敢的因素。不敢反抗的原因,主要是为了她爹,她想把爹从后妈无休无止的吵闹唠叨中解脱出来。他嘴里喷出的不光是火,还有臭味,他用正值青壮年的蛮力,释放着他不能平息的情欲。
她不敢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觉得好像在做梦。在她身上的后妈侄子,虽猛如烈火,却有操作经验,她却是太青涩了,疼痛中只觉得他每前行一点,就是她每一公分的深渊。
在惊悸中结束,惊悸中醒来,他在她的额头留下了几瓣唇印,犹如一朵肮脏的梅花印朵。在那张嘴盖到她的唇上时,她刚开始紧闭嘴唇,咬着牙关,慢慢地她感觉到了胡须的刺扎和嘴唇里的牙床。十六岁的她缩在土屋炕上,经历此生第一次失眠。望一眼酣睡中的他,她的十六岁被封存,上面盖着一个被从他嘴里流出的唾液洇湿了的死印,她把和他的第一次永久地刻在了尚不成熟的心底,她清楚,她的一生就是他的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爹却把她嫁给了同乡小北村的薛长河。爹偷偷地对她说,你后妈心不好,她那侄子也不是好东西,要不怎么快三十了讨不上媳妇?再说,亲戚套亲戚未必是好事,以后的日子长,怕你受气。薛长河虽说穷点,但人的本质不错,不会让你遭罪受气。尽管她忘不了夺走她第一次的那个夜晚,但她还是屈从了爹的主意。她明白爹是为了她好,也目睹了后妈为此跟爹无休无止的吵骂战争,还有后妈侄子对她的责怪怨恨和不舍的眼神。婚后的日子,证明了爹说的没错,长河对她很好,知道疼她惜她,在平淡的日子里让她觉得就是在过日子,但她在心底总抹不掉那个夺走了她第一次的高个小伙。没过几年,爹和后妈相继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和他虽然每天在认真过着日子,但日子却总好不起来。她苦能受,难能熬,不怨天恨地。她听爹说过,好命之人生在州城府县,苦命之人落在荒郊野外。她清楚自己和长河是穷苦命,勤劳踏实地往下过日子才是安分之道,直到,后妈的侄子找到她,她的还算平静的时光,结束了。
她知道长河虽五短身材,相貌平平,但心底善良。其实长河的命比她还苦。她三岁时妈妈给她生弟弟时难产大出血,母子双亡,但爹活着,虽说给她找了个后妈,但总比没有强。长河的妈妈比她的妈妈更悲惨,一只眼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妈妈怀着他时,爹病死,撇下他的残疾妈妈,在他一岁多时,妈妈在冰冷的炕上咽气已两天,他爬在妈妈的怀里哭着要吃奶,是姥姥把他从妈妈僵硬的身上硬拽下来,相依为命长大的。她比谁都清楚,他和她都是比黄连还苦的苦命人,是结在一根藤蔓上的苦瓜。
付建英想到这里,深深地叹一口气,两眼流着说不清是咸还是苦的泪,坐到塞着薛长河的炕面旁,拍打了几下炕面,又撕扯了几下头发,俊脸有点扭曲,心里又是疼一阵,苦一阵,慌一阵,怕一阵,涩一阵,乱一阵,急一阵,热一阵,冷一阵,虚一阵,再悔一阵,忐忑不安,坐卧不宁。她清楚她跟后妈的侄子、她的相好、夺走她的第一次、在她嫁给薛长河时间不长、溜到她家、跟她续了前缘、私通至今的崔明仁合谋杀死的亲夫,肯定阴魂不散,迟早会来索她的命,夺她的魂。本是一根藤蔓上的苦瓜,为了那个淫棍,她的崔家哥哥,非要扭下来一个,结束掉生命,塞进炕里,与尸为伴。扪心自问,对跟自已生活了几年的亲夫,有天大的仇?地大的恨?非得碎尸塞炕,挫骨扬灰吗?不就是对自已的那点淫欲能满足而嫌他碍手碍脚嘛!对往后的日子,她不敢深想。她将从此失去内心的宁静,与恶梦相伴。也将失去自我,每天提心吊胆,得不断演戏。她明白跟崔明仁的奸情迟早会败露,至于往后的幸福,恐怕连老天也无法保佑,充其量也就是过一天算一天,顶多也就是跟那要命的崔明仁从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到光明正大,在炕上的那点快活受用。